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50章 暴雨滂沱

第50章 暴雨滂沱
蝉鸣停顿,长空斜落秋雨。

瘦薄的黄昏中秋意湿濛,病房里,盛星河刚吃过晚饭,正与连丘视频通话。

两人的关系比起刚开始已经亲近了许多,连丘最近也开始跟盛星河聊一些更私人的事,比如问他的学业,这几年的生活情况。

盛星河才说了一点,连丘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盛星河的话里明明没有抱怨的意思,连丘却愧疚不已,觉得盛星河所有的苦难都是自己这些年的不闻不问造成的。

连丘也说了些连漪当女儿时的事,那对盛星河来说是很陌生的存在。

从盛星河有记忆以来,妈妈就是妈妈。他只把妈妈当妈妈,好像妈妈是天生做妈妈的人。

似乎拥有妈妈,和拥有妈妈附带的养育和爱护,都是像呼吸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两个年龄横跨了半个世纪的男人,因为连漪这个纽带而产生奇异的连接。

盛星河心中伤感,准备今晚留在医院陪母亲,打电话跟闻亦说自己不回去了。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夜雨越下越大。

连丘:“你也跟我多说说你妈的事。”

他同样也想了解自己的女儿当母亲时的样子。

盛星河就给他讲了起来,想到哪就说到哪。

“妈妈和爸爸感情很好,他们很少吵架。偶尔吵起来了都是爸爸先低头。”

“爸爸还在的时候,没有让妈妈工作过。她不擅长家务,做饭也不好吃,但还是每天尽心照顾我们。”

“每天早上,她都会把我们当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我和爸爸的衬衫被她熨坏过好多次。”

盛星河想起那些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可是爸爸还是夸她,说她烫坏的地方都刚刚好,穿上外套完全看不出来。”

“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放学,被一只很大的流浪狗拦住了路。妈妈在家听到我的哭声,拎着菜刀跑出来赶走了流浪狗。”

“妈妈明明和我一样,最怕流浪狗了。”

盛星河又说:“她是那种很喜欢吓唬小孩儿的妈妈。有段时间爸爸经常出差,只有我和她在家。那时候我还很小,她装死躺在地上吓唬我,害我哭到半夜。”

连丘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盛星河:“我哭了好久好久,她才突然坐起来,说刚才是在跟我玩游戏。”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有美尼尔氏综合征。其实她那天晚上是犯病了,哪有母亲会装死害自己的小孩儿哭到嗓子都哑了的。”

美尼尔氏综合征是一种突发性的晕眩,病人会感觉恶心、胸闷,需要静卧不动,有些患者甚至会因突然的眩晕摔倒。

连漪几年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楼梯上摔下来磕到了头。

盛星河:“后来她跟我道歉,跟我说对不起害我那么害怕。她说她当时其实有意识,她能听到我在旁边哭,哭得呛住,哭得咳嗽,可她晕得厉害,就是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她说那种感觉很痛苦。”

连丘听到这里,眼眶也红了,深深吸了几口气。

盛星河沉默片刻,突然说:“现在……现在她的感觉和当时差不多吧。明明有意识,却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连丘吸了口气,又极轻极慢地吐出。这几天他们都没提手术的事,可是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

盛星河突然眼睛泛红,可他又要强,不愿示弱,便低头用手遮住脸,努力地深呼吸。

连丘不催他,默默地等他平复好情绪。

过了许久,盛星河声音哽咽道:“我不能因为她现在不能表达,就假装不知道她的想法。”

雨那么大,雨滴砸在玻璃上敲出悲恸的鼓点。

盛星河开始抽噎,频繁地倒吸气,终于还是绷不住哭了出来,他的声音比窗外的暴雨还滂沱。

“我明明很了解她,我明明知道她会怎么选。”

