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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0章
时明煦闻言,尝试集中注意力——但很遗憾,即便对方已经很放松,他依旧没法控制时岑的肢体,或许因为他的体质不如时岑……又或者,他们间的共感链接,没有那么平等。
“还是不行啊,”时岑轻叹口气,“那怎么办小时,你要怎样补偿我?”
他说话间,望向镜面,连带着时明煦的目光也看过去。
镜子。
它光滑的,又很安宁,包容所照的一切,它最客观最公正,却也最隐秘最暧昧,旁人将其视为日常工具,用以整理衣装、遮掩疲倦。
但在时明煦与时岑这里,镜子显然已经变味——起码对于时明煦而言,它充满难言于口的耻感。
感官互通时,他每每站到镜前,都会感受到对方视线的流转。
于是鬼使神差般的,时明煦开口。侍者咬牙:“你!”小家伙被过大的信息量冲昏头脑,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翡翠绿圆瞳反复游曳于时岑、时明煦和另一团浓白色半流体之间——两块矿虽然很沉默,却都没有展现出惊奇,惟有对面的亚瑟展露出一点惊诧,程度却也远不及祂自己。
小家伙越想越委屈,祂在焦急间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你和我的矿,你们基因链结构完全一致,”祂凑到时岑身侧,谨慎地打量着他,“你们是不是分裂了?你是好矿的另一个人格吗?”
祂说着,指指另一只亚瑟,自以为恍然道:“矿,你离开了我,一定非常难过!所以你一直在想念,甚至幻想出另一个我——我知道的,用你们社会的话来说,这叫妄想症。”
“什么啊!”时岑的亚瑟顿时不乐意,“你这没礼貌的家伙!分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块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什么意……”
祂俩吵吵嚷嚷之间,佣兵和研究员已经聚首到一处——此刻再聚首,彼此的面容都比上次清晰许多,那种朦胧的云雾感已经彻底消散,意识体的凝聚程度,随空间一起成长了。
二人都没有急于开口。
时明煦静静地看着对方,指尖却在轻轻发抖。他已经如此熟悉另一个自己,却又头一遭这样真切地用眼睛去描摹——遑论这既是相遇,又是重逢。
已经阻断的,失而复得。在变幻莫测的命运里,不过半日,却已经恍如隔世。
站在他们共同创造的空间内,时明煦几度微微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四下没有风,有碎发从额角垂下,蹭到眼梢。
于是,一只手轻轻拨开了它。
“小时,”时岑温声说,“我很想你。”
时明煦的眼眶微微被濡湿。
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但此刻忽然都哽在喉间,难言一字。想念的分量太沉重,在支撑骨骼的同时,也压迫着心脏。
但,就在时岑耐心的等待中,二人间的氛围被打破。
“……总之就是这样的啦!”时岑的亚瑟忽然插入话题,祂指着另一只小家伙,说,“你看,好矿是坏矿的主人格,他们之前就是共享一片意识空间的。”
时明煦的亚瑟绕着两人看了又看,犹疑地问:“那……他们是共生关系?”
“不是哦。”时岑的亚瑟再度展露他的博学,“两块矿是一种奇怪的缔结关系,人类把这叫做‘伴侣’。”
对方明显有些困惑:“伴侣?”
“就是连意识体都可以相互嵌合在一起啦!”时岑的亚瑟说着,伸出自己的两只小触肢,将它们互相挨在一处碰了碰,“喏,像这样。”
对方悚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我?好哇,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你是一只坏亚瑟!”时岑的亚瑟气鼓鼓,祂凑到自己的矿跟前,撺掇时岑,“矿,你们再表演一下嵌合嘛。”
时明煦:“……”
虽然他知道小家伙指的只是意识体接触,但这个词语误用在这里,实在有些歧义。
他决定纠正亚瑟的说法。
但时岑反应迅速,已经动作起来。
自然而然的,佣兵拉起他的手,在五指指缝紧贴的亲密中,时岑说:“像这样?”
