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枉称圣贤
无涯君的话音刚落, 谢衍周身的气压更低,连黑暗深处的私语声都静了片刻。
“你说你已经死了, 我允许了吗?”
良久,一向高标轩举的圣人发出近乎冰冷的笑,言辞对君子而言,堪称失态与失控:
“你的性命,从我收你为徒时,从我从天劫里保下你,从你决心死在我手上时,就是把自己完全交给我,当然该属于我, 由得了你决定?”
“教我放手,别崖, 你凭什么?”
“师尊啊……”
年轻的无涯君沉默带笑, 早就褪色的无暇容光, 是温润的玉石青松, 是错过的流年。
谢衍本要上前, 忽的步伐顿住, 他看见周围锋利如实质的目光, 满怀恶意, 戳着他们的脊梁骨。
“师徒”、“养恩”、“三纲五常”、“违背伦理”、“天行有常”……
如是云云,蜚声天下。
这里不是情迷意乱的花前与月下, 而是儒宗的黄金屋外间, 向来是宗门弟子来往的场所, 更是三纲五常的大本营。
在此处,无论是师父还是弟子,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师徒。
师徒关系尚未结束, 千年养恩,千年敬慕。
此情此景里,他们只能做师徒。
逾越是玷污,背德是罪大恶极。
“师尊,您也看到了。”无涯君向后退半步,侧开眼眸,规避圣人过盛的锋芒。
“我们身在其位,都活在他人的目光里。您有大宏愿,有通天道,不值得将自己的名声与地位……丢在与徒弟违背伦常的泥潭里,我不该这么任性。”
当年,在他座下沉默而恭顺的无涯君,原来是这么想的。
无涯君不去注视谢衍越发雪亮的黑眸,声音沙哑,无疑是在逐客,却太婉转,太多情。
“师尊,离开吧。这一段独属于师徒的回忆,所幸在终结之时,仍是无暇。您不该深究……”
“为什么?”
谢衍非但不退后,反而如暴雪与疾风,往前一步,竟是向他逼视而来。
“你当年,为何什么也不告诉我?难道我做师父,就这样不近人情,这么不值得你相信?”
师长痛切至极,弟子当年的幽微心事,亦是纠缠他的阴影,千年的心魔。
这是仅有的机会。他哪怕不管不顾,也得问个明白。
“心魔侵体,这是原罪。”无涯君将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一笑,“我不能让您失望。”
骨钉埋在他的灵脉里,他自断了修真大道,已经担不起继任者的位置。
可他望着师长殷殷期盼的眼睛,面对他的规划,他的偏爱,如何能开口呢。
“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不会告诉您。”无涯君将自私吞咽回去,化为惨淡的微笑。
谢衍本以为待徒弟足够疼宠。
他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将天下第一宗的少宗主的地位与权力给他,亲自排除一切对徒弟有恶意的敌人,为他设计历练与进阶途径,逐步将重要事务布置给他,在仙门给他铺了一条光辉的道路……
谢衍将他视为生命之火的继承者,在尽心竭力地教导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把自身限制在师父的角色里。
他得约束自我,不可待徒弟过分亲昵,不知边界;
也不可用师长的地位与权力,仅凭借任性,误导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师徒情谊完美又脆弱,唯有珍爱,不可放肆。
圣贤应当以身为镜,恪守规矩,为人表率。他亦是如此贯彻的。
他却忘了,刻意的保持距离与改变,过重的期待与责任,也会成为弟子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涯君时至今日,依旧无法直视师长惊怒的眼睛,他缓声道:
“您当时心无外物,明镜无尘。我不欲用不净的情爱去玷污您的声名,动摇您的道心。”
“不净?”谢衍听他这般形容,冷笑:“有何不净?”
“从十五岁起,师尊就抚养徒儿长大。我的一切,修为,功法,剑技,知识,地位……都是师尊教导的。您对我,既是师,又是父。您待我,无私又坦荡,我不该……”
无涯君摇了摇头,“我若是对您说,我爱您,并非师徒之间的亲情,而是要与您余生相伴大道的情爱……”
“若是得不到您的爱,我就宁可去死,您还会觉得……这样不堪的我,是您的好孩子吗?”
“……”谢衍喉头微滚,想要反驳,可万般却堵塞心口。
徒弟说他心思不净,可他呢,冠冕堂皇地做着师父,心里又干净几分?
