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美丽的兽
风沙漫漫, 尸骨连绵,覆盖了荒原千里。
妖兽的血如雨飘洒, 在小山轰然解体的缝隙中,在荒原久寻徒弟不见的谢衍,窥见一抹艳色淋漓的红。
玄色战袍的大魔浑身浴血,孤身游荡在北渊古战场。
生是为了战,战是为了死。
他的剑,在妖兽与邪魔的骨殖上,砥砺出锋锐的刃,沾染芬芳的红。
遁入北渊的殷无极,早已不是沉默隐忍的无涯君。
他撕去温顺的外皮, 将不合衬的繁文缛节抛弃,割去无助, 投入到血腥残忍的战场中。
杀人或是被杀, 没有师长庇护, 一夜成长就是这么简单。
谢衍仿佛见到巡视猎场的美丽的兽, 在北渊扑面而来的风中, 以血洗剑, 有着最天真又危险的眼神。
殷无极足踏血海, 背靠尸骸, 剑光劈开森然的骸骨,教新鲜弹动的妖兽血肉落了一地。
他走过如同森林的白骨, 沐浴过滴答的鲜血, 黑色衣袂拖曳出红的弧光, 像是凤凰的长尾。
兽的野性,魔的魅惑,妖的美艳, 鬼的森然。
圣人白衣孤剑,见到这一幕,第一反应不是危险,而是下意识地用目光追寻。
越是美丽越危险。
天生的魔性在他的骨血里复苏,勾勒出他近妖的容貌,鲜艳的花都带刺,越是昳丽越杀人。
“你来了。”大魔轻笑着,向他扬起脸,收剑回鞘。他似乎并不意外谢衍的到来。
他拢着袖,从小山一般的妖兽尸首上跳下来,猎猎的玄袍宛如纷飞的蝴蝶。
“别崖知道我要来?”
谢衍轻轻按住左胸处,收集来的魂魄皆藏在他深处,此时感受到同源的魂魄碎片时,正在隐隐发热。
“知道啊。”殷无极轻轻旋身,向他有意无意地暴露伤痕,低声道,“师尊,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他欲说还休,用美而湿漉的眼眉瞧着他,像是受伤的小兽讨他的宠,无端最招人怜爱。
“别崖,来。”谢衍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注视,神情柔和,向他伸出手,做好接懵懂的幼兽入怀的准备。
殷无极向他扬起一个笑,在谢衍错愕的神情中,悍然揉身而上。
他瞬间拔出无涯剑,起跳,笑着向他劈面攻来,正是璀璨的剑光。
铮然一声,山海剑呼啸,转瞬握在他的掌中。
谢衍的战斗反应极快,顿时抬起右臂,手腕轻旋,以更宽些的山海剑格挡住惊艳的一剑,卸去那瞬间暴起的绝美杀意。
“圣人走神了。”他佯装无辜,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殷无极扬起唇,用手背擦拭流淌的血,“您是觉得,我还如当年那般,您勾勾手,我就会傻傻地蹭过去,教您恣意玩弄,骗身又骗心?”
漂亮的兽看着温驯地向饲主凑来,蹭着他,勾着他,纯洁,无辜,多情,向他献出鲜艳的皮毛,敞开柔软的肚皮,引他伸手抚摸拥抱。
待谢衍放下警惕,他又会突然咬他一口。
咬的中就流血;咬不中,也是半点悔痛也没有。
见谢衍也拔剑,他反倒轻巧地跳开几步,像是恃宠生娇,回身,向他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
谢衍见他这般持宠,袖手,将剑背在身后,无奈地摇摇头:“别崖,怎么样,你才肯跟我走?”
