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千年赴梦
天门绝关之前, 一圣一尊,狭路相逢。
两人对峙时, 一瞬亦是千年。如梦浮生在耳畔呼啸而过,流转的光阴在此蓦然停滞。
越过绝关的肃杀秋风,被挽在魔君飘摇的玄色广袖中,又穿过他的身侧,被圣人用赤红剑穗温柔地系住,终而流转在他飘动的墨色长发间。
风的低徊,正是师徒相杀的悲鸣。
他们都听到了宿命与因果在敲门,终章已至,惊破这沉寂千年的大梦。
殷无极赤色眸光微微凝聚, 径直越过困兽犹斗的几名仙门叛徒,与久违的师长目光交汇。
正如金铁交击, 电光火石间, 眉间心上窜出滔天烈火。
殷无极沉声说:
“圣人, 本座欲杀仇敌, 以血祭我启明城十万亡灵。”
“还是, 圣人欲包庇叛徒, 阻拦本座?”
字字带血。
殷无极玄色帝袍如黑雾, 右手握着黑金色的无涯剑。
剑锋点地, 再扬起半弧,凌空指向的却非已是囊中猎物的仇敌, 而是肃立关前的白衣圣人。
魔气浓烈到近乎实质, 是憎恨凝练到极致, 即将暴走的疯狂。
“吾欲拦陛下?不。”
谢衍的态度风轻云淡,好似将烽烟视为良辰。他将一缕垂下的发挽到耳后,露出清冽如雪的侧颜。
他身后背负的山海剑甚至还缠绕着封印, 唯有剑穗在如浪的灵气中摇曳,像是一朵雪山上的凤凰花,莫名缱绻。
殷无极凝视着他,视线掠过他的剑穗,轻轻一勾,好似天地也摇动。
谢衍侧过肩,右手负在身后,干脆利落地让开半步,将被他堵截住的叛徒全然暴露在殷无极的剑下。
“今日,吾来迟半步,未曾见到活着的仙门叛徒。”
如同晴天霹雳。
被一圣一尊夹击的仙门叛徒们顿感绝望。
为首的君飞卿大惊大怒之下,当即嘶吼道:“谢衍!你身为仙门圣人,难道不该按照仙门程序行事,你竟将我们出卖给魔头——”
“是尔等出卖仙门。”谢衍打断了他的斥责。
他冷冷道:“杀人偿命。怎么,你们的血脉如此高贵,旁人死得,偏就尔等死不得?”
“至于仙门程序……”
谢衍居高临下地睨去,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吾即仙门。”
“容尔等置喙?”
圣人言出法随,君飞卿等人本欲反击,瞬间好似被重压摁在地上,五体伏地,半晌爬不起来。
“谢姓小儿——!”
谢衍五指微微收拢,他们所伏跪的地面呈现蛛网似的龟裂,全身的骨头好似被碾碎,再被悍然拍下,身形轮廓嵌入地表,发出惨烈的悲鸣声。
“……豺狗勿吠。吵人。”谢衍轻描淡写地收手,他连剑都不屑出鞘,只是用境界压人罢了。
他们也是一方豪强,在谢衍面前,却是一招半式都撑不到,可见其深不可测。
不过,一圣一尊的气场对撞之中,一切圣位以下的修士都如同待宰的羔羊,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就是这样绝望的差距。
“圣人何意?”殷无极眼眸淤血,他并不惊讶会在此处见到谢衍,甚至知道这是一个针对他布下的局。
他没得选,只能闯进来。
谢衍握着的,是他绝对放弃不了的砝码。
谢衍捏诀,随手以结界大阵覆盖天门关,不放走仙门叛徒,亦没有放走殷无极的意思。
“接下来是要审问,还是直接处刑,帝尊随意。”
谢衍处理完,退开两步,袖手在侧,避免殷无极挥剑时血溅在他的白衣上,玷污他今日特意为见他挑选的衣衫环佩。
“陛下,请吧。”
圣人的神情漠然,轻轻掠过在他眼里早是一具具尸体的叛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唇边还滑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唯有与殷无极交汇的那一刻,迸溅出万千星火。
“哦?这是圣人的诚意?”殷无极的声音低哑,宛如磨砂的质感。
大概是仇恨浓郁到一定程度,他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完全被憎恨冲淡理智。
殷无极心知肚明,这是诱饵,也是甜头。
谢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亲手弑杀仇敌的机会让出来。
但他要付出的代价,可能远比复仇要高出许多。谢衍不会轻易放他走。
“罢了。”殷无极笑纳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到仙门叛徒面前,更加腥烈的魔气压的人几乎窒息,还蕴着操纵人心的力量。
殷无极没有回头,漫谈似的,随意问道:“圣人,是如何查到他们的罪行的?”