谢衍恪守君子的边界,师长的底线,是怕断送徒弟的光明前途。
殷无极亦如此,他怕让师父坠下神坛,圣人的大道一朝尽毁。
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只要他们不失控,关系就不会改变。
师长慈,徒弟敬;师长期待,徒弟进步;师长疏离淡漠,徒弟孤直叛逆……
他们会继续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常,如鲠在喉,又血肉相连,难以切割。
异样的情感,生长在假性的亲密关系里,横生枝蔓。
他们都选择忽视,却迟迟不肯快刀斩乱麻,忍痛切下那块腐烂坏死的血肉,而是任由其泛滥成灾。
直到两人虚假的师徒亲情,彻底维系不下去的那一日。
“圣人啊,这段违背常理的情,是时候纠偏了。”
明明形貌还是年轻时代的无涯君,他长身肃立于此,如同孤枝,口吻却如后来的帝尊。
黑暗越发扩张,沉默的书架宛如死亡与深渊,向他沉沉压来,压抑而窒息。
是伦理,纲常,是世人的眼光,是举世的攻讦。
天地不容。
倘若不切下这段难以遏制的情/欲,沉溺于荒唐,他们终究无法成为世人眼中完美的至尊。
倘若谢衍割去名为“殷无极”的病变,逐渐侵蚀的情劫,紊乱的心曲,摇摇欲坠的道心,一切的痛苦都会不在。
情人的存在,自然是以亲手弑杀为终结。
当断则断!
大道无情。太上忘情!
殷无极苍白的面庞几乎失却血色,最后的生气,他唇上的那一滴红润也要消弭了。
“圣人,这条路,殷别崖已经走到终结了。”
“放我走吧。”无涯君牵起唇角,用心凝望着他,露出云淡风轻的微笑。
“够了!”谢衍的白袍黑发无风自动,越冷静越疯癫。
现在的他,能够弃下散魂边缘的弟子,如他所愿地松手,放他干干净净地走吗?
不。不可能。
谢衍裹挟暴雪与疾风,大步向前,逼视他欲逃离尘世,向天地散去的徒弟。
时间那么快又那么慢。圣人苍白清瘦的手穿过黑暗,拽住春岁摇曳的尾。
他亦悍然捕获弟子单薄的肩!
谢衍旋身,双手钳住他的肩,将无涯君重重地按在书架边,用自身的骨骼压制住他骨骼,教他们的骨与骨嵌合,血与肉相融。
在无涯君错愕的眼神里,谢衍抬起他的下颌,毫不犹豫地俯身,覆上剑锋般凌冽的吻。
“等等,这里是——唔……”无涯君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是谢衍吻他的元神,近乎攫取地,把精纯的灵气渡进他唇上的一滴红泪。
唇齿的相合,像一簇火,点燃压抑千年的情爱,也烧光了所有的仅存的理智。
本该至死也白璧无瑕的师徒情谊,彻底分崩离析。
伦理和纲常,是理智的大堤,此时全然崩溃。
那些不敢的不能的,遗忘的忽视的,甜蜜的苦辛的,化作潮水汹涌而来。
两个人加在一起,拼不出半点理智来,都在烈火的灼烧中焚烧。
砰的一声。
无涯君的背抵在书架上,魂魄衰弱到几乎破碎,但是感觉到师长近乎实质性的痛苦,目光与鼻息时,他依旧泪流不止。
“师尊……”
他的余光扫过书架,整齐的线状书册,端正的楷体,一笔一划,写着《孝经》。
见到经义,他忘情时,亦战栗不已。
师长不慈,徒弟亦不孝。
哪有慈爱的师父会这么吻徒弟,哪有孝顺的徒弟会这么抱师长?
好似无数的先贤,此时正在天有灵,注视着师徒的逾越与放纵,见证他们隐秘的情。
圣贤疾言厉色,谴责着他们明明道基为儒,却妄读诗书经义,背离伦理纲常,修的是什么圣贤道?
“……师尊,圣贤书。”
无涯君迟钝地喊了句师尊,待到反应过来时,却感觉难言的刺激。
一片魂魄承载着千年前的记忆。
无涯君当时还未脱离儒教的拘束,礼教如同钢印,刻在他的骨髓里,操纵着他的思维与意志,教他痛苦又自我折磨。
越是难抛却俗世,摒弃廉耻,在与师长亲密时,他的魂魄就有越剧烈的反应。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谢衍正是在他惧怕的地点,领着他,抵达他最崩溃的那一瞬。
“别管。”谢衍声音冽如碎玉,此时也哑了几分。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在亲手击碎最初的师徒情谊。
圣人动情如天崩,亦与他共汹涌。
如此魂悸魄动。
“若是圣贤要归罪,我的罪责最重。”
谢衍的指尖穿过他如烟墨的长发,捧住他脸庞亲吻渡灵气。
吻化为吞噬与撕咬,他如愿尝到血的腥涩。
谢衍瞥见背后陈列的古籍。赫然是《礼记》。
圣人向来遵守着礼法与道德,儒为道基,他接受的同时,也禁锢自己。克己复礼是君子。
“算了,吾也当不成圣贤了。”
圣人轻笑一声,捞着无涯君的魂魄碎片,将记载圣人言的圣贤书置于地上,用以托承徒弟脆弱破碎的魂体,免得冰冷与黑暗侵袭。
“师尊……”无涯君的魂魄虚无得很,除却无意识地唤他之外,轻的像是一片云。
他在飘散之前,被师长圈在黄金屋狭窄的书架角落,用堆叠的书册和灵气压制住。
光线昏黄暗淡,史册与墨的香味缭绕身侧。
最浓烈的却是师尊魂魄的冰雪气息,浮动在他的身侧,是温柔的拥抱,也是渗入骨髓的爱与痛。
“好孩子,别怪师父……”谢衍用神魂压制住他星星点点溃散的魂,终于成功压制住挣扎的徒弟,捕获了他的猎物。
神思交融,心随意动。谢衍叹了口气,用额头抵住他的额,神魂此刻与他骤然结合。
“别崖,你不必惶惑,跟着我走。为师还没死,天塌下来,有人替你顶着。”
这一瞬间,颤抖、欢悦、挣扎、巅峰……他被高高抛起,又忍不住沉沦下去,陷在缠绵悱恻的情爱之中。
元神相合,火与冰交织。
魂体里伸出无数丝线,每一根都缠绕着,链接着,好似根系交缠在一处的植物。
毕竟是谢衍来蕴养殷无极的魂体,要付出的更多。
想要用雪包住火,哪有那么简单,还不得先压制他,再一点点咽下去,还不能让他太激烈地排斥,免得神魂结合失败,反噬己身,造成识海崩溃。
谢衍受不住,在元神最深处被弟子侵占时,用手背抵住唇畔,遮掩这片刻的失态。
正当神魂极乐时,无涯君几乎理智涣散,即将被谢衍捕获到手……
忽的,他听见回忆的黑暗里,传来越来越激烈的指责声,近乎谩骂:
“师徒悖乱,不知廉耻,亵渎天道!”