连丘撇开脸,假装没看到盛星河手掌后面坠落的那颗眼泪。

人生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沉重的寂静从头顶流过,就像此时此刻。

隔着屏幕,连丘和盛星河两人都不再说话,心里所想的对方不得而知,但是最后达成了共识。

答案永远是比问题更早存在的。

连丘让陈宁开始去联系专家,给连漪安排手术。

清晨,天刚蒙蒙亮,盛星河从医院冒雨回家,陈宁开车送他到楼下,等他上楼收拾几件衣服,就要再赶回医院去。

盛星河进到卧室的时候,窗外雨声喧哗,闻亦还在睡。他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取了几件衣服,然后坐在床边看了闻亦一会儿,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就走了。

陈宁的办事效率很快,当天上午,盛星河就见了一个专家,跟他讨论连漪手术的事。

午饭后,盛星河给闻亦打了个电话,说要几天请假。

闻亦很痛快地答应了,然后才问他为什么请假。盛星河只说了母亲要转院,没说动手术的事。

闻亦这家伙是个享乐主义者,肯定不乐意听这么沉重的事。

闻亦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有没有要他帮忙的地方。

盛星河说没有。

雨还在下,整个医院走廊都是晦暗的青灰色质地,让人心境沉闷沮丧。

盛星河说:“你的腿差不多可以拆石膏了。”

闻亦:“嗯,我待会儿就打算去拆了,现在在公司。”

盛星河:“你一个人能行吗?”

闻亦:“我没问题啊,你别管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闻亦挂完电话,电梯门正好打开。他一个多月没来公司,一路上他那条五彩斑斓的石膏腿比他本人还引人注目。

闻亦出了电梯,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办公室方向去。路过刘助理的工位时停下,用指关节敲了敲他的桌子:“刘儿,待会儿有人给我送东西过来,你收了直接拿来我办公室。”

刘助理:“好的,白总已经在你办公室等你半个小时了。”

闻亦嗯了一声,就往办公室去了。

看他走远后,刘助理长吐一口气,双手又是合十,又是划十字,在心里默默祈祷。

过了没多久,果然有人拎着一个礼盒过来,说是闻总要的东西。刘助理把东西收了,然后送到闻亦办公室。

办公室里,闻亦和白景两人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喝茶,刘助理听到他们谈话。

白景:“你这些天都住那个盛星河家里吗?”

闻亦嗯了一声。

白景:“他对你是真好啊,照顾你这么久。”

闻亦嗐了一声:“他年轻,对我就是一时新鲜,看我什么都好的那个劲儿还没过。”

“未必吧。”白景提起茶壶给闻亦和自己添茶,说:“年轻人的感情很纯粹,烧起来就是野火燎原。”

闻亦语气还是他惯有的玩世不恭:“他才二十出头,说的话能当真吗?”

刘助理把手里的礼盒递给闻亦:“闻总,你说的是这个吗?”

闻亦接过来看了一眼,说:“嗯,就是这个。”

刘助理把东西交了还不出去,眼睛频频往墙边那个大鱼缸看。

闻亦抬头扫了他一眼,刘助理连忙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办公室。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白景从办公室出来,乘电梯走了。

闻亦多待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拎着那个礼盒,看样子要出去。路过刘助理的工位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刘助理的心立刻就提起来了,紧张地僵在那里,不敢抬头。

闻亦啧了一声:“你娇羞个什么劲?抬起头来。”

刘助理抬起头:“陛下。”

闻亦:“朕问你,鱼缸里的鱼为什么少了一条”

刘助理不敢说话。

闻亦:“说话。”

刘助理声若蚊蝇:“昨天,又死了一条。”

闻亦沉默:“刘儿,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刘助理连忙开始输出早准备好的话术:“闻总,古人云: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几天风雨大作,那条鱼肯定是化龙去了。它留下的龙气祥瑞,一定能保着咱们公司一飞冲天!”

闻亦目瞪口呆,半晌后才说:“你还是刘助理吗?马屁精附身了?”

