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冯泉一路跟在江惟英身后走出了大厅,江惟英不紧不慢,走到湖边甚至有闲空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他受贿了”一出口才觉得嗓子干涩,江惟英咳了一声“院里是不是有受贿要被开除这一项”
冯泉摇头“管理条例上数额大于五千才会被开除,一千以下是记过处分…两千以上五千以下是降职罚薪..”
“林医生那里面…应该不超过五百吧。”
江惟英没说话,不知道是没在听还是纯属不高兴。冯泉也不敢轻易地判断出他是否真的生气。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拎清楚现状比较好,他跟了江惟英十几年,起初只是宣传部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编辑,学历在这个集团财团百强企业里倒不至于一文不值,但是遍地都是学历,他不想在一群鹤里面承认自己是一只菜鸡,就只能靠努力,尽量在一群鹤里面证明自己也是一只鹤。
他死活也没想到他的机缘是因为写字。
这个时代用笔写字的人太少,但他的爷爷是老师,从小教他写字,虽然这也没影响他写字水平一笔潦草,可是江惟英偏偏看中了。
那是一份集团的年终总结,十年前那时代里,为表诚意,都是要张贴上栏的,制药集团的总裁来做年终慰问,走走过场,明明是连手都懒得伸出来一握,却还要装作亲和认真地看他们满墙的吹嘘遛马,冯泉的字,丑得有型,他的字体是圆形的,所有的字看上去都像是各个囫囵的圈堆起来的似的,毫无笔锋,一看就是种任人揉搓的好欺负样子。
偏偏他那篇洋洋洒洒的圈就张贴在江惟英的步伐停留处。
那年春节后,冯泉调到了集团27楼总裁办公室——旁边的大秘办公室里学习。
他从大秘书办公室里的跟班升级成了小助理用了半年,从小助理混到江惟英面前做大助理只用了两个字的时间。
那天他被传进办公室,那不是普通的办公室,松软的地毯洁白干净,却毛绒绒的,他下意识担心自己的鞋脏不脏,其次才担心自己走不稳,往里走了好一阵才见到江惟英。
他穿着衬衫躺在地上,头下枕着手臂,自下而上皱着眉打量自己,腿边是无数散乱的纸张,冯泉讨好地想去捡,江惟英“啧”了一声。
其实也是许久后,他能经常出入这间办公室时才知道这片地毯是不能踩的,进了总裁的休息区,全都要换鞋,但江惟英当时看到了他穿着鞋踩上这宝贝的地毯却也并没有真的生气,或许是不值得生气,或许是被别的原因一起赦免了。
江惟英出生就富贵,相貌身材气质连同看人的眼神,就算这些东西不是跟富贵一起出生,但被先天蓄养的周身气势躺着也能压死普通人。
那时候冯泉站着都发慌,只能从一声“啧”里听出他的不满,却连与他对视都胆怯。
“写字给我看”
“什….什么字?”
江惟英幽幽闭上眼睛,连呼吸都透着不耐“去地上找一张。”
冯泉收全了地上所有的纸张,挨个全翻遍,终于找到了相同点,那就是每一份的协议的签名上,都有相同的名字。
那些包含各种金钱数字已经框框条条的协议冯泉压根不敢多看,他犹豫惶恐极了,颤颤巍巍地誊抄了自己的猜想。
江惟英懒得伸手去接,只抬眉看了一眼。
到了下班时间,连楼下大厅负责监督刷卡的保安看见他,都会急急忙忙跑上来为他刷卡开闸,半躬身称他一声“冯总助”
冯总助会有这飞黄腾达的一天,全靠谁所赐他再明白不过。
即使是坐480个小时的飞机他也得坐,即便是横穿四大洋去找他也一样要去找,他实在太能体会这两个字的力量,早在他目不识丁时就已经凌驾在所有高度之上。
那是软肋吗。江惟英孤身坐在湖边,他看上去还是像当年躺在地上一样的雅致贵气,这么个人,冯泉见过他喜怒无常里的张弛,也敬佩他如此富有却仍能不辞辛苦不懈怠整个集团的任何事物,他总是能在顶峰的绝佳处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眼中的男女金钱权利似乎从来都只是游戏,他本应当在商界桀骜一辈子的。
可每个夜晚,他的庸常就把他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江惟英会在转机的机场里慌掉了神,话都说不出,也会在这样的夜晚忘记自己长坐了七个小时,仍累到需要在湖边坐下来。
这是软肋吗。
这分明是有毒。
江惟英皱眉用手掌按了按脑子,冯泉想扶他,被他抬手制止了“你先下班吧”
“司机我已经让他下班了,我先送你回去。”
猝然的手机铃声响起,不仅是冯泉,连江惟英都迟疑了“我的?”
