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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突然开窍

第50章 突然开窍
  鹅惊恐地在舒遥越掐越紧的手里伸长脖子, 努力着多吸两口气,以免落到个窒息而亡的下场。

  它内心怒火高炽。

  自这个小妖精来了以后,独霸走卫珩所有的注意与宠爱也就算了, 舒遥居然还犹不满意,想将自己这个老人彻彻底底的扼杀。

  这是何等歹毒的蛇蝎心肠?

  同时,鹅愤怒地黑豆小眼瞪得溜圆, 试图谴责卫珩这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渣主人。

  抛媚眼给瞎子看。

  两人均没去关注鹅的怒火。

  卫珩:“是阿遥你买的书?”

  他未曾多想, 以为只是舒遥闲不住买来权作消遣的,挥手便撤了阵法禁制。

  舒遥做着最后的挣扎, 企图努力否认:“不, 不是我买的,什么书?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送书的人认错了山峰?”

  鹅无力地扑腾着翅膀。

  “诶呀,舒前辈尽管放心,晚辈虽说是年纪大了,记性可好着呢。”不愧是修行中人,攀登一座数千尺的高峰不过转眼之间,卖书摊主满脸堆笑地出现在峰头, 讨好道:

  “便是忘记谁, 也不敢忘记道尊首徒所居住的玄妙峰啊!”

  不, 我情愿你记性差一点。

  能把玄妙峰记成妙玄峰, 把玄山记成倒悬剑山才是最好的。

  舒遥缓缓地将怀中鹅更抱紧一分。

  像是在掂量着这只大白鹅的分量, 一整只砸过去能不能让摊主闭上他叨叨的嘴。

  摊主觑到他面色阴沉,如雨前乌云, 也不敢多说,连忙掏出装书的储物袋:“舒前辈要的玄山秘史全在里面了,要我给舒前辈翻出来验验货吗?”

  不用!

  舒遥一声“不用”没来得及出口,摊主已经自顾自殷勤地将书哗啦啦落了一地。

  卫珩似有所感,拉着舒遥往后退了数丈,方避免被累叠似小山的书海淹没。

  一模一样的大小厚薄,蓝皮白纸。

  上头是一模一样的四个墨字,字迹端正厚重,古朴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舒遥沉默了。

  他沉默着半晌,问了眼里饱含期待的卖书摊主一句:“书钱我是全结清了的吗?”

  卖书摊主不明所以,挠挠头道:“您当场结清的,应该余了好多出来,当时舒前辈说权当是做第二第三册 的定金,前辈如今还想要吗?可是有什么变动?尽管与晚辈知会一声就好。”

  舒遥心累地摆摆手:“没事,你走吧。”

  原来自己是结清书钱的啊。

  舒遥扪心自问。

  他看摊主处处和他唱反调,恨不得当场帮他把玄山秘史糊在卫珩脸上的举动,还以为是自己没付清书钱,哪里得罪了这位摊主。

  舒遥陷入了茫然无措。

  所以说,我不应该是出手豪奢,一掷千金,被他们讨好的大主顾吗?

  摊主这个讨好方式…怎么觉得像是来寻仇的?

  敢不敢让他在卫珩面前有一点最基本的尊严???

  卫珩望着堆成小山般的书册,不仅有点失笑:“不想阿遥你对玄山之事,竟是如此好奇。”

  说着他随意拣了一本,就想要翻开看两眼。

  舒遥一惊。

  他顾不得肥硕的那只鹅,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到卫珩面前,拦住了他想要翻书的手。

  卫珩略微疑惑,不知舒遥为何会仓促做出此举。

  幸好鹅的一声惨叫暂且唤回了卫珩的心思。

  原来是鹅被舒遥单手提溜着,险些连伸长脖子吸气也不能够做到。

  鹅心里拔凉拔凉的,想着这小妖精今天是不掐死自己,不到目的不罢休。

  偏偏自己主人又是个色迷心窍不管事的。

  大白鹅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它趁着还有一口气,索性先悲壮地嚎了一声,装出一副晕过去的模样,打算以示弱方式从小妖精手里逃过一命。

