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帮我保密
枢零从苗床上下来, 一步一个湿润脚印地向着曦雾走来。
曦雾胆颤心惊得都顾不上欣赏“芙蓉出水图”,比起被动他这个人更喜欢主动,他也三两步向着枢零走过去。
“枢零——”“不要说出去。”
曦雾怔愣地感受着扑进自己怀中的温热——他被枢零很忽然地抱住了。
枢零贴在他耳边, 低声说:“你看到了,对不对,我妈妈和你的一段对话从我们的心灵网络上消失无踪了。不要把它说出去。”
在此刻, 曦雾忽然回想起, 有一次他跟枢零聊天说错了话, 却怎么也没能找到撤回。
因为虫群的心灵网络里是不存在撤回功能的,那些已有过的思想念头, 会永远的在这张网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但伊茜丝却把她自己和曦雾的几句回复给撤回了。
曦雾的心底逐渐升起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结论——枢零的妈妈伊茜丝, 也是异常个体。她身为一座母巢、至尊至贵的十二摇篮之一, 却也是异常个体。
枢零像是知道曦雾在想什么。
“她不是, 她只是太年迈了,才在现在出现了一些问题。”枢零之后的话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她已经不再担任虫群中的任何工作了, 她只是在等待着亚空间带走她的那一天, 她只是在那天到来之前陪着我……”他从曦雾的怀中起来, “你会帮我保密吗?”
即使是这个时候,枢零的那双红眼睛中也依旧剔透得不含有半分的名为感情的杂质。
但曦雾不相信他是没感情的。
就像太空并不是空的。它其实填塞满了暗物质, 需要人们用另一个视角去观测。
“我当然会替你保密。”
曦雾白皙的手指梳弄着枢零散落下的炭黑色额发, 枢零沉默地看着他。
“但我有条件。”
枢零的羽须前后晃动了一下。
曦雾挑眉露出坏笑,“你亲我一下,我就替你保密到我被亚空间带走灵魂的那一天。就算是联盟那边的人问我,我也什么也不告诉。”
枢零的红眼睛中裂开了一条缝。缝隙中泄露出一种名为“难以置信”的情绪。
“你对我的条件就只是这样?容我确认,你话语中的‘亲吻’的意思,它仅仅只是《婚礼仪式指导手册》上写的那样, 让我们的嘴唇相互贴合到一起而已?”
“不。”曦雾满脸严肃,“‘亲吻’对我来说,绝不只是‘仅仅’,绝不只是‘而已’。你亲我应该代表着你喜欢我,这该是你喜欢我的一种行为表现。”
枢零无言地凝望着曦雾。
然后,他半垂下眼睫,看向曦雾妃红色的双唇。
他微微侧过脑袋,他漆黑的睫毛像他的另一对蛾翅,总是很安静地收拢在他的背后,极少的时候才会扑簌一两下。
他的嘴唇将一种柔软的温度拓印到了曦雾的嘴唇上,接着,他像他在婚礼上曾对曦雾做过的那样,用力以他的嘴唇挤扁了曦雾的嘴唇。
“我的确喜欢你,曦雾。”他的双眼一眨不眨,“所以,你刚才主动亲我,你也是在向我表达你对我的喜欢吗。”
曦雾的瞳孔像刺猬一样地紧缩成了针尖似的小点。
他既像是威胁、又像是恳求、更像是在愤怒地恐吓:“别用这种事,别用‘喜欢’来骗我……”
枢零捏在曦雾肩头上的双手松开了。
他语气冷硬:“这是你自己教给我的表达喜欢的方法,你却不相信它。”
曦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必须要知道你喜欢我的理由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枢零顿了顿,“我也要有条件。”
“什么条件?”
枢零在想了想后,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不知道。”
“求你了小绒毛……”曦雾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攥紧枢零的手摇来晃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枢零的羽须像天线一样又高又直地翘起,“好吧,我可以勉强地告诉你理由——你就像是我的第二个四点八一样。”
“……啊?”曦雾惊愕到难以接受,“我像四点八?!?那个愚蠢的只会呱呱叫的铁皮小光头?!?”
曦雾破防心碎了!感情他在枢零心里的形象,是御前太监!