最终一战后,帝尊的魂魄破碎,散落在识海里,藏在回忆的深处。
一些没有意识的回忆碎片会受魂魄吸引,天然有集聚的本能,所以容易从回忆之湖里捞出来,被谢衍藏回心口处。
如他这般,在人生的重要阶段里游荡的,无疑是帝尊的碎片,既有帝尊模糊的意识,又有着这段人生阶段的性格与记忆。
他面前的殷无极,既像是谢衍回忆里孤苦无依,遍体鳞伤的小漂亮,又有些不像。
殷无极听闻,微启唇畔,先是近身,凑到他唇畔边,湿润地吐息:“抓到我,是您的烦恼,可不是我的。”
谢衍眼波微柔,抬起宽袍大袖,似乎要把年轻的大魔拥入怀中。
殷无极却向后撤了一步,与他擦过衣袖,错过指尖,发尾的飘动,也是如化蝶灵动。
他拧起眉,佯装无辜,“过去的我被您哄一哄,亲一亲,就这样被您白白捉住,真是没出息的很。我被您伤的太痛,不敢爱您,不好骗。”
谢衍梅姿鹤骨,如同仙神降临。他站在尸山血海里,亦洁白无垢。
“别崖打算给我出什么难题?我奉陪到底。”
谢衍漆眸微亮,轻抚弧度优美的唇畔。看似随意,却强势又性感。
明明他们没有接吻,好似那里还残留血的芬芳。
“找到我。”殷无极的视线从他的唇畔滑过,似乎在惋惜方才未曾吻他。
“师尊,找到我,我就跟你走。”
他轻快地笑着,向虚空之中倒去,消失在谢衍面前。
识海的荒原,剩下谢衍一人。
“找到他吗?”谢衍提着剑,低声轻笑,黑如子夜的眼眸此时却极亮。
被徒弟彻底挑衅了。
徘徊在荒原,游弋在广阔天地,天真懵懂美丽疯狂的兽。
他将此身化为剑锋,用磨砺出的利爪撕碎敌人,敢于挑衅一切,在生存与战斗中寻求玉石俱焚,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所以他才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或许,谢衍身上燃烧的暗火,在他眼里,亦是明灯的光芒。
所以他这样毫不恐惧,想挑衅就这样挑衅了,想毁灭或是自毁都要谢衍陪他。
他蹭蹭他的身体,用爪子挠他,用长尾缠绕,勾住他的手腕,激起他的怜爱与不舍;
又轻快地抽身,给他丢下一封战书。
“真是不乖。”谢衍低笑,攥住手中墨色发丝。
那是从他魂体上取得的一缕魂的丝线,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化作指引方向的线,莹莹发光,指向前路。
孤鹤掠过照影,衣不染尘,足不落地。
不多时,谢衍置身于一座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落,三进,屋外种着树,泥坛封着酒。
好似回家,白衣圣人轻轻推开木门,环顾四周。
茶盏还有热气,水沉香缭绕,人离去不久。
往里间走,窗上悬挂风铃,叮当作响。
桌上随意丢着染血的外袍,牙床的帘幕只挽起一半。
谢衍用剑挑起流波似的纱,微风吹过院墙,榻上空无一人,被褥褶皱,泛出水波的纹。
谢衍拾起他枕上留下的那一缕发,垂下细密的眼睫:“还学会骗人了。”
十年,如夫如妻。
虽说谢衍是为了欺天骗命,不惜用血喂养他,为他换骨,渡过渡劫的门槛。
时光却早就烙印在骨髓里。
谢衍将他的发丝缠在手腕上,雪白与檀墨交织,轻轻坠下一缕。
他毫不犹豫地划破魂体的手腕,用精血浸透发丝,轻轻飘落,亦像是风中摇动的红线。
“这么骄傲,不肯留在温柔的梦里,却要去往现实吗?”
谢衍离去前,再望向这十年如梦。
两副碗筷,两件堆叠的衣衫,一切都属于两个人。
炙热的爱,纯粹的情,湿漉的夜,被藏在幽深的岁月里,两个人的清醒梦。
他关上了门,离开岁月的尽头。
“别崖,倘若这是你的梦,我会实现。”
谢衍注视着这一切,温柔的又残忍的,他轻声道,“只不过,是以我的方式。”
即使是两个人的噩梦,相互折磨到白头。
也是在一起,不是么。
谢衍离开这唯一的亮色,再往前走,穿过枯枝败叶,忽见电光与雷鸣。
他在雷劫停歇的深处,见到跪在血泊中的大魔。
殷无极笑着哭,又哭着笑,肋下三寸深藏的灵骨,是圣人的道途,是他的命。
在看到这飘然的孤鸿影,降临到他的面前时。
失路彷徨,遍体鳞伤的兽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袂。
“不要走……师尊,不要走……”
回忆里的他,本该离开这雷劫之地。
谢衍扶过伤痕累累的徒弟最艰难的一段路,他该放雏鹰飞向高空,他该放他斩断与他相连的枝干,离开大树的根系,获得新生。
可此时,这美丽又受伤的兽,有着最脆弱的眸。他流着泪,覆上来,将他所憎恨的师长生生按在了血泊之中,白衣化作血衣,他亦从神坛跌落。
“谢云霁,你干净不了,你得和我同流合污。”
殷无极的声音嘶哑,似乎在吻他的脖子,又用唇轻碰他肋下同样的伤处。
谢衍没有反抗,反而笑着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来,撕咬我。”圣人驯服他,教他憎恨的分量。
白衣染血,他心口处也染了血,是肋下同样的位置。正如换的骨,借的命。
他断裂又重续的未来,是师长难言的爱。
“我恨你,谢云霁。”
年轻的大魔吻着他的唇和颈线,声音缱绻,字字句句说着恨,可这恨意却又像最温柔的情话。
“你恨我,就来杀我。”
谢衍的胸膛与他相贴,两人在同样的位置,都有被贯穿的空洞。
在血肉厮磨时,鲜血浸透一处,莫说灵骨,连心脏都两颗并作一颗。
正如当年雷劫前换骨时。
亦或仙魔大战最终极,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别崖,你若杀不了我,那就换我来得到你。”
谢衍揽着他的后颈,将疯癫美丽又易碎的兽抱在怀里,揉进魂魄里,浑然不顾他的憎恨化作尖锐的刺,能教他伤的多深。
圣人足够强,可以豢养他。也唯有他。
殷无极眼睫一动,吻他抚摸过来的指骨,咬住他的指尖,魂魄却在血泊中与他欢乐。
“谢云霁,你真是,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