刘助理都快哭了。

前些天鱼送过来的时候,是他负责签收的,送货单上的价格他都看了。闻总没夸张,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真买不起一个鱼头。

闻亦毫不怜香惜玉,用手指点着他的桌子,威胁道:“再死一条,你就进鱼缸给我当鱼,知道了没?”

刘助理忙不迭点头,保证,然后问:“闻总,你干什么去?”

闻亦:“我去拆石膏。”

刘助理:“我陪你去吧。”

闻亦摆摆手拒绝了。

直到闻亦进了电梯,刘助理还哭丧着脸,他明明也是按照要求喂的,不知道为什么鱼要死,这让他也不禁迷信起来,想到那些凶兆说。

连漪转院后,盛星河每天忙到飞起,因为术前检查的项目很多。他在医院的各个角落奔波,手里拿着各种单子,找各种人。

尽管已经做了决定,内心还是忐忑。像面对一个不知是生还是熟的瓜,盛星河拿着刀,不知道一刀下去会切出什么瓤。

妈妈要么醒过来,要么死去。

没有折中,也没有退路。

闲下来的间隙,他给闻亦打了几次电话,闻亦都没有接。

开始盛星河还觉得闻亦是在忙,没听到。可次数多了之后,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天中午,他趁午饭后的间歇抽空去了趟公司,闻亦不在,他找到刘助理。

刘助理听后,想到前几天在办公室听到的闻亦和白景的谈话,神情有些微妙,宽慰又似提点,说:“闻总……不接电话是常事,你也知道他的。”

盛星河张了张嘴,没说话。

是啊,他知道,这是闻亦甩人的先兆。

闻亦曾经说过,不希望对方产生不必要的感情,一旦发现苗头就会及时叫停。

可为什么在自己想结束的时候,闻亦又回来招惹自己呢

其实这些天里,盛星河早就有了猜测,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

闻亦重欲,又爱享受,他闲不住,身边从来没断过人。腿伤了后,他就不能鬼混,这真是要了他的命了。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像盛星河一样床上床下都能伺候他,而且还听话好支使。

闻亦自己不都说了,“不管什么时候,我打个电话他肯定来。”。

现在他腿好了,石膏一拆,又可以一身轻松去鬼混了。而已经对他产生“不必要的感情”的盛星河,就可以当做耗材丢掉了。

耗材……

盛星河想,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脱耗材的命运。

盛星河不想恶意揣测闻亦,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天真的希望。

也许闻亦在忙呢?再或者他被车撞了呢?

盛星河离开闻亦办公室,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碰巧遇到了黄经理。

黄经理看到他就说:“小盛,过来办离职手续啊?”

离职

盛星河看着他,几秒后才问:“我什么时候说要离职?”

黄经理反倒是愣了一下,说:“我前些天看到闻总,他说你这几天会来办离职手续,让我安排工作的时候注意人员调配。”

盛星河眼睛都忘了眨,眼中是噤若寒蝉的惊痛。他直直地看着黄经理,又问了一遍:“他亲口说的?”

黄经理点头:“是啊,就在这个电梯里。”

接着他发现盛星河脸色不对劲,意识到什么了似的,不再说话。

盛星河看着他,黄经理的脸上有微妙的尴尬和同情,还有因为觉得理所当然而呈现出的见怪不怪的麻木。和刚才在楼上时,刘助理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看吧,连别人都看出来是什么情况了,他自己却还在这里自欺欺人。

闻亦做出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盛星河站在闻风大厦一楼的大厅,四周人来人往,他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耳边回响起一些对话碎片。

消防通道里那次。

他问覃月:“你喜欢他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覃月:“你最好牢记这句话。”

这句话像一记回旋镖,飞旋回来,耳光似的抽到他脸上。

还有夏丹青说过的。

“闻亦这个人是没有心的。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翻脸。可能头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开始不接电话,不回消息。”