无涯剑钉死君飞卿似乎试图捏诀的右手,再斜挑,让他的手掌飞出去半截,在血泊里抽搐着。
“啊——”惨烈的呼救声,却被魔君凌空扼住喉头,连淤血都吐不出来。
谢衍本站在一侧,听到殷无极问他,有问必答:“以世家投机的习惯,在这个时候叛出中洲,投往正与北渊交战的道门,不符合常理。”
“仅是如此?”殷无极挑眉。
“以不寻常为线索,向后反推而已。帝尊向南征伐时,我也未曾闲着,去了趟荒废的世家原驻地。”
谢衍淡声道:“遗迹处理的很干净,在搬走时,他们将该烧的资料都烧尽了。但吾在废弃的斗兽场下,掘出了被当做妖兽饵料培养的修士尸骨,大抵是清理时,仆从偷懒,就地掩埋。”
谢衍逐一扫过他们变色的脸孔,道:“尸骨的死亡时间还在一年内,怨念残留着。吾和鬼界那边打了声招呼,稍微用了一下禁术招魂。不巧,从鬼魂的诉说中,得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事急从权,圣人当然会不择手段。真正坐稳仙门之主位子的,又怎么可能迂腐不堪。
是非,决断,决心与意志,谢衍都是超尘的存在。
说罢,谢衍随手向殷无极抛去一颗夜明珠,道:“有了线索,就要继续往下查。登在邸报上的那份名单,即是我掌握的名单,亦是向帝尊承诺的真相。证据都刻在法器里了,请陛下阅览。”
“这是圣人的礼物?”殷无极顺手接住。
“不,是代价。”谢衍凝视着他,锋芒一闪而逝。那是掠食者的眼神。
殷无极付之一笑。
“这份礼物,本座收下了。至于代价?本座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
如此,显出他已有决死之意。
他们这种微妙又失衡的关系,作为宿敌,又显得默契太绝佳。作为知己,又掩不住缱绻的敌意。
“果然、正如南疆大祭司所说,圣人谢衍与魔君殷无极——有、有染……”
殷无极神色一变,似乎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暴怒道:“住嘴!”
已经被逼至死战,谢衍哪里还会在乎他们说什么,何况这终战之地除却会动的尸体,唯有他与帝尊。
他袖手一侧,身形挺拔如苍松青竹,温柔提醒:“别崖,把他们的记忆提出来,也就无用了。”
殷无极眉眼一弯,紧绷的敌意也舒缓,向谢衍投去流光溢彩的笑容。
“圣人美意,本座知晓。”
仇恨。
血债。
殷无极剑落下时,表情是空白的,他甚至没有几分复仇的快意。
他已经手戮了十余名参与阴谋者。
他们虽有名声,却多半是沽名钓誉,更没有配与他为敌的强者。可以说,每一个都是他平日不会一顾的庸碌之辈。
可就是这群虫豸,勾连南疆,被利益驱使着作为天道布局的棋子,设计攻破了启明城,点燃仙魔大战的烽烟。
他与谢衍,明明已经很用心去守护珍贵的一切了,可砸碎容易,维护却难。
战争不可挽回的时候,真相才浮出水面,太迟,太迟了。
谢衍看着一地碎裂的尸首残骸,并不介意殷无极杀人的手法残虐血腥。
在他眼里,别崖怎样做都是情有可原,有何错处?