他望着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向他裸着一身腱子肉的枢零,颇为悲催地咬牙心想:他这日子过得的确跟御前太监没什么区别。
枢零却摇摇头,“你不要误会了,你跟四点八不是一个档次的。你排它下边。”
“呃啊!”曦雾捂住自己被枢零打出了无视护甲的贯穿伤害的主心脏,“你这个男人,你好恶毒的嘴!你说了好恶毒的话!”
他无比做作地以45°角偏过头,黯然神伤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额头。
“是我不配了,那四点八哥哥是多么高贵的身份,有着多么帅气、古神一般的容貌,它锃亮的光头就好似天上照耀一切的太阳……弟弟我怎配跟它相比呢,我真是不自量力……”
枢零理所当然地说:“四点八从2878年前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了,而曦雾你和我相识的日子,连四点八的零头都没有。”
曦雾整个人都灰暗了,“完了呀,这还怎么赢,我一天向你早中晚签三次到也得签近一千年才追得平。”他又自我安慰,“但没关系,我是天降系,天降必赢竹马。”
他问枢零,“你说我像第二个四点八,我哪里像它了?你不要告诉我说,你觉得我和四点八在智商上很像?”
枢零在一番思索后,措辞十分严谨考量地回答:“不可否认的,你们在智商上的确具有一定的共性。”
心脏又中一箭的曦雾:“……”
枢零又接着说:“但我的意思更主要的是,你像四点八一样,都会陪在我身边。”
“然后呢?”
“充当我的玩具。”
曦雾无语凝噎。
在别人那儿,他们总是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出真心的话语;但在枢零这儿,他总是用真心的语气说出像玩笑话一般的鬼东西……
“……行吧,枢零,玩具就玩具吧,你开心就好,谁叫我是你的冤种老公呢。”曦雾叹着气伸手抓过枢零的两边翅膀,将它们在枢零的身上裹成一条大深V长裙,“还有呢?你还喜欢我的什么?”
“没有了。”
曦雾要抓狂了,“没有了!?就这?就这?”
“就这。”
“你就因为这两点就说喜欢我?”曦雾又是好笑,又觉得心疼他。
光用猜也知道,被虫群众虫所极度崇拜、也极度恐惧着的“有史以来最异常的异常个体”枢零,他肯定是没什么朋友的。
说不定他的朋友就只有四点八,四点八是傻呱机仆,它连不上心灵网络,它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最爱的主人是异常个体。
……所以,枢零身作虫群帝权,明知道那有些违规,却也还是想隐瞒下他母亲的异常情况。
因为四点八和他的母亲,很可能就是他长久的人生中所拥有着的全部了。
“嗯。”枢零点着脑袋,“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的这种喜欢,它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那一种。你的这种喜欢只能亲我的脸,不能亲我的嘴。”
枢零摇头,“我听不懂。”
“你会懂的。”曦雾贴到枢零耳边,极郑重严肃地低声承诺,“我会严格保密好你母亲的事。”
接着,他又看向一旁摊开的苗床,思索着问:“可枢零你自己要怎么保密?你们虫族人的思维是透明的,你也并不能在你们的心灵网络上说谎。”
枢零也转身看向母亲的子分体。
他沉沉地说:“我在心灵网络上的表达是残缺的,我的族胞只能看见我在说什么,但看不见我的话语里侧中我在想什么。当他们问起我时,我的确无法说谎,我只能说实话。但是——
“曦雾,你知道隐瞒一件事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吗。是没人知道这事发生过。他们永远都不会来问我。”
他转头凝视向曦雾的双眼,“当我们心灵网络上的任何事物被永久删除时,我们的相关记忆也会随之永久删除。只有异常个体能够例外的将部分相关记忆截留下,而正常的族胞都不会知道我的母亲曾发生过异常。”
他又转回头,“我是不该隐瞒这件事的,可是……她的异常并不会对族群造成任何损失,她已不再担任任何工作,她已经快要……”枢零的神色中罕见的透出几分迷茫,“曦雾,我是不是不该让你替我保密?”
