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父亲
萧河脸上未有情绪,抬手倒茶,茶水满溢后才停手。
“你如今恢复了记忆,又解了身上的毒,魏家倒台之后,三皇子时文州也失了宠被幽禁于长乐宫…..”
“四殿下,你已经得偿所愿了,还来见我作甚?”
萧河看向他,言语冷淡:
“难不成我对你还有用处?”
听到这些话,时钊寒神情略微一僵,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我原本也没想瞒你….你都知道了?”
萧河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四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些,我如今所知道的….恐怕还不及殿下您所布局的十分之一吧。”
“与魏家、三皇子来往的那些官员,有一半以上都曾是孙竟遥孙老板的座上客,有些甚至与其来往甚密……”
萧河接着说道:
“如今皇帝既要严查此事,必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轻则掉帽子被贬,重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如此一来,这些官员无论大小,都对三皇子私下或多或少的送礼与示好,全都供认不讳。
这其中,孙竟遥作为苏柯当地赫赫有名的富商,从中牵线搭桥帮了时文州不少,是以时文州与其交情可谓不一般。
但孙竟遥为人神秘,做事滴水不漏,魏家倒台,他却能从中全身而退,不留一丝马脚,背后岂能没有高人指点。
起初萧河借用萧斐的人去调查此事,多日没有进展,直至萧河让其去跟查西临驻守方长恒,这才从众多往来的人员里,查到了深藏不露的孙竟遥。
时钊寒并不惊讶萧河能查到这些,事实上也正因为萧河对他的足够了解,而他用人也从未背过萧河。
所以萧河所能查到的,都是时钊寒自愿坦白的。
“在最开始,孙竟遥只是一名普通的江湖人士,并非操奇计赢的商贩。”
时钊寒将那杯稍有不慎就会溢出的茶盏,稳稳端起,一滴未撒。
他轻抿了一口,将故事说与萧河听。
“当年我被公子修带出宫,跟其学武,结识了不少江湖人士。”
“孙竟遥嗜赌,但更爱惜钱财,他终日流连于大大小小的赌场,或赢或输,一般赢的比输的要多。”
这些赢来的钱,孙竟遥捂不热,都会在他回家的当晚被他的夫人全部没收了去。
渐渐地积蓄多了起来,他也就很少再去赌场,从夫人那里拿出一部分的钱财学习旁的商人倒卖商货。
时钊寒认识他的那年,正是他最落魄的一年。
因听信奸商的谗言,一夜之间被骗尽家财,只能穿着最破旧的棉袄,重新流连于赌坊。
那个时候时钊寒接济了他,自那之后他就开始替时钊寒卖命。
早在两年前,孙竟遥就被时钊寒作为眼线安插在了三皇子时文州的身边。
只不过时文州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并未让孙竟遥抓到把柄。
而自从孙竟遥的生意越做越大后,便有不少官员主动找上门来,以便能更灵活的办差事。
就这样,孙竟遥来凌天都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掌握了一手的人脉与资源。
而这些,都是为时钊寒之后上位行事而提前铺好了一条康坦大道。
“孙竟遥是帮时文州与这些朝中官员拉线不假,但致使魏家真正走向灭亡的巫蛊之乱,并非出自我手。”
时钊寒盯着茶盏之上漂浮着的茶叶,一如害怕萧河的不信任,而一样动荡不安的心。
萧河微微蹙眉,倒并非不信,只是没想到时钊寒竟在那么早之前就在为自己铺路了。
“你哪来的钱?”
时钊寒一顿,如实说道:
“西集,我是其中的大老板之一。”
萧河:“……”
良久的沉默之后,萧河又问:
“那高子瞻呢?你明知我与兰延青交好,而延青又与高询走的这般近……什么时候的事?”
大抵是萧河的态度软下来一些,时钊寒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开口道:
“是高询有求于我,高家的事你并非一无所知。”
高询一直想要摆脱其父高阳毅的控制,萧河是知道的。
又因母亲与姐姐的死,高询甚至是记恨于自己的父亲的。
“高询既然拒绝了与温家的联姻,如若不给高阳毅其他垂手可得的利益,势必会惹恼他。”
时钊寒脸上神情未变,接着说道:
“我从中帮他想了法子,但是高询并未第一时间告知高阳毅,反倒是受罚之后才全盘托出。”
”像是….甘愿受罚。”
萧河摩挲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多问,心下已经了然。
到底是亲生父子,即便有再多的不堪往事,高询心中仍旧惦念着那点恩情。
不过如今再看,恐怕就连这点恩情,也在高询的心里磨灭殆尽了吧。
“你的谋算,我不应知道太多。”
萧河放下茶盏,抬头看向他,眼神不再那么冷了。
“我只是厌恶你的算计,尤其是这些重重算计落在我身上的时候。”
时钊寒一怔,便是有心解释,也觉得嘴角苦涩。
“我失忆一事,未曾骗过你分毫。”
萧河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我有说你是因失忆一事骗我吗?”