“嗯嗯嗯!”佣兵的亚瑟点头,转向另一个自己,“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时明煦的亚瑟惊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只好绕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来回打转,憋了半天,最终挤出来一句:“好矿……好矿,你如果被胁迫了,可以告诉我的。”
研究员闻言一愣。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十指相扣算不得太隐秘的互动,他和时岑早进行过更加亲密的探索。可眼下毕竟有两只小家伙一同看着,这场景就变得有些微妙,有些不可思议。
属于人类社会的道德观念,让他的耳根稍稍沁了一点红,这种变化没能逃过亚瑟的眼睛。
自然也没能逃过时岑的。
“小时,”时岑问,“你有被胁迫吗?”
明知故问!
研究员顿时回过神来,但才刚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被握紧。
对方温热的体温在摩挲间切实传递过来,甚至渗出点侵略性,哪里还需要时明煦来亲口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对方的亚瑟在取名方面颇有天赋,时岑的确是一只坏矿。
他忽然决定给予一点点反击。
“我没有被胁迫。”时明煦看向自己的亚瑟,“亚瑟,我是他的主人格,他无法胁迫我,而只能……”
研究员顿了顿:“只能讨我欢心。”
握住他的手骤然收紧,时明煦被体温灼得小幅度一颤。
随后,他听见时岑轻轻一笑。
“没错。”佣兵欣然道,“时明煦是我的主人格,我配合他的指令,调理他的情绪。有时候他会有点不开心,但更多时候,他乐在其中。”
时明煦:“?”
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儿。
但他还没来得及对此表示异议,时岑就继续说下去:“亚瑟,意识体与意识体之间的接触,并非仅有胁迫,也可能源于‘信任’。”
“信任比伴侣要更好理解,”时明煦的亚瑟应声,“嗯,这种人类社会的情感,是不是类似于我和好矿之间签订契约?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进行意识体接触呀!矿,你知不知道?意识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如果我在意识空间内失去一只小触手的话……”
祂顿了顿,悲伤道:“那我就永远失去它了。”
“你不用劝他。”时岑的亚瑟懒洋洋地淌过来,颇有心得道,“好矿都有一点奇怪之处。既然嵌合不会让矿的品质受损,我们应当理解矿的癖好——比起这个,还是先想想看,你叫亚瑟,我也叫亚瑟,这该怎么办呀?”
“对哦!”小家伙恍然,祂看看两块矿还嵌合在一起的手,“我的矿是主人格,对不对?”
时岑的亚瑟点头:“是的。”
“那,”小家伙跃跃欲试道,“那我是主亚瑟,你是副亚瑟。”
他的态度很快因威胁而软化,半张脸暴露在寒风间,另外半张被火焰炙烤,就在冷热的交织里,时岑开口:“三十年前,你怎样拯救了温戈?”
“你不是已经亲眼见到了祭品?”侍者侧目看他,轻蔑道,“如你所见,神明将自火焰中涅槃……”
话未落尽,时岑的刀向他脖颈中没入半寸,割开一道血线,侍者立刻拔高声音:“时岑!”