  舒遥当然是不知道鹅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揣着装晕过去的鹅,望着地上四下堆满的书,张了张口,最终无力辩解道:“不,我不是。”

  我不是想故意看自己的小黄书全买了收藏。

  我不是想故意掐晕你的宝贝白鹅。

  舒遥素来只有在口舌上占别人便宜的份,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这还是平生头一次。

  他突然开始非常向往玄妙峰峰底下的风景。

  眼睛一闭,一了百了。

  一定非常美妙。

  卫珩倒是微微地笑了。

  他见过舒遥几次狼狈的模样,但许是舒遥心气极高,在劣势下非但不见柔弱可欺,反而骄傲得灼眼。

  有他的脸在那儿撑着,不觉可怜,倒叫人觉得灼眼得紧。

  这也是卫珩头一次见舒遥慌乱到这样手足无措的地步。

  不过是一地书的事,舒遥不想说总有他的理由,何必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个答案才肯善罢甘休下去?

  于是卫珩道:“无事,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何苦为难自己?正好江宗主在玄山,让他来看看鹅罢。”

  他语声如冬天自然而然落下的飘雪,不为时移势易,固然淡而凉,却有种能安抚人心,亘古不变的稳定在,让舒遥抱着鹅的手不由得松了一松。

  理智回笼。

  舒遥情真意切为大白鹅落下两滴泪水,将它交到卫珩手上,甚至不忘抹两滴泪,哀叹道:

  “我看它气息奄奄,危在旦夕。纵然道尊养的鹅和普通鹅很不一样,战力寿命皆不寻常,然而鹅命总归是脆弱的,我看一定要让江宗主来看看才好。”

  鹅的羽毛悄悄炸起了蓬松一圈。

  被这个嘴软心毒,明明下狠心差点掐死他,嘴上仍假惺惺地慈悲着的小妖精气的。

  舒遥没想那么多,他只想抱着鹅恨不得吧唧两口,感谢鹅突如其来的晕倒让卫珩去传讯江云崖,他才有了出其不意将玄山秘史全数收回储物袋的机会。

  卫珩也没想那么多。

  舒遥不想告诉他书本来历便不想。

  舒遥想如何处置这如山书本便如何处置。

  舒遥想喊江云崖过来看一看鹅便喊。

  横竖尽数是些小事,当然是由着舒遥心意来。

  江云崖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他满脸仿佛是被人打断了天大的好事的怨气,却碍于日月照璧敢怒不敢言。

  再加上江云崖后面跟着个一脸幽怨望着卫珩的玄和峰主——

  舒遥不必刻意多想,就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除了打牌还能有其他正经事吗?

  他收完了书,眼看着鹅也被江云崖摸摸脖子拽拽羽毛地在诊断,舒遥松一口气,匆匆和卫珩道了一声别,溜之大吉。

  玄和峰主漫无边际地在玄妙峰头乱转,等着江云崖诊断出一个结果。

  “玄山秘史?”

  玄和峰主咦了一声,将散落的一本册子从草堆里捡了起来,奇道:“我玄山过往数万年历史,论道台中华经典写得明明白白,想寻什么寻不着?是谁再画蛇添足编的一本玄山秘史?”

  好奇心使然,玄和峰主抬手打开了这本册子。

  刚看清几行字,她面色便是一变!

  玄和峰主深吸一口气,快速得往后翻了几页。

  她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手又是另外一码事。

  顾迟笔深谙短小精悍的道理,这一本书统共不过十来万字,玄和峰主大乘神识,一目十行,每个字清晰如刻在脑海中,很快翻完。

  她是被卫珩的一声“玄和”唤回的神智。

  江云崖见玄和峰主脸色飞了些酡红,眸光却诡异地发亮,不禁好心问道:“怎么?继道尊养的鹅之后,玄和你身体有恙?要不要我替你把个脉?”