冯泉把电话拿出来时看了一眼,瞬间困倦的眼睛努力睁了睁,“智障阿狗”来电。
他小心地递过去“是林医生”
江惟英稀奇极了,林预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电话躺在手心,铃声在半夜的湖边响得很诡异,江惟英迟迟没接,而是仰头看向外科大楼,那里依然灯火通明,林预就在里面,他们其实刚刚才分别不久,江惟英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林预,陌生得有点厉害。
“不接吗”
51-2
没有接,林预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江惟英应该是已经睡了,他把方才摊平在桌上的信封又折叠起来收回了书包,复又拆开面包的包装袋,对着面包匆匆咬了一口,吃不出太多感觉,但是香气浓郁,林预觉得这应该是个比馄饨要好吃很多的东西。
他看了好几次手机,第一次没有在值班后留在医院过夜,他早已学会了怎么换乘,怎么坐地铁回家,下班后算好地铁站开门的时间,抬脚往回去赶。
客厅里的灯暗着,厨房的灯也没有开,桌上本该有一桌还在保温的温热食物,也没有。林预轻声放下包,江惟英平常不准他把包带进玄关内的地方,也不让他把外面的衣服穿进卧室,但林预却觉得有些跟手术室里出血止不住差不多的心慌,他对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很麻木,只有脱离了药物,不受控制的脑神经就会让他产生病态的敏感,就像他此刻犹豫地、缓慢地径直走上楼梯。
“啪”一声,卧室的灯就亮了。
江惟英也没有了。
窗外六点的光掺杂了大片的深蓝,黑得不纯粹,温和得又不彻底。
手机被反复按亮反复关闭,终于发出没电的警告,林预心底里排斥各种警报声,他也不喜欢给手机充电。
他躺在被子上,摸了摸床上的温度,很凉,他的眼睛盯着门,要是江惟英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定是会骂死他的,但一直到外面的光晒得他背都发烫,江惟英还是没来。
他不知道江惟英是不是又生气了,会因为哪件事呢,他做了很多让他生气的事,这次应该也会被骂很久的。
林预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隐约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他立即睁眼又立即闭眼,心脏慌乱地跳,但很久之后没有任何动静,他又犹疑着走出去看,这才发现原来只是做梦的幻觉。
手机还剩百分之十的电,林预再也睡不着了,他甚至老觉得手机震了一下,拿起来看又依然是错觉,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时间越久,他脑子里就越是会涌出些轻度的恐慌,这会让他想很多不应该想的东西,这样不好。
“江惟英,你的电话我没有打通。”
“江惟英,我去上班了。”
江惟英用指尖磨蹭着手机的边沿,有些太过用力,本是倒圆的角硬是让柔软指腹有些微疼,他这才退出了短讯的界面,按灭了屏幕。
老宅子的待客厅临时成了紧急会议室,公证处的,法务处的,光是律所的,就来了两三家不同公司的,这一夜过去,连江惟英都被他们闹得头疼,更别说就只剩下一口气的江伯年了,要是听他们吵上一个小时,估计昨天晚上就能到站了。
江惟英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了。
清晨的气息半是冷冽半是清纯,被吹起的窗纱像是少女的长长的裙摆,带起一阵浅淡含蓄的花香,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同时吸了口活气。
这江家的园林是极其精巧别致的,有风有水,太湖石下鲜红的锦鲤惬意摆尾,流动的池水蜿蜒清澈,争吵声一停就能听见细微的潺潺声,远处的廊榭旁铺了一整条花路,近处的玻璃下低矮的灌木四季常青,浓淡相宜的景色十分养眼,真正的富贵十足。
在座即便整夜都在为这家的巨额产业焦头烂额恨不得掐死对方,此刻却无一人多说话,一是确实吵累了,二是大家其实也都明白,局外局内不过只有一人,吵来吵去,最终不过是换个方式到他手上而已。
这一夜相处,看得出来江惟英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桀骜不可一世,当然也不是什么平易近人好说话的,事实上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漫不经心地听他们吵吵架,聚精会神地玩玩手机,困了便撑着额大方地闭眼。
“小江总,集团跟置业的事务仍有管理公司打理,这一点我们在重新审计核查后经过您和老江总确认同意暂不变更,剩下的主要就是遗产方面….”