时岑这才停下动作:“好好配合。”
他顿了顿:“此外,让你的信徒离远点。”
四下昏沉,雪絮翻飞,周遭的孩子们在侍者的吩咐下,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开一点——但没有人就此离去,所有人都像被钉在雪中,虽然连成了圈,但彼此间相互分散,无人侧目。
太机械了。
就像是,已经彻底丧失掉自己的情感与判断。
在这吊诡的氛围里,侍者终于开口,继续说下去。他声音很轻,控制在自己与时岑可以听见的范围内,明显有些防范苏珊娜。
不过,少女的注意力也并不在此处,她在火把的辉映下,警惕着风雪间的信徒。
讲述仅仅发生在钳制与被钳制者之间。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会更清楚侍者所言的一切,因为——
“那时是乐园历131年,神明遭遇劫难,身受重创。”
接下来,伯格·比约克讲述了一些遥远的往事,和发生于三十年前的、春日中的庆典。
同温戈成功订立契约、回到乐园后,伯格·比约克逐渐建立起“白日”,凭借其常年未变的容貌,与对所谓“永恒应许之地”的了解,渐渐成为侍者,并成功占据原本的玛利亚教堂,拥有了属于“白日”的集会场所。
这一切,都是伯格·比约克往昔不曾拥有过的、别样的人生。
他从一个乞儿、一个小偷,一个靠每周在教会蹭救济餐的最底层F级,成长为数百人的领袖——尽管他表面依旧是孩童,但那没有什么关系,灾厄中的奇遇足够说服所有人,过往经历基石一般托举了他,将他捧至高高的云端,在这阶级分明的尘世,他终于得以站立。
一切的一切,无论是漫长的生命,还是信徒的敬仰,都是温戈带给他的。
来自神明的恩赐。
他将永远效忠于温戈。
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一点小小的不满——他并非唯一同温戈签订契约的人类,那个迟钝笨拙的安德烈也在其中,但对方竟然被神明留在身边,显然更加受到重视。
伯格·比约克无法理解这种选择,他在离开潮湿又凝滞的应许之地时,温戈甚至没有亲自为他送别。
他步履蹒跚,独自行过雨林、荒漠与草野,随佣兵团混入重建中的外城时,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覆雪长街上。
这或许是因为,神明认为眼下,安德烈比自己更具价值……但不要紧,不要紧,时间与机遇,会为他正名,纠正神明过往的选择。
在乐园历131年的早春,伯格·比约克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131年的气候格外寒冷,年平均气候较以往下降不少,厚雪覆盖之间,外城死寂如荒城。温戈的召唤就在某日清晨来临——那只深灰色竖瞳自穹顶流泻,像蛇一般滑行下来,又攀爬至侍者窗边。
随即,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轻微疼痛,有血液汩汩向外流涌,伯格·比约克闭眼前,只隐约看见带血的黑麦面包落到地上。
紧接着,一种远胜于乐园冬日的寒冷侵袭了他,迫使他自昏迷中醒来,落入纯白的、属于温戈的意识空间。
伯格·比约克张开眼,同温戈的竖瞳对视。
在清醒的瞬间,喜悦其实远大于惊惶——温戈召他来到身边,这对契约者而言,应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这处意识空间内,没有安德烈的身影。
对此,伯格·比约克表示了程式化的关切,而温戈告诉他,对方背叛了自己,选择在维度跃迁的前夕背弃契约,导致自己受到密集粒子流的重创。
“他拥有最为可憎的、属于人类卑劣的品质。”伯格·比约克做评道,“我则不同,我永远效忠于您,尊敬的神明——现在,请您告诉我,我能够为您做些什么?”