  玄和峰主瞪他一眼。

  充斥着对无知者无畏的怜悯和鄙夷:“我好得很,不必劳烦江宗主。”

  她捏着蓝色书皮的手,微微颤抖。

  玄和峰主颤抖着手,将这本玄山秘史郑重其事递给卫珩,郑重其事嘱咐她师兄道:“师兄,这话本荒唐可笑归荒唐可笑,里头有些内容,我以为说得很对,师兄大可看一看,权当做个警醒。”

  卫珩破天荒地对这本玄山秘史生出一二探究之意。

  先是让贪狼失态至此,再让玄和特意叮嘱他一回,这百来页的书册究竟是何方神圣。

  于是卫珩也不多言,翻开书页,神识扫过一行行墨字。

  殊不知玄和峰主长舒一口气,心中暗暗欣慰,觉得这本玄山秘史来得很是时机。

  正好可以给她师兄一个提醒。

  坐享齐人之福是不可能坐享的。

  半颗心装着徒弟,半颗心装着贪狼,再这两手抓下去,只是两手均落得个空。

  说不定还会让舒遥和贪狼惺惺相惜,相知相爱。

  为卫珩情感大事操碎了心的玄和峰主对玄山秘史笔者刮目相看。

  甚至很想认识认识这位兄台,再抓着他手好好恳切感谢一番。

  江云崖揉了揉眼睛。

  他看见卫珩耳根处泛起了红意。

  怎么可能?

  相处几百年,江云崖难道还不够了解自己这位好友吗?

  那是从模子里刻出的冰雪神容,少时即如此,风霜不染,百毒不侵。

  果然是自己打牌时算天机推太久了,太过高强度,眼睛有点花了吧。

  江云崖心里咕哝着,再度揉了揉眼睛。

  嗯…卫珩是与刚刚不太一样。

  耳根边的红意晕至颊边。

  瞧着不像是气愤一类的情绪,颇有点强装镇定的羞恼。

  江云崖掐指一算。

  很好,除了紫薇秘境这一桩大事,往前往后几天,都很太平。

  玄妙峰上就他们清清白白三个人,也不会出现偷看道尊洗澡,被当事人发觉后恼羞成怒这类的天雷狗血剧码。

  不等江云崖第三次不信邪地揉揉眼睛,他听见卫珩语声冷硬,训斥玄和峰主道:“玄和,日后无事少见些这类东西,你若是有空,大可来玄妙峰寻我练剑。”

  玄和峰主震惊了。

  她是被两个师兄自幼关怀着宠到大的,抛开大乘前必要的磨练,从来只有她仗着手中剑和日月照璧去欺负别人的份。

  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被日月照璧统治的恐惧。

  她想也不想,委屈道:“明明是在师兄玄妙峰上发现的书,师兄怪到我头上来?”

  亲师兄???

  卫珩缓缓道:“舒遥他与你不一样。”

  好了,确定是假的了。

  玄和峰主冷笑一声,拉起江云崖回头就走:“走走走,打牌去。”

  江云崖目光钉在了卫珩所持之书封皮上四个大字:

  玄山秘史。

  究竟是何等神作,居然能让玄和峰主失态,道尊动容?

  江云崖看热闹不嫌事大,暗戳戳心痒如猫抓。

  暗自决定等回去一定要拜读一下,顺带给几个好友诸如书院院长,无尘方丈也说两句,好叫他们买两本闲时看看,消遣消遣。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今天的江云崖,也觉得自己充满着悬壶济世,挂念苍生的医修风范。

  舒遥先是去关怀了一下顾迟笔的写作进度。

  他看了两页很是火辣劲爆,一言不合大打上床,花样百出的内容,很是满意,仿佛整个人都得到了治愈。

  舒遥表达满意的方式很简单。

  他只是普普通通地堆起了一座灵石山,动情赞叹道:“能让师姐代我写话本,实在是莫大幸事。”

  顾迟笔收下灵石的方式也很简单。

  她只是坐在原位不动,提笔刷刷刷地写,笔锋几乎在纸上晃出残影:“也要感谢师弟慧眼。师弟尽管放心,定然不让师弟失望。”

  两人彼此别过,依依不舍。

  充满着对对方业务能力的满意和赞叹。

  舒遥望着正当中天的太阳,天色尚早,他不是很想回玄妙峰去接受良心的拷问,和羞耻心的考验。

  所以他去找了破军。

  舒遥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院子中一阵喧闹。

  破军说:“好剑!”