圣贤君子走过血海,依旧清风霁月,不染半点尘埃。
殷无极半跪在血泊之中,单手以剑支撑身体,抚着漫上魔纹的脸庞,似乎在隐忍着痛苦。
“终于、终于有所交代……”
殷无极看似脆弱的脊背上背着几乎压垮他的因果,“我,不负我的臣民了吗?”
是帝业吗,还是每一名枉死的幽魂,至今仍然徘徊在他的身侧,发出被赤练业火炙烤的悲鸣声。
“陛下,陛下,救救我们。”
殷无极伸出手,却如水中捞月,捞了个空。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若是没有渡江一战,殷无极等不来真相,也等不来仙门低头。
可是,太迟了。
连锁的反应已铸成,仙门,北渊,又有无数无辜的魂灵被他点燃的战争牵涉,卷入这场仙魔大战中,葬送无数生灵。
吊民伐罪的他,亦成为新的祸首。
终局已至,殷无极将要拼上至今为止的所有的一战,也即将来临。
“给出真相的承诺,已经向帝尊履行。陛下的仇敌,吾也设计引其入瓮,交由陛下自便。”
“吾自问,已不负卿。”
谢衍向背后握住长剑剑柄,封印发出繁复的金光铭文,继而寸寸崩裂,解放山海一剑。
“承圣人一诺,本座感念。”
殷无极的脚下是流淌的血海,他将染血的剑横在身前,长眉入鬓,眉骨高挺。
昳丽的容貌,在他掀起眼睫,显露出一抹赤红眼瞳时,越是凛然绝代。
谢衍腰间的环佩清鸣,好似凤鸟徘徊的回声,他道:“身为‘谢云霁’的承诺,已经完成。接下来,吾要履行仙门之主的义务。”
“别崖,天门难越。”
他的白衣随着山风飘舞,山海一剑,在天门关面前乍露锋芒,如天光铺满霜雪。
“今日,你能否真正越过……面前最后一座阻挡你前进的山峰。”
殷无极直视着他的师尊,仇恨已了,心结骤解,他对谢衍的情感复杂难辨。
他的师长,他的知己,他的情人与宿敌。
这天地一局上,除却天道的干涉,他能够感觉到另一端传来的无限引力。
白子与黑子交错,他和谢衍以山河湖海为棋盘,以兵卒将帅为棋子,在此悍然交锋。
征伐、辗转、周旋、占据与收复。
对弈者是最懂对方心思的情人,谢衍瞒不过他,他亦瞒不过谢衍。
无论如何拖延,规避,错过,终局却避不开真剑的交锋。
谢衍想要停下这场仙魔大战,让北渊退却,唯有一个方法,打败魔君殷无极。
殷无极想要为北渊洲争夺一个公道,改变这傲慢与偏见的现实,保存迄今为止的战果,唯有战胜圣人谢衍。
不决出胜负,不战至一人死去。
战争无法结束。
殷无极面对谢衍,露出最真挚又纯粹的笑容:“千年如一梦……圣人啊,师长与弟子,究竟谁能杀了谁,今日就能见分晓了。”
秋风吹越关山,结界掩盖了一圣一尊的终极一战。
被圣人安排在关外埋伏的沈游之及仙门弟子,或是还在赶来的精锐魔兵,都未曾料到这两位至尊竟然如此疯狂。
断绝后路,不要帮手,自顾自地甩开所有援军。
君子之战。
一对一,至尊对至尊,巅峰对巅峰。
就好像宿命如此撰写,史书上也合该有这光辉灿烂的一页。
无论这对师徒的终局如何狼藉惨淡,至少此时剑锋相对时,他们都如此敬重着这位世间唯一与自己相配的对手。
“谢云霁,你……”殷无极话音未落时,他已经动了。
无涯剑急速攻向谢衍的侧肋,魔君的身形化为黑雾,声音缥缈在风中,却是笑着:“圣人独绝风姿……真是教本座倾倒。”
“陛下今日……也是倾城绝代,令人心生爱慕。”谢衍君子坦荡,毫不避讳地说着爱慕。
谢衍的战意伴随激情高扬,身为绝顶巅峰的圣贤,他面对寂寞山河太久,千年只一次,全身的热血都随着完全爆发的灵气蔓延全身,教他格外沸腾。