“背叛是人类的卑劣。”温戈对此表示赞同,“但矿石所具有的修复作用无可取代,陨落并且无法逆转。这些年里,你身边团聚了大量的石块,知道该怎么做。”
伯格·比约克立刻单膝跪地,他匍匐于深灰色竖瞳前,低声道:“为了神明的涅槃。”
为了神明的涅槃……也为了他自己。
伯格·比约克已经看清温戈瞳孔中流露出的沉倦,但从前进入序间的亲身经历告诉他,神明的生命漫长、力量非凡——对方甚至能够停滞住自己身体中的时间流逝,给予自己长达几十年的寿命。
绝不可以容许温戈遭受陨落的威胁,伯格·比约克要同对方一起,完成维度跃迁后,进入永恒绵长的新世界。
为此,石块是可以无限牺牲的。
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容易——“白日”的信徒们,几乎无条件信任着他。所以当一切准备就绪、乐园春日姗姗来迟时,在伯格·比约克提议举办一场露天舞会后,所有同时北欧人后代的白日成员都表示了赞同。
“我将为你们提供面包与酒酿。”伯格·比约克微笑着,“赐下主的恩慈,庆贺复苏与新生。”
于是,舞会盛大又明艳,它包容所有讨要吃食的居民,欢迎每一位衣衫褴褛的外城人,篝火燃在最中央,人们围着火堆起舞,在尼古赫巴琴的伴奏中,欢唱着指定的舞会曲目,赞美神明、春日与新生。
在劣质霓虹的灯影下,在流云相随的天光中。
没有任何人对食物起疑心。
直至……
直至第一个孩子跳起来,第一双脚磨出血,第一位口吐白沫的商人望向天穹——可惜,他看不见那只深灰色的竖瞳。
惟有残絮般的流云逐渐凝聚起来,地上每多涌出一些血,破絮就得到一点修补。
洁白的、柔软的云团,属于温戈触肢的一部分,那些数量庞大的、破碎基因介质的成功流入,修补好祂的伤痕,填充好他的残缺。
尽管石头的效力远不如矿。但,它们胜在数量巨大,用之不竭。
温戈很清楚这一点,伯格·比约克也一样。
当最后一群人不由自主地加入舞会时,伯格·比约克才压低斗篷,随惊恐四散的人群一起离开现场。
“补偿……下次,镜子。”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在说什么,词语在拼凑间,组合成一幅难以想象的画面。
偏偏说到这个份上了,时岑还不放过他。
“小时,”对方望着镜子,眼含鼓励,“再说清楚一点。”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无法直接帮你,但作为补偿,”时明煦心声发颤,“下次或许,可以在镜子前……”
他说不下去了,心脏加速间,血液快速涌流到耳廓,浸出绯色。
时岑感受到对方的窘迫,品尝到无措间隐含的期待,他不把时明煦逼得太过,浅尝辄止会令人感到欢愉。
“好。”他说,“下次在镜子前,你主动的。”
时明煦:“……”
但他无法避免地被对方的欢愉感染,他张张嘴,想再争取些什么,最终只挤出一个微如蚊喃的“嗯”来。
“那就晚安小时。”时岑也躺到床上,他分明只有两三个小时可睡,依旧心满意足,“明天见。”
“明天见。”时明煦拉高被子,挡住窗缝间渗入的凉气,在情绪的平复间,他静静聆听对方的呼吸,感受所谓“伴侣”关系中的一切,渐渐陷入沉眠。
他是被通讯器的震动吵醒的。
时明煦抬手,指腹刚刚触碰到金属枝蔓,唐博士的声音就响起:“时!完蛋了,你救救我!”
“……你怎么了?”时明煦睡眼惺忪,他朝挂钟望去,现在是清晨五点五十。
紧接着,他听见雨声。
暴雨铺天盖地,仍在继续,窗外弥漫开冷白雾气,窗缝间不住灌进湿风,又沿墙壁滑落,汇聚起一滩积水。
雨点打在玻璃上,遥遥应和雷声。
下一秒,唐博士吱哇乱叫:“加个班人回不去了!时,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电车停运了?”时明煦意识到不对劲,他探到窗边,朝下望去——
汪洋。
街道已经被雨水尽数占据,浑浊的水液在风中翻涌,状如波涛。
在阴沉低垂的天穹下,浓重的雨水腥味弥漫至各处,浊浪彻底吞没掉电车站台的等待位,又舔舐背景告示牌——时明煦对它的高度无比熟悉,因而得以粗略判断,积水已经将近一米。
“电车停运也就算了,城防所的救援艇还算靠谱。”唐博士那头传来马达与破水声,“但一楼的集中食堂快要没法开了吧?我没贡献点家里也没存货,气象中心那群家伙说,恐怕还得下好几天,你赶紧去超市多买点吃的……我这几天全靠你了!”