时钊寒一愣,有些不明白。
萧河如今对他冷淡,无非是因为他恢复了记忆,他不再是最初的那个钊钊。
回到凌天都的他们,一个是皇嗣,一个是侯府幼子,尚且不计较过往之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单纯。
一旦时钊寒恢复记忆,萧河非但不会利用这份感情对其提出过分的要求,譬如放弃皇位,譬如保全萧家。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与时钊寒划清界限。
圣山之上那两个月的情爱,并不足以动摇萧河誓死守卫萧家的决心。
一如三年前虎头山上那大雪纷飞的三十多个日夜,亦不足以让年少的时钊寒动情。
如今站在这里,谁不是心知肚明。
到头来,他们两个本就是不能相爱的存在,所以才酿成了上一世的苦果。
原来圣山之上,萧河曾对魏流云所说的,家国当前,怎容儿女情长,并非一时情急的谎言。
“你怀疑我与大祭祀早就相识,对吗?”时钊寒轻声开口道。
萧河神情默然,并未回答。
时钊寒失忆之后,萧河并未对此有过怀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尘埃落定,回到凌天都之后,萧河又一一将这些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感觉哪里不对。
大祭祀一个活了上百年的人精,怎可能单凭他与时钊寒的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的糊弄过去?
尚且不说这一点,从一开始,大祭祀本就对他们没有过多隐瞒,连皇室秘辛都能告知萧河。
倘若萧河只是一个普通小官家的儿子,说就说了,未必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但萧河的身份非但不简单,而且因其父亲萧北侯的名声,在凌天都的萧家人哪一个不是平步青云。
而大祭祀并非只说了皇室秘辛,甚至连自己的过往与族人圣物也一一说道了不少。
是以萧河在断崖口看见了明明中了毒却很快得到救治的时钊寒时,萧河便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东西。
倘若大祭祀早在这之前就认识时钊寒呢?
倘若失忆谋爱也只是他预料到的其中一环呢?
萧河没有问出口,还算给彼此一点颜面。
时钊寒看着他,知道自己再多的言语也无用处,转而说道:
“大祭祀救我并非与我早有合谋,只是因为那人是你。”
萧河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
“阿鹤,与大祭祀有所渊源的不是我,而是你。”
时钊寒看向他的眼眸,别有深意,只是萧河琢磨不清。
“时机尚早,我说不得。”
“你迟早会明白,但不是现在。”
萧河冷眼看他,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时钊寒身为皇嗣,他说自己与大祭祀并无渊源,这句话的可信度并不高。
但时钊寒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时至今日萧河的心境已今非昔比。
时钊寒的话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而时钊寒对他的喜欢是否出自真心,那就更不重要了。
“四殿下,想必你也知道树大招风意味着什么吧?”
萧河的不追问,并未让时钊寒松一口气,便听萧河接着说道:
“魏家下马之后,整个凌天都就属我萧家风光无两,我父亲、我大哥还有我三哥,如今他们手中握了朝廷不下三十万的兵力在手…..”
“他们既是朝廷重臣,亦是内阁老乃至皇帝都要忌惮几分的炸药包。”
“你是皇嗣,我是重臣之子,日后倘若没有必要,还是尽量不要来往的为好。”
萧河说这番话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与时钊寒划清界限,而一笔勾销之前所谓的情情爱爱。
他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反倒让时钊寒再也开不了口。
“倘若这就是你想要的……”
时钊寒点点头,沉声道:
“那也好。”
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倒不像他的作风,萧河下意识抬头看他。
只见时钊寒望着他的眸色深深,所说的分明话中有话。
“萧侯爷是天武帝的臣子,理应臣服、听命于他。”
“但早晚有一日,他们也会老去,而江山依旧在。”
“到了那时,无论你心中有我没我,我的身边永远都会有你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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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两人说清楚之后,萧河以为时钊寒不会再来了。
谁曾想第二日,那人又翻过墙头落到了他的院里。
时钊寒脸上带着一张李怀慈随便乱做的人皮面具——当他得知主儿要去干缺德的事后,随手捏了一张。
那面具虽不算丑,但也没帅到萧河能一眼就爱上的程度。
所以当他闯入萧河的庭院时,差点让萧河拿剑架在了脖子上。
直到时钊寒出声,萧河这才半信半疑的问道:
“时钊寒?”
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的人回道:
“是我。”
萧河实在是忍不住,冷着脸骂他:
“你是不是有病?戴的什么东西?”
等萧河放下剑,时钊寒才开口说话,声音透着掩不住的笑意。
“你说不好往来,我才戴的面具。”
萧河一顿,似笑非笑道:
“我算是明白了,再怎么叫也叫不醒装睡的人,也怪我侯府无人,这才让一个小贼偷摸着进来。”
萧河一通明暗着骂,时钊寒皱着眉挨训,忍不住反驳一句:
“侯府外每一刻便有三支巡逻的队伍巡视一圈,还要再加?”
他一个皇子,倒是将这些东西摸的门清,萧河冷着脸道:
“既然如此,那便是他们失职。”
“倘若我偌大的侯府,也容旁人这般自由进出,我府上的女眷,安危何在?”