  引长烟说:“好酒!”

  破军说:“宝剑配英雄,名酒配美人,方不辜负这把明珠出海和这壶酒。”

  引长烟顿了顿,道:“镜月师妹是名副其实的美人,我如何算得上英雄二字?”

  不。

  破军说的美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舒遥心情复杂地敲响了门,总觉得自己好友仿佛下一刻就会面临明珠出海和倒悬剑山的双重追杀。

  原因是渣了引长烟。

  其实也没舒遥想的那么差。

  自从那一晚上醉酒,破军引长烟两人互倒苦水之后,竟意外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他们两个爱喝酒,两个又都很能喝酒。

  引长烟当即抛弃了性格板正的怀霜涧,从不肯多说话只管动手的顾迟笔,抱着酒坛子来寻破军。

  破军当即抛弃了坑起兄弟绝不手软的舒遥,带着酒杯等着引长烟来。

  一来二去,两人诡异地有了知交之谊。

  破军打开了门。

  不等破军看清来人,迅速关上门糊舒遥一脸,他便被一本蓝皮的书册拍在脸上。

  舒遥抱臂,闲闲看他:“我今天在集市上,发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

  他看过一遍,死猪不怕开水烫,强忍着羞耻之心,翻到有云裳心经的那一页:“兄弟,云裳心经,你倒是告诉我顾迟笔是怎么知道的?”

  破军沉默。

  引长烟跟着一起沉默。

  这事情就是他们和顾迟笔一起编撰的,他们负责材料,顾迟笔负责提笔。

  正主找上门来,好像也只能站正挨打。

  最终以舒遥恨铁不成钢一声冷笑做结尾:“那么敷衍的吗?细节上也不多留两个神,以为写个无名,自己还真就无名,天大地大我看不到这本本子还是看不出其中端倪找上门来?”

  酒壮人胆。

  这话不错。

  譬如说现在,破军喝酒一个上头,又被舒遥言语一激,就不服气起来。

  他不甘示弱:“一个云裳心经而已,真正要紧的事我还没给你写上去呢?”

  “你那次在晋国酒肆,喝醉了酒强亲道尊,对他又拉又抱还喂酒给他,让他喂回来的事,我可给你瞒得好好的。”

  舒遥:“???”

  怎么破军说的每一个字拆开来都挺正常的,合起来他就是听不懂呢?

  破军说着说着,理直气壮,有底气劈手一把夺过玄山秘史,指着道:“要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顾迟笔,她还不知道要写几页呢!”

  舒遥:“……”

  他艰涩发声,一字一字问道:“我喝醉的那天,我真的和卫珩——”

  舒遥说不下去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他宁愿自己喝醉拆了晋国皇宫。

  就是连着城墙一起拆也没多大事。

  大不了赔几个钱。

  哪里比得上强亲卫珩要命?

  破军一口确认,斩钉截铁:“没错,你自己喝醉了主动去抓着卫珩喂酒给他的。”

  他抓紧时机,赶紧为自己开脱:“兄弟,说实话,这事我有经验,酒后吐真言,你真是那么做,说明这想法早在你心里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话本上写的也不算过分。”

  “你确实喜欢卫珩对吧?”

  不关他的事。

  他只是个在话本里,勇敢地说出了真相的小破军。

  引长烟也跟着一起道:“那日我和镜月师妹一起,亲眼看到的,做不得假。”

  他打量舒遥两眼,语气很唏嘘:“原来舒师弟酒醉了是不记事的吗?我以为舒师弟和道尊之间是早早说开了的。”

  哦对,卫珩。

  舒遥一阵气血上涌,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人事不知也是好的,最起码可以逃避,不用知道自己醉酒究竟干了什么样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天才蠢事。

  他恍恍惚惚,第二次问破军道:“我当真…在酒肆中?”

  破军第二次斩钉截铁,耐心答他道:“你真的真的借酒装疯,强亲了道尊。”

  舒遥不信。

  他的倔强使他第三次发问:“我当真…”

  “你当真!”