唐·科尔文试图彰显诚意:“亲爱的时,饭可以我来做。”
时明煦一时无言。
他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它兼备二者。
如果它正确,灯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误导了无数研究者,又屡次中断探寻灾难真相的历程;可如果溪知的选择错误,乐园又将民众保护在不触发茧房警报的范围内,无形中阻止许多未知的灾难。
——这究竟是趋于保守主义的庇护,还是自掘坟墓的毁灭?
站在整个乐园的角度上,时明煦难以回答。
“很纠结吧,小时。”安德烈微微仰首,“我当时,也和你面临一样的纠结……此后我到了灯塔,又被辗转安置到方舟十三层。”
“我们的相识,是一场意外——当时你在躲避方舟管理人员的搜查,意外闯入我的房间。”
第 107 章 断弦
手腕内侧隐约发烫,时明煦眼皮跳了一下,不约而同的,他与时岑共同抬腕。
“那时我刚刚进入方舟,赶着当年深秋的尾巴。”安德烈说,“我在十三层,见到许多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是石头,少量属于矿石——这个比例已经远远高于温戈曾告知我的事实。”
“他们是灯塔最早一批体外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时明煦收回目光,“如果我的真正诞生地是智识,他们中的一部分也应该是。”
安德烈点头:“那些孩子,多多少少有智力或肢体上的残缺,我同他们待在一起,接受特殊教学——用溪知的说法,乐园想要知道,我是否还能在外力帮助下,顺利回归人类社会。”
“但出于保险起见,我依旧被安置在独立房间。当年十三层参与教学计划的,大多是科研四区域的二线研究员。”
  他指的是让侍者别太心急的忠告。
“神不靠所谓的耐心挑选信徒。”侍者这会儿倒是干脆,大门刚被带上,他就直接解下自己的斗篷,大声道,“接下来,你将亲眼见证神迹!”
黑色布料垂坠下去,露出一张属于孩童的面庞。
侍者,这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家伙,拥有一副诺迪克人的长相。他皮肤白皙、金发微蜷,瞳孔呈现深灰色。
……但又不完全属于孩童。
时明煦在他的相貌上,体会到一种非常不适的违和感。
“小时,他皮肤太白了。不是人种遗传下的白,他白得像是石膏。”时岑的心声传递过来,“那些金发也没有光泽,都暗沉沉地堆起来。”
“还有他的眼睛。”时明煦补充,“除却没有孩童的稚气外,他瞳孔也比正常人大一点——但不排除受光线影响。”
于是研究员问:“能把客厅的灯打开吗?”
侍者:“你应该感到荣……啊?”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后的第一句是这个。
“暴雨把电缆泡坏了,整栋楼昨天就彻底断电。”贝瑞莎瘫在藤椅间,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她艰难地抬手指向储物柜,“抽屉里……有蜡烛和打火机。”
时明煦取出这两件东西,蜡烛被点亮后,眼睫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在明暗交织的闪烁中,他靠近侍者,端详着他的面容。
“嗯,确实大于平均值。”研究员用心声说,“时岑,他瞳孔对光的敏感程度也不大高。除此之外,眼角和上额头的皮肤有点小褶皱,头发发质也确实很差,还好凑近看……”
“你到底在干嘛!”侍者终于忍无可忍,曲肘抵到时明煦胸口,“你太无礼了!”
在将时明煦撞得后退半步的同时,侍者本人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小颤——不知为何,佣兵的打量让他想起五十年前,他刚刚回到乐园、又被关在灯塔的那段时间。
对方打量他,像是在打量实验体。
真是见鬼,时岑一个雇佣兵,怎么可能会让他产生灯塔研究员的联想!
他瞬间全身恶寒。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骤然激怒了侍者,他猛地跳起,深灰色瞳孔死死咬住时明煦:“时岑!你已经亲眼见识到——我虽然六十三岁,但得以永葆青春,这一切都是神的恩赐!而你,你不过是一个佣兵而已,有什么资格对神使如此不敬?”