“你见过他谈分手时的样子吗?他能一边给你擦眼泪,一边跟你谈价钱,跟谈生意一样。”

“他甩人都是有流程的,失联、给钱、擦泪、滚蛋。”

盛星河走到大厦门口,天边突然降下一道闪电,那闪电极大,扯天到地,盘古开天般直直劈了下来。

整个世界雨水泛滥成灾,泛滥到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整个大自然的狠毒。

盛星河面无表情地离开闻风大厦,回到医院,明天是连漪动手术的日子。

第二天,手术准时进行。

手术室门口的连排椅的椅垫又薄又硬,冷色的灯光使走廊显得更深、更长。

下午两点。

盛星河坐在手术室门口已经等待了五个小时,心里焦灼着,从昨天中午开始他就滴水未进。

陈宁就坐在他旁边,不放弃地劝他吃点东西,盛星河置之不理。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有信息进来。盛星河眼眶颤了一下,拿出手机查看。

是一条银行收款消息,他的工资卡里收到了一笔五十万的转账,转账备注:闻总。

盛星河看着那条短信,耳边想起夏丹青的话。

失联、给钱、擦泪、滚蛋……

失联和给钱的流程已经走完了。

盛星河可以想象,他现在如果真的找到闻亦,会得到他什么样的对待。

闻亦会温柔地给他擦泪,然后轻飘飘地来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样。”,接着追加一张支票给他,或者像对待覃月一样,在业内找一家公司介绍他去入职。

最后,他会带着那种“钱货两讫”的和气表情,微笑地在心里说滚蛋。

盛星河盯着手机屏幕,一直盯到它自动熄屏,和他的心一起暗了下去。

雨还在下。

暴雨滂沱的凌晨,雨水浸街。天边滚过轰隆的雷鸣,紧接着闪电像一条爬行得极快的惊蛇,将黑空切开。

陈宁开着车送盛星河回家。

凌晨,又暴雨,街上几乎没有车辆。

天快亮了,天边隐隐透着灰沉的亮,雨滴敲打着车窗,盛星河脸色惨白地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

陈宁时不时担心地转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

盛星河住的地方一到暴雨就会积水,前面积水太深,车开不过去,陈宁被迫停了下来。

盛星河还是一言不发,径自打开车门,直接踩进没过小腿的积水,趟着水,孤魂野鬼般朝家的方向走去。

陈宁见状连忙解开安全带,拿了雨伞下车要追。他刚把伞打开,就看到盛星河人已经走出去好远了,早就湿透了。

于是陈宁停下来没再上前,只是看着那个挺拔却孤寂的身影在一片幕天席地的暴雨中远去。

屋里没开灯,窗外雨势慢慢小了,窗外透进暗白的光。一树梧桐雨,滴到破晓。

盛星河固执地又拨通了闻亦的电话,拨了两三遍之后,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喂?”

声音不是闻亦,是一个年轻男孩儿,听着有点耳熟,应该是某个‘宝贝’。

盛星河本就石化的心又裂开了,茫然中掺了一丝死。

“喂?”男孩儿等不到回应,又喂了一声。

盛星河突然窒息,几乎喘不上气,半晌后才嘶哑着嗓子问:“闻亦呢?”

窗外雨声初歇,这几天灌耳的噪雨声终于弱了下去,让电话那端的回答更加清晰。

男孩儿说:“他这会儿还没醒呢。”

连绵了数日的秋雨终于停歇,晨光破云而出,透过窗照到盛星河身上,还有他旁边的桌子。

桌上是一个崭新的被装满了的骨灰盒。

盛星河挂断了电话。

他在被闻亦带来的爱欲痴缠之后,又被如此极端的精神断裂和凝血般的痛恨所擒获。

任何东西积累到一定的量,就会迎来质变,感情也是如此。在这场漫长的质变中,所有没有回应的感情终于爆炸。

然后,硝烟在废墟上蒸腾出一朵恶毒的蘑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