白色的柔软苗床在一颗颗地外渗着淡粉色的液珠,像一名母亲哀伤的眼泪。蓝星上也总有人说,母亲的乳汁是她被稀释后的血。
曦雾摇头,“你没有做错。这对于你们虫群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个全然正确的决定,但也绝不该被认作是错误的。
“一名孩子想要爱护自己的母亲能有什么错?你们虫群的文化传统里很重要也很绝对的一条,不就是‘敬爱母亲’吗。你只是在顺应你的天性本能而已。”
枢零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说:“如果我不是异常个体,我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曦雾笑了,他轻拍枢零的后背。
“但你得想想,是谁选了你这个异常个体当上虫群帝权。如果你的族群并不许可,你能当上吗?他们既然选了你,那就代表他们认可你。你的决定,就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你是他们所期望的异常。”
枢零的羽须在不断地做着无规律的晃动,显然,他的心中思绪十分不宁。
他忽然向前走去,跪坐到苗床前,“妈妈……”他伸手擦拭着那些粉红色的泪。
曦雾也走过去坐下,伸一条胳膊半搂住他。
他主动靠倒在曦雾身上。
“曦雾,你们异族人是如何能够忍耐与母亲相分离的日子?甚至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他的脸颊藏在一片阴影中,只有双眼渗着血一样的湿润光泽,“我想象不出来那样的日子。也没有任何一名虫族人能想象出那样的感受。
“我们一出生,就永远和我们的母亲相链接在一起。即使离巢赴往了前线战场,但在心灵网络中,母亲也永远与我们同在。我们与母亲一直都在一起,从未真正分离。”
曦雾看向苗床上的那一根连接向茧之宫天花板的青红色肉绳。
它多像一根从没被剪断过的脐带。
枢零低声说:“当我的生母去世后,芙蕾雅会成为我的新妈妈,她也是下一任的代表【母性】的摇篮。我以后会睡在她的苗床里。”
曦雾在心里想:原来虫族人也有后妈难题。
他对枢零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有一个朋友,在他还很小、他还在过儿童节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因病去世了。
“去世前,他的妈妈对他说:我的孩子,人会死,我会死,但爱永恒不逝。即使我哪一天不在你身边了,你的心也知道——妈妈永远爱你。”
当曦雾离开茧之宫时,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
伊茜丝已经从异常状态中恢复,曦雾在守着枢零睡着后,便悄声离开了。
夜里他做梦了。
他梦见了他对枢零讲的那个“朋友的故事”的后半截。
“她说,小曦,你要怀揣着我的爱意长大,生你的根,发你的芽,坦荡的面对你的人生。无论你经历了什么风雨,你都要记得,永远有人在你的生命中爱着你。”
面容憔悴的海曦,伸手抚摸着周妙妙的脑袋。
他们正席地坐在防空洞里冰凉的水泥地上。
周妙妙手捧着一条焦黑的玻璃珠手链,止不住地哭:“妈妈……妈妈……可是你走得太早了,我都还没有长大开始赚钱给你买你最想要的那件粉色羽绒服啊……”
周妙妙的母亲死于空袭爆炸后的一场大火,烧伤过重不治身亡。
海曦没能带回她的骨灰,只解下了她的这条手链。
因为同时间死的人太多了,停尸房早就停满了,尸体只能由家属自己往医院的后院里抬,连推尸体的推车都没有空闲的,烧骨灰又哪里烧得过来。
海曦很庆幸,他今天没有带着周妙妙一起去医院见她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忘不了他在大汗淋漓地往后院搬运她母亲的尸体时,她的皮肤隔着裹尸袋的布料像橡皮泥一样的被搓化在他手掌上的湿腻触感。
她在最后的回光返照时,紧紧拉着海曦的手说:“求求你……照顾好我的女儿……”然后便大睁着被火燎秃了毛的眼睛,死不瞑目了。
护士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的手从海曦的手上扳开。
护士不是力气大才扳得开这手,而是她麻木了,她早已熟练于面无表情地把尸体的手指扳骨折,放活人从死人的手里离开。
现在,海曦用这只带着淤青手印的大手,抓住周妙妙的小手。
他对周妙妙说:“以后你把羽绒服买给你叔叔我穿吧,我要一件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