说话的人推了推眼镜,努力生出一副认真悲切的样子来“老江总昨日正式宣布脑死亡,虽然很突然,但遗产上的东西太过杂多,除了明确分配的,还有一些纠葛在旗下产业股权分配上,目前又有变更..所以….”
“还需要您的决断才能对外公布消息,避免造成动乱”
江惟英始终是个融化不了的个体,不站在任何一边,像个审判者在旁观自己的产业,他听完只是发出了笑一笑的声音“你们随便说说,我也随便听听,大家不用太当一回事。”
“可是江总!我们的工作总要按程序办的啊,江总若是一过世,如何发布,产权明细,哪怕是措辞我们都得要好好商议的,更何况现在涉及到了一部分…”这是集团的法务,他显然有些焦急,说了一半皱眉不耐地瞥向了律所的人,眼神里像是责怪他们不懂事,非要逼他说点不能明说的。
江惟英转身微微抬起下颌“星桥吗。”
众人面面相觑,江惟英声音里的温和不堪细查,脸上是早有预知的一点微笑,堆在唇边像是一盘精致菜肴配赠的装饰,非常敷衍,他摇摇头,话语里没什么道德负担“这个时候没什么不能明说的,星桥一期违背法律,违背人伦道德,违背了一切为人类服务的医学宗旨,这个项目本就不应被世间所容,被取缔是应该的。但是二期。”
他的声音仍轻,只是字与字之间清晰得有些冰冷“二期我接手了,我确定他合法合理,不会失败,所投入一切代价都由我承担,不予集团挂钩。”
“小江总,您可能不知道,这里面是有补充协议的,如果继续下去就要涉及更隐晦的一些东西,那就不适合这么多人在场了”一直没有发声过的,是董事会的律所,他们全程都相当低调,保持着同样旁观的眼色,存在感,在这件事中能发挥的作用不大,但冷不丁的冒一句,众人都会因为不知情而皱眉。
江惟英侧目看他,眼中有几分轻淡鄙薄,他向来跟董事会不对付,人人皆知,却都不明白江惟英为何这样明显,那人再欲张口,已被江惟英打断“方律师,注意言辞,我也有补充协议,建议您可以保持沉默尽量沉默,如果您的言辞涉及了我的隐私,您就要接受我质疑你不专业的后果。”
方律师只是微微皱眉,稍后又举双手轻松笑道“小江总,不必紧张,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是董事会派来的,自然为董事会办事,所涉及项目内的私事,自然是要理理清,一期二期怎么会完全没有关系呢?如果一期二期是有关系的,那么两件事就是同一件事,不是么?”
