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静水流深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瑾郎从后面拍了一下瑾娘的肩膀,她慌了神,软毫从手里掉出来,蘸着徽墨弄脏了白色的宣纸和淡青色的裙摆,抬起头,瞪着桃花眼佯嗔,声线柔和又说道,“你干什么呀,总是一惊一乍。”
瑾郎夺了她的纸去瞧,嬉笑着举高了胳膊不让她碰。瑾娘比他矮上一头,轻巧地踮着脚尖去够,“你不要闹我。”
那粉瓣的菱唇往下一撇就要羞恼地哭了。
一个是温润的水,一个是热情的火。
瑾郎不敢再逗她了,把宣纸放回了桌上,对她说,“姐,我听见季杏棠说要让你去给他帮忙,你想不想去?”
瑾娘站定了,从怀里掏出纤柔的锦帕蘸了蘸手指上的残墨,又俯身擦擦裙子上的墨痕,干掉了。她缓搓着方帕低头说,“季先生是真君子,给他帮忙,应当。”
两人说着话有小厮把姐弟俩叫到了客厅,瑾娘扭捏一会儿,那一星半点墨汁也叫她使些小家碧玉的性子,“爹爹喊你就先去罢,我有失仪态。”
等瑾娘换了衣裳来到客厅,青淡湖色的衫裙随着她欠身,丝质花纹像漾着的水波,她说爹爹好。又给季杏棠欠身问安,“季先生好。”不曾抬眼一看,直教双颊红热成了绯色。大抵是徐志摩说,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卢洽卿三两句把话说明白了,“瑾娘未出阁就得守着卢家的规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什么时候瑾娘有了夫家,她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季杏棠听他说了几遍已懒得辩驳,现在也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这老头子偏不听。瑾娘一来,整个屋里都静默了。半晌才听瑾郎说,“爸爸,现在是新社会了,恋爱和婚姻都是自由的,没有封建家长制了。姐姐不也没有裹脚,你还想缠住她?你就是想把她嫁出去也得放她出去自由恋爱。而且,我们学校里的女同学排话剧的时候还穿露肩露背的芭蕾裙呢,穿洋装怎么能叫不伦不类,你一点儿也不懂西方人的罗曼蒂克。”
卢洽卿这儿子骄纵惯了,读了几年洋学堂也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苹果皮让他削的深浅不一七星八落,“不就是名媛选举,我和姐姐长的也差不多,你让我去不就得了。”
卢洽卿想起来他做的蠢事就生气,也不顾有外人在拿着文明杖就往他腿上敲,这手一抖刀子割了手指。瑾郎把刀和苹果放进了果盘里就开始吮手指头,“你既想帮季杏棠的忙又不想让姐姐去抛头露面,当然是我去了。我又不干什么伤天害理毁坏名誉的事。言论自由,我说实话你还打我。老迂腐。”
季杏棠接过他削了一半的苹果,旋了一个刀花,果皮均匀地倒扣在果肉上。瑾郎忽地一笑,伸手去接,“你还挺会削水果。”
季杏棠也笑,起身对卢洽卿说,“卢老,我看令郎说的不错,出不出面该由千金说的算。或者令郎有心帮着个忙也不是不可以。”
卢洽卿拧着眉一个劲的瞟季杏棠,瑾娘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这个傻子就是榆木疙瘩愚钝且难开窍,那是,有人明白的和他说喜欢他还要疑心一疑,不同他挑明还妄谈什么。这一盯又一盯把季杏棠看的里外不是人。
瑾郎啃着水苹果说道,“爸爸,你的眼儿媚要把季杏棠吓跑了。”
瑾娘一直低着头,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觉得难以启齿,真的由她说的算?她抬头语气弱到没有声音,“爹爹,我……要去……”
卢洽卿数落她胡闹,她便不做声了。直到季杏棠离开也没说出个什么结果。
瑾娘想,她要去。
季杏棠带着若玉去遛马场骑马又去打高尔夫,吃了饭看集市上遛鸟斗蛐的消消食。难得偷的浮生清闲,晚上回去的时候很晚了,两人刚躺下休息,季杏棠却收到消息,他又让若玉先睡觉,自己开车去了怡聚。
怡聚的伙计见季杏棠来了忙上前说道,“二爷你可算是来了,白爷等了您一整天了。我说今天休工,他不发脾气也不肯走,非要见你。八成是有什么要紧事。”
白啸泓站起身,身后的保镖把白围巾搭在他肩上给他披上大衣。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要今天说?”季杏棠走上前问道,“我先送你回去。”
白啸泓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笑了两声,“怎么回事?我要入股,董事的不在,让我等这么久,你平时就这么做生意?”
