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惩罚
直到被温和、礼貌又不容置疑地送出门, 这几个哨兵依然回不过神。
尤其灰鸮。
得知任它发誓今晚不会再听宋汝瓷说话了。务的向导居然是柏风信,他是最愤怒的一个。
甚至不顾耿烈的阻拦,直接来了酆凛的遗居, 敲开了别墅的门。
酆凛生前那么珍视柏风信, 灰鸮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已经尽力压制了自己的愤怒, 在尽力保持冷静和克制的前提下, 劝对方主动退出。
可他根本没想到……居然会得来这么个答案。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
当然不会有人开这种玩笑,何况那个并不流血的苍白伤口, 居然的确有柔嫩松针透出,莹绿, 生机勃勃。
火光旁边的清瘦向导安静, 摊开白皙手掌, 一棵琥珀色的松子就那么由掌心浮出。
坐在二层楼梯扶手上的克莱因一跃而下, 用力攥住那只手腕, 狐狸似的眼瞳眯起, 分明已经极端不悦:“学校逼你做的?”
苔绿色的眼睛只是微微弯着, 摇头。
“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被遗落的向导这么柔声解释, 收好种子,仔细戴上那副黑色软皮手套, 整理好每个指节的细褶, 轻轻抚摸趁机爬上肩头贴贴蹭蹭的火焰狐。
发绳被浅草色发丝衬得漆黑,军靴穿得太久, 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磨损,但保养精心得当,仍泛着润泽光亮。
似乎答非所问。
又似乎已经解释得很明白。
他喜欢酆凛的所有礼物。
可人怎么能把树放在身体里养,不会有损伤吗……不会难受吗??
怎么取出来, 取出来以后呢——会不会有什么很麻烦的后果?
这些问题似乎都得不到答案,望着那双柔和宁静的眼睛,令人出现某种不算确信、仅仅只是猜测的惊觉……或许。
或许,把种子种进伤口里的时候。
柏风信也并没想过这些问题。
只是坐在那,很认真地、很安静地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意识到想好好保存这份礼物。
意识到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难过,难过到伤口无法愈合,甚至需要有些什么在那里面重新生长。
这些从外表都完全看不出。
那双眼睛,瞳孔里温柔的春苔似的绿色,边缘还沁着凛冬将尽时冷雾的灰,总微微弯着,仿佛能接纳包容命运的一切。
“未亡人”,白塔会这么称呼已故哨兵或向导的另一半,这只是个习惯性的说法,并没人真去深究它的含义。
但这一刻仿佛答案变得鲜明。
柏风信独自生活在酆凛死后的世界里。
住在酆凛的遗居,壁炉是酆凛最后一封信里说要修的,房间一尘不染,木质餐桌上的盘碟碗筷仍旧是三副——连发绳的绑法,也和酆凛习惯给绷带的打结方式完全一致。
一定还有更多未曾被人发现的秘密,藏在忽略的角落。
柏风信是酆凛的未亡人、被遗落的向导,是活着的悼词。
作战靴踩断腐朽树枝,在哨兵敏感的五官里近乎雷声炸响。灰鸮已经把牙根咬出血,他再也忍不住,想回去道歉,可才迈出一步,就被那头岩羊拦路。
那个幽灵似的理事长儿子低声说:“最好别去。”
“他刚亲手扒开了伤口。”
纪琛低声说,灰色方形瞳孔木然转动,兜帽下的脸苍白瘦削:“需要包扎。”
“需要安静。”
封傲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他其实被允许依旧留在别墅里,柏风信不至于连他也轰走,但他像个失魂落魄的混账胆小鬼,跟着这些人走了很远。
回头,别墅卧室里的灯静静亮着。
什么也看不清。
……
宋汝瓷其实也有点看不清。
他刚把新生的柔软松针用菌丝裹好,用指腹轻轻压回去,再用一点药物和纱布包扎。
这具身体没有痛感,其实没什么特殊感觉,伤口也不用特地修复,他又不会发炎或是感染,这样一直放着也没什么关系。但要是不假装包扎一下,哨兵们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结果这就出现时间差,酆凛的确分毫不差地睡了三分钟,但商品详情页估算的「需要十分钟左右逐渐清醒、解除眩晕状态」……这种令人放心的后续完全没有发生。
将人送走后,宋汝瓷包扎好伤口,刚收好剪子、药水和多余的纱布。
紧接着就被袭上腰背的力道猝然缠紧,鳞片纹路横勒过胸腹,在瓷白皮肤上压下纹路。
壁炉里的火跳了下就熄灭,桌上的汤碗结了层霜。
被压进沙发里的清瘦身体胸肋轻颤。