如此明晃晃的威压他毫无惧色,江惟英很明白他的底气何在。
如果悲观是一种长久的远见,江惟英的远见就会长得像一条银色的河,他对任何事都以最坏的打算开始想,补充协议这种东西往往是在能见人的正式手续外补充进去的不能见人的东西,反人类的就是,它也合法。
那协议是什么,猜都猜得到,只能林预。
林预加入了二期,就在一天之前。
他能如此顺利,绝不是他一个人的能力。
林预是个违背人理被创造出来的私生子,是个试验品,是一种药材,是参与者。
每一个理由都是能把一期二期串起来的证据。
江博年用林预在一期做了什么,用了多久,都是他曾经不能深想,不想去看去知道去了解,却又控制不住靠想象去猜的内容,在这件事上,江惟英只能接受他猜的内容,永远都不能接受事实,他痛恨,恨江博年,恨星桥,恨林预,谁提,他都恨谁。
他用了很多手段,他催进度,买星桥,垄断星桥,是为了有一天能控制星桥,灭掉星桥,他怕来不及,他要它活在手上也死在手上,什么基因锁什么临床数据,就算做出来了,也只能由他控制在手上,等他有一天死了,星桥就必须跟他一起死,他花了很大的代价要终结这个时代,绝无可能容忍它多活一天,哪怕它真的可以制造新生。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半辈子给别人挖了很多坑,都是为了让自己畅快点,但有的人就是会一踩一个准,捞上来还是会掉下去。江惟英已经不想生气了,他的脑子和他的心脏已经能共频共情。
眼睛说“呀,又有人掉下去了呢”
心脏说“啊,我他妈又不舒服了”
脑子说“哦,又是林预啊。”
林预会说什么呢,林预说“江惟英,我去上班了。”
你怎么能去上班呢,江惟英真的不能理解,你应该去死才对。
“小江总?您看,重组公示期后,董事会的留任和股权分配您还有异议吗。”方律师志在必得的笑意中潜藏着某种可能性,这暗藏着优越感在江惟英视线的能见度里显得格外生猛。
这意味着,他做的一切几乎都白费,他的时间那么少,少到只够叹息了。
“有啊。”江惟英低低一叹,看了看一整个房间各个派系的人,闷了一夜,油光满面,各个都像是蒸完的花卷一样,浮肿难看。
“人是不是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想起曾经也得到过恩惠的眷顾?”他目光放平,眼神悠远,完全没有被挟制过的愤怒,而是坦然又宽宏的,虽然江惟英并不是个宽宏的人。
“方律师,你以后会想起我吗。”
方律师皱眉。
“好了,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那就劳烦各位以后也多照顾我江家第二顺位的遗产继承人。”
“小江总!”
“江总!你不能这样!”
目瞪口呆的比比皆是,两方律师同时出声,方律师更是大惊失色。江惟英挑挑眉“有什么不能的,星桥我不要了。”
“江总..您在说什么…您是..”
“江总有小孩?”
“江总….是说之前老江总认养的女儿?可是遗产上并没有她的名字,江总..这还是要谨慎的。”
江惟英有一种无耻的快乐,他哈哈一笑,摆手压了压声音“各位,这是很长的故事,具体的基因检测报告,身份证明以及其他的手续内容我会叫秘书整理清楚一同公布。”
“是我们江老院长的故事,不赘述,我无法替父亲做道德审判,但是我作为儿子,依然可以弥补一些对兄弟的歉疚,其中也包括你们好奇的一些秘辛过往”他眯眼笑看方律师,洁白整齐的牙齿露了露,叫人第一次知道如此温良的语气里也能藏住这样的凶恶。
“比如,我弟弟林预出生便是个与我父亲一样的稀有血型,我父亲热衷于对医学的奉献,在董事会全体成员知晓并同意的情况下,才促成、建立了星桥一期计划”
“江总!!您这是诽谤!!”
“嘘”江惟英神情滴水不漏,蕴集在眼中的愤怒情绪已经随着他的话语和情绪越发尖锐和冰冷“我还没有说完。”
没有人敢说话。
“是董事会不知道吗?不知道怎么会通过计划?不知道怎么会有补充协议?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仍然能拿出这样不道德的东西来威胁我呢?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干净的医院,毕竟我们为道德服务,为人类服务,而不是为反人类服务。”
方律师咬紧牙关,已经非常清醒的认知到这个人的疯狂和恐怖,他信口雌黄,不在意家族的名声父亲的声誉,企业的安危大盘的动荡,他甚至半点不考虑退让…没有任何余地”
这是真的触怒了他,方律师脸上霎时的痉挛,心里的闪念让他不敢深想。
“至于我为什么反感董事会,就是这样的原因,无形中,我弟弟林预已经因为这样的血型被迫成为了星桥受害者,期间的实验情况各位如果有调查需要,可以同我的律师去协商了解,也不赘述,比较令我心痛,不忍多提。”
“江总…这真是…真是意外….”
“哎,谁不是呢。”江惟英怅然笑笑,状似伤心忧伤。
却有另一些声音冒了出来“但是老江总现在已经没有意识,更不可能更改早前拟定的遗嘱,所以在遗产部分,并没有…。”
江惟英认真点头“大家都是一家人,这些都是我交代给你们的,至于我说的继承顺位..。”
“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弥补他,我签署了他的意定监护,他不用继承我父亲的遗产。”
“他会继承我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