“入股?”
“你开银行难道不准我入股?”
白啸泓上了他的车。
季杏棠要开车往白公馆去,白啸泓心平气和地说,“去你那儿,冯友樵要杀我。”
季杏棠猛地踩了刹车,看着他闲散地倚在座椅上蹙起了眉,“你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白啸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季杏棠,“昨天有人在门口放了一颗炸弹做要挟,底下压着信纸,要求沈正嵘明天就离开上海,否则第二颗炸弹要把我和他都炸的粉身碎骨。”
季杏棠一时间口干舌燥,一听沈正嵘这名字便了然了。
少帅守土无能失地有责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沈正嵘跟着他从东北退居上海,市长发了愁,不接待为不敬,接待了要引起民愤。白啸泓在官场上这几年和沈公交情匪浅,沈公多次帮忙化险为夷,他便答应替市长招待沈正嵘。
白啸泓在上海也无人敢惹了,让他去管沈正嵘的事再合适不过。
谁知斧头帮的人来掺和了。此帮自成一派,专以恶霸奸商卖国贼为敌,以斧头手枪炸弹为武器,硬生生在鱼龙混杂的上海滩杀出一条血路,是赫赫声名的黑帮恐怖组织。斧头帮扎根穷苦百姓,成员甚广,帮主冯友樵出了名的行踪诡秘嫉恶如仇,他瞧不起国民党要员放声恐吓「见到自己要避道不然绝不客气」,果然冤家路窄一句「混账东西竟敢和我走同一条路」把人打的抱头鼠窜;看不惯警备员司令上将也敢硬抽几个嘴巴子,司令还要赔笑脸悻悻作罢。这些年斧头帮更是逐渐发展成了一支专门惩治贪官污吏、奸商走狗的劲旅,做事雷厉风行,上至军政要员下至权贵九流全不放在眼里。无怪乎令人闻声色变丧胆。
即便是统领着青红两帮兄弟,白啸泓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干的过他。现在接管了沈正嵘的事,他自然成了冯友樵的眼中钉。
信上说沈正嵘还有活路:其一,回到北方重整兵马和日本人决一死战;其二,回到东北自杀向国人谢罪;其三,捐出全部财产购买军火接济关外的义勇军。三者非要择一条答应,否则就等着粉身碎骨。
季杏棠看完信把信纸塞进了兜里,重新发动引擎,泰然自若地说,“沈公性情英雄,失地之责不测,不能让他出意外。你也不消担心,很快我就能筹来款子,军火和粮饷都不是问题。这几天派人保护好他,眼下赶紧准备着护送他离开上海。”
白啸泓说,“那可不行。沈公现在在戒毒,你要把他送哪儿去?”
“戒毒?”季杏棠再次惊愕,想起若玉那整日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是闻弦心悸了。
“年轻的时候染了毒瘾,平日里消遣。后来诸事不顺只能靠这玩意慰藉精神。现在丢了东北三省,毒瘾更是越来越大,整日里打吗 啡,肌肉都变得比石头还硬,针都扎不进去。住在我房子里和他那四个姨太一起烧烟,一股乌烟瘴气,不戒不行。”
“梓轩都撑得住,他也可以的”,季杏棠说,“你便去我那里住几日,我去同冯友樵周旋。”
白啸泓轻笑,“那我便不客气借贵地一用。”
车子开在不夜城里,不夜城的夜是妖冶暧昧的夜,蒙昧了人眼,故而看得见歌舞升平看不见暗流涌动。
季杏棠问他,“是你购了一批面粉让人做了二十万张饼送到了马将军手里罢,为什么报我的名字?”
“我要做怡聚的股东,给你送礼,或者当成我的聘礼。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反正就是你。”
季杏棠觉得好笑,如果是送二十万张饼做聘礼,那便荒唐的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