血与肉,剑的撕咬,近身的搏杀。
呼啸的剑鸣,以夺取对方的性命为目标。
他们越是情深似海,越是满怀敬意,瞳仁中全都是对手的一举一动,纤毫毕现。
“圣人之爱,真是要取人性命啊……”
殷无极笑了,他轻身跳出他山海剑意的封锁,他方才所站立的地方,已是万剑齐发,地崩山摧。
“帝尊之爱,亦然不遑多让。”
谢衍的行动被他周身缭绕的黑焰封锁,无数细小的黑色焰火,好似他为情人点燃的明灯,却簇簇皆是危险,沾身就难以逃离了。
谢衍却笑了,墨发垂落面庞两侧,抬手,用素色的指尖轻轻托住一簇黑色的火。
他抚摸着他的火,将他的杀意当做可以独占的爱欲,然后攥在掌中,浑然不顾这灼烧。
“别崖,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却温柔缱绻,说的好像:“你来爱我。”
千年来,床榻上的缠绵与纠葛,肢体与识海的结合,最终教他们连巅峰的对决,也成为灵魂的旖旎情事。
他们或许早就疯了,在禁忌里魂颠梦倒,在隐秘处抵死交融,在意识的边境放肆享乐。
回到现实,身份与立场之差横在他们中央,如同越不过的天堑。
唯有两人的决战之中,他们不必遮掩,不必避讳,不必躲藏炫目的光芒,藏在黑夜里拥抱与接吻。
一剑如一吻。
一道伤也是一个吻。
他们用剑意吻遍情人的全身,将伤痕化作千年岁月的证明。就这样去杀死情人。
唯有自己才配杀了对方,唯有对方才配杀了自己。
就这样奔赴死亡与梦,用灵魂去撞击灵魂,用喉头的热血一捧,溅满情人的全身。
倘若这一剑能贯穿情人的胸膛,也贯穿自己的,连炼狱与黄泉都一起去。
杀人是拜堂。
同棺是洞房。
至死的搏杀,也是缠绵的情事。
死亡就是他们携手的归程。
“哈哈哈……证道之时,圣人,你等了很久了吧。”
殷无极的瞳孔中也烧着琉璃火,那股淤血似的疯褪去,越是燃烧越是澄澈。
当爱灼烧到极致时,是少年最纯粹的心。
心魔侵染不了他对师尊的情,他毫无顾忌地将其全然释放,连自己的命也当做燃料。
他化作长夜永燃的火焰,扑向终年冷寂的冰雪。
殷无极无所谓自己会死还是活,这一刻,他要点燃谢云霁,烧光他的一切,他的冷静,他的理智,他的立场,他们之间一切的道德伦理禁忌与枷锁,倘若世间不允许这份爱,唯有死在一处才是永恒。
他们在最终的战争里,共赴癫狂的千年大梦。
谢衍不闪不避,而是正面迎上,与这席卷一切的火焰对决,浑然不怕这烈火缠身的灼热。
他面对弟子的挑战,心里想的不是维持自己巅峰无上的地位,而是真想为这份勇气鼓琴高歌。
胜败,生死,置之度外。
“千年了,师与弟子……究竟谁更强!”
谢衍雪白的衣袂染上缭绕的黑火,灼烧,伤痕,他毫不在乎,此时灵气运转到极致,力量凝练到足以破开星辰与空间,天穹与洪荒。
当时间都压缩,空间都在他眼里缓慢地绽裂,如花瓣盛放。
意识和记忆,却在这一刻如山海波涛涌现。
致命的黑火,蓬勃炸开的时候,好似某年某月的一树凤凰花。
身披玄色帝袍,头戴十二冕旒的魔君手中执着一根花枝,倾城而孤绝。
“师尊,浮生几何,千年如梦。”
他赤眸如璀璨的火,唇畔微弯,鬓发上落着绯红的花瓣,在岁月的尽头蓦然回首。
“圣人,您爱上我了吗?”
谢衍宽袍大袖,携剑与诗酒徐行,此生潇潇君子骨。
圣人伸手,温柔地为在他面前垂首的爱徒簪花一朵。
“别崖,这世上,无人比我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