  舒遥不甘心地张口,还被发出声音的时候,就被破军趁着酒意暴躁打断:“你当真你当真你当真!”

  “兄弟,你以为你是让雪天吗?知了成精?还是七杀?蚊香成精绕来绕去?”

  世态炎凉,天道轮回,舒遥是在这几天了尝了个遍。

  舒遥说:“我不信。”

  他企图给自己找理由:“我分明理智克制——”

  破军不屑笑了一声,打断他道:“理智克制,你醉酒时砸了多少次一斛珠?红鸾天姚为了劝你上过多少次吊?”

  舒遥:“……”

  无法反驳,令人窒息。

  他找了另外一个入手点:“我不是——”

  很喜欢卫珩。

  话到唇边,舒遥却似如鲠在喉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破军见状心里有数,烦不胜烦地将他强行推出了院门,嘴里叨叨着:“兄弟,不说旁的,单说道尊对你的情谊,这段时日相处,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把正蒙蔽着的舒遥一把推出门,院门合上时响起重重沉闷一声:“所以你也别多想了,回你的玄妙峰去罢,我会祝福你的。”

  关上院门的破军,几乎想擦去他眼中欣慰的泪水。

  总算是不用被舒遥拉出来挡枪,时时刻刻担心着自己被日月照璧迎头来上一剑。

  哪怕七杀知道了他的身份呢?

  成为笑料总是要比成为尸体好很多的。

  破军知足常乐。

  引长烟见破军似是在拭泪,一愣后笨拙安慰他:“镜月师妹放宽心,舒师弟和道尊之间有情,终究是旁人强求不来的。”

  “不!”破军一口否认,极力撇清:“我对舒遥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为他和道尊终成眷侣而感到快乐。”

  终于不用殃及他这条无辜池鱼了。

  引长烟肃然起敬,叹道:“镜月师妹能想开就好。”

  被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嘴上说得好好的,手上却始乱终弃,镜月师妹仍能大度祝福他们——

  真是心胸开阔。

  引长烟心里也有几分释然。

  这一堆破事总算要望到了头。

  他一个剑修掺合进这堆风风月月,情情爱爱里,合适吗?

  舒遥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破军的小院。

  天知道他是有多么希望,破军会打开他那扇希望之门,来拍着自己肩膀说一句:“我是编来骗你玩的,兄弟。”

  可是没有。

  那扇院门始终冷酷无情地紧闭着。

  舒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山峰,又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玄妙峰。

  期间他因为回头次数太多,差点一晃从寒声寂影上摔下来,多亏他已至玄妙峰上空,卫珩见寒声寂影见光,将他抱个满怀。

  才免去“贪狼使高空御剑摔个倒仰,或成魔道耻辱”一类被人津津乐道的传言。

  “怎么这样不小心?”

  卫珩先是搭了一把舒遥的脉息,确认过他经脉无恙,正日益好转,魔息渐厚时方问了这样一句。

  舒遥如被蛇咬蝎蛰,遇上什么剧毒之物触及皮肤,甚至不等落地,便一把推开了卫珩。

  他脑海中仍回荡着破军的一句话:

  “你醉酒后强亲了人家道尊,对他又拉又抱,自己给他喂酒不说,还拽着人家道尊也给你喂回去。”

  卫珩是怎么想的?

  以为自己一样对他有意,欣然回应?

  反正自己前前后后几十天想断了卫珩念头所做的努力全付之东流。

  说不定还累得破军白穿一次女装。

  舒遥自暴自弃,只想回小院里把自己锁起来,从此与世隔绝,逃避现实。

  卫珩想的则是玄和峰主劝他的话。

  玄和特意拿玄山秘史那本书要他看一看,好引以为戒。

  那些极香艳旖旎的画面映入卫珩的脑海。

  莫非舒遥令人搬了一山的书回来,也是着意于此?