别墅一层的灯光闪烁,吊灯晃动,看不见的熔金蛇瞳凝注着他,盯着这双依然在微笑的眼睛。
“真的没事……”
宋汝瓷轻声解释,及时把吓到当场冻成冰块的小黑影子悄悄藏起来,嘱咐系统去告知商家这个产品bug。
系统在温暖意识空间解冻,抱住宋汝瓷的一绺头发,一把数据鼻涕一把数据泪地不肯走:「你一个人要不要紧!要不要紧!它会不会吃了你!」
精神体就是精神体,再怎么也不是人类——精神体是哨兵兽性的凝结,哨兵有强烈的狩猎天赋、捕食本能,这赋予他们力量却也危险无穷。
再冷静、理智的哨兵,也存在失控暴走的可能性。
这是天生的基因决定的。
尤其是系统问完,宋汝瓷居然没有立刻像平时那样,凭着对酆凛的无条件信任而否认……仰着脸,在压迫到战栗的空气里,认真想了一会儿。
系统发出开水壶爆鸣声。
宋汝瓷安慰它:「不要紧。」
系统含泪:「真的吗?」
宋汝瓷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它发生的机会少,是因为之前宋汝瓷的身体都不怎么好,实在一碰就会散架。
但这具身体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心。
宋汝瓷点头,他想好了:「我想试试。」
系统:「啊???」
试什么!?
酆凛可是刚吃了个元老院老头的触手怪精神体!
系统斥巨资买的「反派BOSS秒睡针」的针头还扎在巨蛇不知道哪段脖子上呢!
过度惊慌的系统完全丧失判断力,但宋汝瓷实在很镇定、很不着急,被密不透风卷着压制进沙发,依然分得出一部分心神,哄着系统去和商家谈bug问题。
系统恍惚着走了。
宋汝瓷仰起头,他第一次被勒得这么紧,紧到几乎喘不过气,宛如实质的视线盯着他锁骨下的纱布。
巨蛇不想在沙发里谈这个问题。
一楼是餐客厅区域,半开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烦人的打扰者入侵。
又不能一视同仁地丢出去或者吞掉。
于是清瘦单薄的向导被卷去二楼卧室,精神体暴走的力量过分汹涌,撞歪桌子掀翻椅子,险些打翻了一个碗,又被菌丝稳稳托住扶正。
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更多细节,比如卷着宋汝瓷的部分,全是最软的蛇腹——巨蛇已经参透了枕头的精髓。
体感像是坐超柔软棉花过山车。
菌丝顺便一路找到遗落针头,缠住轻轻拔掉,用几张餐巾纸裹住扎好,丢进危险物品垃圾桶。
巨蛇对此毫无感觉。
对过分庞大强悍的精神体,这种程度的针刺并不比一只蚊子更明显。
尾尖给卧室落锁,窗帘被封死,强势的、第一次针对向导爆发的来自巨蛇的精神力熔岩似的倾泻滚落,尘封已久的精神图景裂开缝隙,接着就被漫灌填满。
宋汝瓷的视野发生变化。
他共享了哨兵的五感,一切变得纤毫毕现、清晰无比,这具身体并非无法和哨兵共感,而是早已明确有了自己的哨兵。
但即使是和哨兵绑定的向导,也很少有隔绝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连最初级的同步也无法做到。
这种情况稀有到甚至称得上罕见。
已经烙进精神图景的印记,将这扇门自行锁起,不再为其他访客打开。
而现在。
宋汝瓷看见他的蛇。
非人所能想象的存在——暗金色的蛇瞳内仿佛还有熔岩在徐徐流动,完全释放的身躯充斥整个房间,鳞片漆黑,像是某种混合了灼烧灰烬的陨铁,边缘闪着锋利寒光,蛇身层层环绕盘踞。
像是筑成庞大巢穴,将他困在其中。
黑蛇垂着头,静静凝视他。
宋汝瓷动了动手臂,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密缠绕跟着稍松,给他些动弹的空间。
这只瓷白色的柔软手掌,仿佛不知道鳞片有多锋利的天真白蝶,居然就这么抬手直接摸上去。
巨蛇将鳞片猛地闭合,贴紧边缘,带起一阵小型飓风。
宋汝瓷轻轻抚摸这些鳞片,仰起脸:“太大了。”
巨蛇:「……」
宋汝瓷其实还有好奇的事,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在背后,是柔韧蛇尾绑的。
绑之前垫了几层不知哪来的皮革,那一点尾尖还任凭他握着,硬硬硌着他的掌心,染上一点墨玉似的温度。
但正在脱他军靴、解他衬衫纽扣的,也是蛇尾。
还有近乎威胁的横在他颈间,缓缓游动缠绕,托着他头颈与脊背,将他上半身稍稍捧起的。
也是蛇尾。
这就令人想起今晚建造进度过快的壁炉,和厨房被忘记的炖汤险些要扑锅时,及时掀开锅盖,一口气完成了搅动炖汤、尝味道、加盐、加水、加盐,并暗中试图练习颠勺的神秘力量。
宋汝瓷还是很想知道,轻声问他的蛇:“有几条尾巴?”