“枉读诗书,枉为圣人!”
“圣人谢衍,和弟子媾/和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很快乐,教你连仙门之主都不想做了?”
“……什么样卑劣的师父,竟对弟子出手,玷污门楣。什么光风霁月,什么无暇君子,做出这种肮脏勾当,怎堪为仙门表率?”
“照我说,儒门,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上梁不正下梁歪。怕不是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连圣人都是伪君子,与亲传弟子私/通,与魔君厮混,简直是吃里扒外,出卖仙门,罪大恶极。”
无涯君瞳孔微缩,似乎被击中了最深的恐惧,他忽然惊醒 ,激烈挣扎起来,声音带着嘶哑:“不、不行,我不能——”
被师尊魂魄包容着,身处巅峰,却抵不住这些刺着脊背的恶言。尤其是针对师尊的,这让他快要崩溃。
师长的品德,宗门的名誉,他竭尽全力地在维护了,教他死都行,为什么会这样……
无涯君明明快要融化了,撑起身体,顾不得还在融合的神识,似乎想向谁辩驳。
他不知这流言蜚语的方向,却像是本能的印刻,不计代价地维护师尊。
他孤直又倔强的青年时代,满怀的是对无形命运的抗争。他的泪水盈满长睫,接连道:“不,不是……不是师尊的错,是我欺师犯上,都是我罪大恶极……”
无涯君痛苦之下,伸手摸索着,想用什么丢进虚空,教这些声音闭嘴。
谢衍被他这么一闹腾,神识都要被折磨疯了。他快服了他总是在隐忍自虐,什么也不肯说的徒弟。
“别崖,你要用什么砸过去?”
谢衍勉强稳住心神,维持着神识链接,一边哄他精神不稳定的徒弟,一边握住他的手,取下他乱抓的书册。
他无奈苦笑:“……是这本《弟子规》,还是这本《大学》?”
无涯君哑口无言。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无论辩驳什么都无用,这份私情早就坐实了,还延续了六百余年。
什么清白的师徒关系,早就不存在了。
这些难言的幽恨,未全的遗憾,不过是他还在憎恨当年孱弱无力的自己。
他们践踏过的礼法,哪里止身体下垫着的这些,若是古今圣贤要追究,怕是穷尽南山之竹,也书不清这靡/乱荒唐的罪。
谢衍取下他握着的那本书,淡淡笑道:“圣贤书,不过是个死物。后人若是按照古籍中记载,一字一句地复刻……反而受其禁锢,不得寸进。既然是压制天性的东西,不要,那就不要了。”
“圣人言,难道不必遵守了吗?”他茫然地发问。
谢衍用指尖抚过他的长发,直视无涯君褪去纯黑,露出些许绯红的漂亮眼眸,理所当然道:“不,圣人言论,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听我的。”
荒唐荒唐荒唐。
谢衍作为师长,却在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引导徒弟,教他缠住自己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循循善诱着,逐步教弟子释放压抑许久的魔性,来亲吻他的唇,噬咬他,掠取他的一切。
失控失控失控。
圣人足够强,他有以身饲魔的觉悟。
他这一身血肉骨骼灵力修为,倘若无法用来饲育他的徒弟。
那么,为之何用?
“真是疯了——”
黑暗里的声音,见他们如此不知廉耻,竟也骂无可骂,熄了火。
圣人才不顾及,他将重新定义这份师徒关系。
白衣青年握住徒弟颤抖的手,轻吻他的指骨,再牵引着,抚过鬓发,划过锁骨,漫声笑道:
“别崖,来取悦我。”
“这是师父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