  若是如此,舒遥今日的反常也说得通。

  魔道贪狼使,本是极尽高傲的人物,这般事情,若非是情之所钟,恐怕连提起一句,也会被他视为折辱。

  哪怕是情之所钟,自己主动提及,哪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虽说卫珩知晓自己本意绝非是轻薄猥亵一类,但舒遥这气,生得也实在不冤。

  “多谢道尊援手。”舒遥干巴巴道了一句谢,为缓和气氛,加了一句,“今天的天色不错,太阳又大又圆。”

  他说罢抬头一看,沉默下来。

  自己在破军那边待了不少时间,又一路磨磨蹭蹭回了玄妙峰,原本离开玄妙峰时是天色很好,阳光明亮,现在已然有夕阳西落,日薄西山之象。

  狗屁的天色很好,又大又圆。

  卫珩只管顺着他的话头说,自若道:“确实是很好,难得的好天色。”

  舒遥几乎落荒而逃。

  他魂不守舍了两天,发现魂不守舍的似乎不止他一个人。

  舒遥强忍着尴尬,日常寒暄问卫珩道:“道尊喂鹅了吗?”

  他记得原来第一次卫珩救他的时候,自己就答应过卫珩要给他喂鹅。

  不想后面出了点变故,让卫珩连鹅带他一起喂了。

  卫珩:“喂了。”

  大概是记恨鬼迷心窍的主人,大白鹅有意拆台报复,它拍着翅膀飞到卫珩,抖着浑身雪白漂亮的羽毛向他愤怒的嘎嘎了一声。

  接着自己愤怒地展翅飞去了西边小溪,叼起两条小鱼并着水珠滴答,飞了回来。

  鹅脖子一鼓,两条小鱼吞吃入腹。

  事情至此,大白鹅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卫珩根本没有喂过它。

  还害得它一只让坠青天宗主亲至看病的尊贵白鹅,逼不得已亲力亲为,下溪抓小鱼干。

  “……”

  卫珩沉默不言。

  他这两日再仔细翻了两遍玄山秘史,只觉得有些东西委实太过头。

  像舒遥这等傲骨铮铮的人物,怎么经得起?

  卫珩没办法违心而为。

  也知道此时去问舒遥问个明白,恐怕寒声寂影剑锋朝的就是他。

  一时拿捏不定之间,连几百年不曾断过的喂鹅这一事也忘了喂食。

  舒遥看看白鹅,再转头看看卫珩。

  他不知是想起什么,又想开什么,忽地舒展开眉眼笑了起来。

  像是泼天的朝霞洗去阴霾,跃动的火光烧死尘埃。

  摆脱了世间一切的阴影灰暗,只留下最本质的美的,好的,动人的事物。

  春光融去积雪,开出繁花漫天,明月满池。

  是足以震人心魄的东西。

  舒遥说:“是我着了道。”

  “我好像在北斗宗的时候与临云鹤说过,我之前三百年,一边很拼命,一边很惜命。”

  “都是为了活得更好。”

  “我修天刑,我想杀七杀,想杀让雪天,也是我觉得该那么做。”

  他眉眼轻弯,半分不像是在提带了血与火意味的沉重之事:“我是想活得更好,觉得该那么做,方那么做的。”

  “那么做是为了让我活得更好,不是为了约束我。”

  舒遥将那几句话颇有点语无伦次意思地颠来倒去几次。

  他其实想说的是:“卫珩,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便觉得活得很好,很开怀。”

  “人活一世为的不是过开心二字,我先前所做所有也一样。”

  “我喜欢你。”

  管他的天刑无情?

  然而事与愿违。

  有横空飞来的传讯符犹如天外来客,无情打断了舒遥这一番即兴的表白。

  舒遥接过一看,神色立即古怪起来:“是六道寺的方丈,邀我六道寺一叙?”

  众所周知,六道寺避世已久。

  避世到这一次紫薇秘境,天下人人趋之若鹜,唯独六道寺无人前来的地步。

  这样的一个门派,别说是他区区一个顶着名头,有名无实的道尊弟子,即便是道尊本人,方丈也不一定很想和他见面谈一谈。

  卫珩接过一看,确定道:“我早年与六道寺的方丈有一面之缘,传讯符中是六道寺方丈的灵力。”

  舒遥摸不着头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卫珩听:“我为贪狼使时,和六道寺从无交集,六道寺方丈何故邀我?”