听他这般说,时钊寒心下了然。
萧北侯回凌天都,天武帝大摆洗尘宴,光是宫宴便连摆了三天三夜。
回家之后,萧家也摆了家宴,所请的虽是萧家的亲朋好友,但受邀而去的却多为朝中显贵。
如此可见,与萧家来往的官员,可比三皇子时文州私下结交的官职要大上太多了。
倘若萧北侯与皇帝不是过命的交情,就算再不生性多疑,怕是此刻心中也有些想法了。
萧河不喜酒桌之上的应承,是以有耳目在,哪家的官员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他倒是清楚的很。
即便自己称身子不适不去赴宴,也无人敢说他萧河无礼。
如今萧北侯回来,萧瑶订亲一事就不好再拖了。
更何况,父亲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满意的人选,至于到底选谁,那便要看萧瑶的想法了。
时钊寒待了没半个时辰就走了,他的事情比萧河的还要多。
圣山那两个月,导致他回都有太多的事情积压着未处理,又恰逢魏家倒台,风头向着二皇子时寻夜一边倒。
收起旧的网,便又要撒下新的网。
萧河没功夫管他,当晚便去书房见了父亲萧百声。
萧河到的时候,萧百声正伏于案上写信,见他来了,便招招手道:
“五郎,来。”
萧河走过去为他研墨,轻声问道:
“父亲这是…..给祖母写的信?”
萧百声点点头,他虽常年在外征战,身为大将军却并不在子女面前摆任何架子。
是以萧瑶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也会时常想念父亲,倒不像旁家的小姐那般,与母亲感情深厚,却与父亲疏远。
“你祖母年迈,我日夜在外领兵,常年没个消息,她怎能不想念呢?”
萧百声轻叹了一口气,“五郎,如今你几个哥哥都在朝中谋有一职半爵,走不开…..你可愿替父亲去陪陪祖母?”
萧河放下手中的墨,回道:
“儿子自幼便长于祖母膝下,来凌天都也有三年之久,怎能不想念祖母呢?”
“如今我也算学业有成,又未到效力回报朝廷的时候,正好回岐州陪陪祖母。”
萧百声见他如此懂事,忍不住笑道:
“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上头有三个哥哥压着,旁人倒看不见你的好了。”
萧河笑着摇摇头道:
“父亲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我上头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万事都有父亲与哥哥们顶着,我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萧百声满意的拍了拍萧河的手臂,重新提笔书写一行。
“五郎,我这几个孩子当中,就属你年纪最小,我与你母亲也更偏爱于你。”
萧捷年长,当年我随圣上打拼天下时,身边缺少值得信任的左手右臂,是你大哥不负众望,承担了这一重责,得圣上重用。”
“你三哥萧野,性子急躁爱惹是非,是以当年我领兵在外,被你大哥私自丢进了军营操练得苦不堪言,没想到也能忍,真的干出了点事情来。”
萧百声虽不常在家,但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却关爱非常,个个了如指掌。
“而你二哥,虽与萧野为双生子,却从小体弱多病,他不像萧野那般强壮,但才情亦被圣上所赏识….”
说到这,萧百声稍稍一顿,便语重心长道:
“五郎,我们一家除你之外,皆蒙圣恩辅佐君上,在外人看来,可谓满门荣耀。”
“你小的时候就视萧捷为榜样,长大之后亦想效仿……”
“但你魏伯父的死犹在眼前,身为父亲,唯恐不慎牵连至亲啊!”
听到这,萧河闭上了眼,只觉得心头莫名一酸。
父亲怎能不知呢,魏家的灭亡,是因何而起,而萧家只不过是接下来的第二个魏家罢了。
“原本我与你母亲商量着,借着你祖母的由头,将你就此送出凌天都回岐州安稳过完一生…..”
萧百声看向他,笑容甚是欣慰:
“但今日见到你时,我忽然又狠不下心来,我五郎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
魏家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身为父母者,又怎能不感同身受为子女而考虑。
正是因如此,即便萧百声再身居高位,心中仍旧将家人摆在第一位。
他要为几个儿子谋出路,要为萧家留下血脉,更要保全双手干净的小儿子。
可萧河却当即下跪在地,紧抿着唇未出一言,但眼神却足够坚毅,萧百声便已知晓他心中的答案。
他不肯就此苟且一生,弃家人而去啊。
萧百声只能重重的叹气,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思考良久之后才道:
“小河,去做你想做的,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无人敢动萧家的人。”
萧河终于如愿闭上了眼,脑袋重重的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父亲!”
上一世,萧百声便知自己已然到了功高盖主的地步,便主动请求天武帝收回他手中的兵权。
但请愿了三次,三次都被拒。
自此,他便知道,君要臣为忠则忠,君要臣为奸则死。
天武帝借势洗清了朝廷之上勾结成党的势力,他让帝权永永远远的落在了自己手里。
皇帝的宝座,即便是他亲生儿子,亦不被允许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