他愤怒道:“神怎么会拯救你这种卑劣的家伙!”
“抱歉。”时明煦倒没被激怒,“我的问题。”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服软,倒将对方还没来得及发的火全部噎了回去,侍者嘟嘟囔囔地坐回去,但重新披上了自己的斗篷。
“我是害怕你走入歧途。”侍者清了清嗓子,“亲爱的队长,得到神的拯救,并不意味获得神的认可——拯救只是开端,而非结局。”
时明煦诚恳地问:“那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向神展现你的忠心。”侍者说,“你妄图去往应许之地前,应当率先获得神的应允——虽然这点上我优于你,但你不必感到太过自卑,虔诚可以弥补你的不足。”
时明煦:“你说得对。”
侍者颇为满意,好心情地拍拍手:“那就由我这个前辈来教导你,现在你就该去往室外,加入他们,接受洗礼——这是忠于神的第一步。”
“好的。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时明煦说,“神会强迫信徒吗?”
“神从不强迫世人。”侍者说,“祂只降下恩惠与慈爱。”
“那你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小姑娘?”时明煦指着沙珂,接下来,他又滑过贺深与贝瑞莎,“还有老人和病人。”
“那只是神无法对苦难无动于衷!”侍者笑出声来,“这家的老人八十九岁,已经走到生命尽头。那个男孩儿也快死了,你抱他的时候,没发现他轻得只剩骨头了吗?”
“等他们都死了,一个八岁的E等小女孩怎么在外城活下去?”侍者讥讽道,“只有白日会接纳这样可怜的孩子。队长,我说了,我是在救她,白日会提供她住所与食物。而乐园,在这个上等人才能生存的畸形社会里,贡献点高于一切,她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她年纪太小不识好歹,我帮她完成洗礼又有什么问题?”他说着,指指余下二人,“我还特意邀请她的家人前来见证——队长,你们都该感谢我。”
语罢,他竟然直接转身朝外走去。
在拉开门的瞬间,数十双眼睛也从门外看过来,先随侍者动作,进而又齐齐聚焦到时明煦身上,阴郁地锁定了他。
而侍者冷笑一声:“队长,今天可不能叫城防所哦!”
时明煦看着他吊诡的唇角:“三分钟。”
旋即,他将两个小孩抱到卧室去,在路过藤椅时,感到衣角被小幅度拉扯住。
“……队长?”贝瑞莎声音嘶哑,她实在太虚弱,那些枯白的发都从耳边垂下来,她拉着时明煦,艰难地引导对方靠近自己。
时明煦俯身:“夫人,您说。”
“沙珂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贝瑞莎眼睛里已经有点潮湿,她声音抖,话说得艰难,“她年纪不大,胃口也很小,还很懂事,可以帮你做很多家务活。我就要死了,您是个身强力壮的雇佣兵,如果,如果……”
“我会收养她。”时明煦将毛毯拉上来一点,压低声音道,“好好休息,夫人。”
贝瑞莎怔怔的,她还保持着张口的姿势,泪就滑落下来。
而时明煦已经走出大门,随侍者和白日的信徒一起,来到刚才舞会进行的小片裸露楼道。
但这次,舞圈中央的人,由沙珂变成了他自己。
落雨声一直未歇,但琴声与脚步都只在顷刻就响起,身着白袍的男孩女孩围绕着他,侍者则立在最靠近水泽的地方,斗篷早被雨水淋得贴身,黑色覆盖在他面上,勾勒出眼窝与鼻梁。
侍者没有取下斗篷的打算。
时明煦安静地注视着这场雨中舞会,尼古赫巴琴和孩子们的舞步都很欢快,但面上没有什么喜悦,琴音中也并无人声伴唱,一切显得程式又刻板,让时明煦的不适愈发强烈。
偶尔有孩子会撞到他,时明煦因此不得已稍稍避开。这会儿雨势有所减弱,但舞会丝毫没有任何终结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