  倘若是其他门派,舒遥兴许怀疑一下自己手下说不准因为他们弟子在长安城里违纪闹事,一斛珠中喝酒不付钱,抓过他们的弟子结下了梁子。

  六道寺则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毕竟以六道寺的隐世程度,能抓六道寺佛修的概率,大概约等于一个普通人一路披荆斩棘登上魔尊之位一样渺小到不可能。

  “见了即知。”卫珩覆掌在舒遥持传讯符的手上。

  有时候不必多言,单单是相贴的温度便能让人足够心安。

  “我陪你去阿遥,不会有事的。”

  多谢六道寺的方丈贴心地在传讯符后附了六道寺所在山脉,和入山后的破解阵法之法。

  否则他们两人真不一定找得到六道寺在哪。

  找到了阵法倒不是很愁,日月照璧怎么说也不至于砍不开。

  就是飞半座六道寺还是飞一整座六道寺,可能要看阵法到底有多难缠,能不能让卫珩精妙控制好出剑的力度。

  六道寺位于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山脉中。

  没有名山大川,起伏如龙,甚至不讲究风水灵脉。

  山上的树大多青黄不接秃了半块,草蔓缠绕,青苔滑腻之间,野花没力气地半耷拉着头。

  偶尔有粗布短打的樵夫砍柴挑水,背着沉甸甸的担子满头大汗去往山远处枝桠里藏着的小破屋。

  但凡是个入了道的修行者,就不大会找这里当做洞府所在。

  和六道寺在修行者心目中名山古刹,空灵清幽的形象相去甚远。

  剑气破了最后一道阵法。

  有一座寺庙拔地而出。

  很寻常的寺庙,黄墙朱瓦,不大不小,半旧不新。

  门口有小沙弥低眉垂眼在那儿立着,见着舒遥两人迎上来:“方丈吩咐过的,今日有贵客,让我直接带了两位贵客去方丈所在的厢房。”

  他像是当真不知两位贵客的身份有多贵,不见一丝一毫震动敬畏之色。

  有的只是招呼两位客人的尽责。

  穿过正门,即有老旧的铜炉立在大雄宝殿前,没插香火,炉底燃尽的一层层香灰积厚,气若游丝吐着烟,冒出一圈圈呛人的劣质檀香味道。

  大雄宝殿中泥金的神佛塑像颜色黯淡,釉彩半枯,但悲天悯人的慈爱依然沉甸甸挂在眉梢。

  将那圆润眉目压垮几分,平白多出少许世人皆苦的愁苦之意。

  小沙弥一路将他们引到后院的厢房。

  他忐忑向卫珩道:“方丈有过吩咐,只见红衣,生得很好看的那位施主…”

  他不必说下去,卫珩已颔首道:“我在外面等他。”

  老旧木门“咔哒”转了一声,舒遥推门而入。

  他挑了挑眉头。

  六道寺的方丈法号皆空,起得很有六道寺的避世风范。

  但他长得不是很符合世人心中所想的六道寺方丈,世外高人的标准。

  既不宝相庄严,也不出尘脱俗。

  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微胖中年人,剃了个光头,披着袈裟,眉目和气。

  他见舒遥,先是敛目闭掌,念一声佛号:“贫僧皆空,在此先行谢过贪狼使愿不远万里,来我六道寺。”

  舒遥早有所料。

  怎么看,避世已久的六道寺方丈,都不至于无聊到要特意见一见道尊弟子的程度。

  那么只剩下贪狼使一个身份。

  舒遥有意无意暗示皆空方丈:“不必谢我,是道尊的日月照璧送我来的。”

  皆空:“???”

  他纳闷想,贪狼使究竟是和道尊关系很好随口一提,还是在暗示我道尊在外面,不可轻易动他?

  反正皆空本来也没有想做什么的意思。

  他只是按预先想好的来,老老实实道:“贪狼使莫误会,也不必紧张,贫僧能够得知贪狼使的身份,要多谢无尘方丈大义,告知贫僧。”

  舒遥:“……”

  他依稀模糊记得,无尘方丈曾信誓旦旦和他保证过,绝不会将他的身份往外传。

  果然无尘方丈堪称是仙道破军,不是很靠谱。

  才几天的功夫,嘴巴大得让人害怕。

  解释一番后,皆空方丈问道:“贫僧多嘴,想问一句,贪狼使是如何看的七情六欲?”