巨蛇沉默地看着他。
有恃无恐的向导。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本来只有一条,吃了个有一堆触手的精神体,强行剥夺了对方的力量消化为己用,于是就有一堆了。
为什么要问这个。
嫌不好看?
一瓶医用葡萄糖应声碎裂。
宋汝瓷会做饭,手艺还很好,能熬出叫人喝了就再忘不掉的美味热汤,偏偏自己并没那么经常记得吃饭。
于是卧室就会备些葡萄糖,用以应对早上起床、晚上休息时,可能意外发生的低血糖之类的意外情况。
巨蛇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
碎裂的玻璃瓶被碾成更细的晶体,浮在半空中,反复聚合又抹散,终于逐渐拼成字迹。
「怕」
……
「怕我」
……
「怕我吗」
拼到第三个字,唯一真正的那条蛇尾被柔软掌心轻轻握住,尾尖颤动,却无法从那只明明毫无力道的手中抽离。
从不听警告、永远我行我素的向导,又从锁骨下那个伤口里给它开出漂亮的蓝玫瑰,眼睛柔柔弯着,明明被反绑着手,依然抬起清瘦胸膛想要抱他,仿佛丝毫没考虑过肋骨会不会被压断。
这样有恃无恐的态度,毫无避讳掩饰的视线交汇,会从基因层面直接激怒哨兵,越是强大越无法避免。
哨兵狂化,理智让位于情感,最强烈的念头会被无限放大。
……门被小心翼翼敲响。
封傲回来了。
他给宋汝瓷带了夜宵,借了耿烈的宿舍熬了粥,晚饭被这些人打断得七零八落,宋汝瓷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他带着精神体黑豹站在卧室门口,不知该怎么开口,局促咽了咽:「……柏哥,是我……」
话都还没说完。
年轻的哨兵就和他的黑豹一起躺回自己卧室的地板上,获得了相当安稳的睡眠。
巨蛇扫了一眼那份粥,熬得乱七八糟,不堪入口,也丢回去。
蛇身绞碎一瓶甜梦果晨曦烈酒,自己先吞下去,滤掉过浓的酒精,鳞片里渗出甘甜柔和的果酒,滴在淡白嘴唇上。
金瞳凝注仍旧认真望向自己的苔绿色眼睛,为什么一直看,看什么,看不够吗?
巨蛇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柔和仿佛春波的澄绿湖水里,它意识到酒精或许滤得还是不够,湖水里多出醇香。
伤口长出的蓝玫瑰被一口吞掉,完全不知收敛,还在开,还在开。又有金盏菊和蒲公英冒出来,一不小心白色小伞就飘得满屋都是,金盏菊自己缠成超大花环,找到巨蛇的脑袋套圈一样戴进去。
苔绿色眼睛的向导很开心,不停给它展示,不想停下。
……需要警告。
警告。
是惩罚,身为向导完全不知道珍惜自己,自己伤害自己的惩罚。
不可原谅。
它发誓今晚不会再听宋汝瓷说话了。
蛇信探入淡色双唇,撬开牙关,冰冷柔软的感触掠过口腔,变柔软的鳞片边缘慢慢刮蹭那些敏感的角落。
始终盘踞在这具身体上,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警告和惩罚很有效,这具身体果然轻颤,胸腔微弱悸栗,呼吸变得极为不稳,轻薄的汗水渗出打湿额发,喉咙里溢出柔和闷哼。熔金巨瞳倒映影像,苔绿色的眼睛弯着,闭上,把侧脸埋进柔软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