  他明明先前是个笑眯眯,和气生财的中年人形象,披上袈裟也不似高僧。

  但是此刻皆空方丈肃容,胖得很均匀的圆融面庞上隐隐有峥嵘刚硬之气想要透骨而出。

  并不是伤人的峥嵘刚硬,如同金刚怒目,硬朗里有无限慈悲。

  舒遥道了一声好:“好问题。”

  这个问题过去百年里,舒遥想过很久。

  皆空方丈轻轻道:“不说旁的,说贪狼使和贫僧均熟悉的。”

  “人踏上修行一途,是想要长生不老,呼风唤雨的欲望使然。

  这类欲望,属于七情六欲中的一种。

  七情六欲自人之出生即有,是天道给人的七情六欲。可笑人人说修行逆天而为,殊不知一开始,人自出生,便在天道摆布之下。”

  舒遥挑高眉头。

  他觉得皆空方丈的发言,有点危险。

  但舒遥静默不语,等着看看接下来皆空方丈的发言是峰回路转,还是更加危险。

  皆空方丈的声音轻重适中,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他一开口,仿佛自有佛语梵唱在他背后齐齐悠然奏响:

  “贫僧知道,贪狼使一定不喜欢七情六欲。”

  “因为魔道的孤煞一脉,何尝不是七情六欲酿成的苦果?魔尊与七杀使,何尝不是因为七情六欲过了头,方入的孤煞一脉?”

  舒遥手下移两寸,触碰到了寒声寂影剑柄。

  六道寺隔绝于世,与其他五宗基本不曾来往。

  魔尊和杀破狼三使的事,便是无尘方丈,也未必能了解得明明白白。

  可瞧着皆空方丈的口风,像是熟知内情的样子。

  以六道寺的避世,是如何做到的?

  舒遥只是轻轻碰了碰寒声寂影剑柄,神色如常,不去询问,也不做多思。

  卫珩在外面等他。

  所以他有世间最大至深的底气,大可等皆空方丈向他一一道来,听听是怎么个章程。

  皆空方丈说:“我六道寺先人,深知七情六欲之苦,也深恶天道以七情六欲役使天下之人,无论修士凡人。使其饱尝苦楚不说,因而有了贫与富,贵与贱,有了国家兼并,血流成河,有了仙魔战乱,千年不息。”

  “于是先人让六道寺避世,再辅以清心功法,誓要断绝七情六欲,与天道逆行,还人间一片太平不争之世。”

  皆空方丈笑了。

  那一瞬他超脱皮相,像是神台上神佛低眉,菩萨抬眼。

  众生敬畏。

  他说:“贪狼使所修之道,必然与我六道寺极配。”

  舒遥的道,亲近如杀破狼,方有所了解。

  肯定不是一个避世的六道寺方丈所能知道的东西。

  舒遥没有去追究皆空方丈为何会突然邀他来此,与他说一大通七情六欲的说教,知晓他和魔道的辛秘。

  舒遥也笑了。

  他从袖中甩出一本蓝皮白纸的话本,悠哉悠哉:“方丈不妨先看看这个?”

  皆空方丈伸手接过。

  他慈悲圆融的神色随着纸张的翻页,一页页地崩碎在了脸上。

  方丈哑哑无言半晌:“贪狼使为何要给贫僧看,魔尊、七杀使和破军使之间的秘事?”

  舒遥:“???”

  他夺过皆空方丈手上那本一看,果然是顾迟笔新鲜出炉,给了他一本做试阅的昆夷秘史。

  尺度很大,一言不合滚上床,顾迟笔写完也会有点不好意思的那种。

  舒遥对自己扰了皆空方丈出家人的清净表示以深深的歉意:“是我拿错了。”

  他转手从袖子中掏出玄山秘史:“是这本。”

  “方丈不妨看看这本,再来和我谈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