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由
千尧已经睡着了, 因此自然没有回应。
其实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南鄢虽有他留的人看着,但他们也不能解决所有的事, 遇到拿不准的便会快马加鞭送过来交给他决定, 北鄢刚被统一,更是还有无数的问题要处理。
因此岐岸每日都很忙,他一向勤勉,从未耽误过任何政事,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 却偏偏不想理会那些事,所以久久没有离去,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睡过去的千尧。
他似乎又瘦了些,瘦到被子盖上他身上都快没有什么凸起。
不知怎么,岐岸望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只死在他面前的麻雀。
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因此岐岸还想了片刻,这才恍惚想起似乎是他十岁那年。
他十岁那年, 南鄢大败于北朔, 不仅要求割地赔款,先帝还被要送一子为质。
先帝共有七子,太子和三皇子皆为皇后所生, 四皇子,五皇子, 六皇子的生母懿妃为先帝所爱,自不可能,七皇子又太过年幼, 因此先皇没怎么犹豫便挑中了他。
毕竟他从出生起就不怎么讨人喜欢。
先是出生时天有异象,暗红色的云霞布满天空,如血一般,司星阁的守正说此象不吉,先帝闻言本就生有疑心,果不其然,很快他的生母便因生他难产而亡,他的母妃彼时正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因此先帝悲痛不已,他被抱出产房后又被发现是异瞳,先帝惊怒之余对他更加不喜,直接将他交给了当时并无所出的淑妃抚养。
因为顾忌天象之说,所以先帝从那以后连带着对抚养他的淑妃也一起冷淡了下来。
淑妃对他怨恨,待他很是一般,到了后来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后对岐岸便更加讨厌,甚至不允许他接近自己的儿子。
但岐岸却很喜欢这个弟弟,这个弟弟是整个皇宫中唯一不会用异样目光看他的人,弟弟也很喜欢他,总是跟屁虫一样跟着他,甚至学会说话后说的第一个词便是皇兄。
直到十岁那年,两国交战,南鄢大败,他被送过去当质子。
大概是知道他这一去很难再回来,因此对他从来冷淡的父皇第一次主动把他叫去说了半日的话,还给他取了一个字。
男子一般二十才取字,因此岐岸有些惊讶,但还是忍不住地好奇问道:“父皇为儿臣取了何字?”
话音刚落就见父皇提笔在宣纸上落下了两个字。
“远归,岐远归。”先帝说着第一次把他抱到了腿上,“希望吾儿会有远归的那一日。”
岐岸坐在他膝上,一动也没有动,感受着父皇难得给予他的温暖。
可是那样的温暖实在太过短暂,很快便散去。
他被抱上马车,离开了故国,北上千里。
送他的人大概是知道他不会再回去,所以一路慢待,到了北朔之后待遇更差,几乎人人都可以欺负他。
他被扔在了极偏远的一所宫殿,冬凉夏暖,夏日时还好,冬日时北朔的寒冷让从小生活在南鄢的他很不习惯。
可是没有人给他碳火,他只能硬生生地扛着,因此哪怕后来过去了很多年,他想起北朔,第一印象依旧是冷。
于是他只能穿上所有的衣物才勉强抵御那刺骨的寒冷。
岐岸本以为他的生活不会再更加悲惨。
然而他来的第三年,两国再次交战,他的父皇试图断了对方的粮道,派兵偷袭,火烧北朔粮草,致使北朔大败,而这也激怒了北朔。
消息传回朔都的当日,北朔常常欺负他的那几个皇子便冲进他的殿中,将他拉到殿外,绑在了树上,逼他学狗叫,让他叫骂南鄢皆是猪狗之辈,不然便将他冻死在这里。
北朔的雪又厚又重,一点点砸在他的身上,很快便让他没了知觉。
他差点被冻死在那场漫天的风雪中,可却始终没吭一声。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固执?难道尊严真的比命重?
更何况他守护的又是谁的尊严?他的还是南鄢?可是南鄢已经放弃了他,不是吗?
思绪混混沌沌,掺杂不清,岐岸想不清楚,只是始终没有吭声。
大概是觉得他被冻死在北朔皇宫传出去不体面,因此最后还是太子出面救了他,派人送来了碳火,还让太医给他医治。
岐岸被冻得大病一场,很长时间都半梦半醒,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月后。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意识到自己必须在北朔的皇宫寻求到一个庇护,不然他迟早会死在这里。
于是他便想到了自己从出生起便带有的能力,他可以听见别人的心声。
因为这个能力每次使用都会带来万箭穿心一般的痛苦,所以岐岸从前并不敢轻易使用,也不敢告诉别人,他本来就因为异瞳受尽了歧视,因此更怕别人会把他当成怪物。
使用能力时依旧很疼,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因此只能逼着自己使用这个能力,并凭借这个能力抱上了北朔太子的大腿。
太子为嫡长子,名正言顺,因此刚出生不久就被立为了太子,他还有一个亲弟弟,以及众多庶弟妹。
北朔的皇帝励精图治,很看中太子,只是身体不好,年过三十身体便已快不行,皇后偏心小儿子,想要让小儿子登上皇位,于是趁着皇帝病重之际,给太子下了毒。
她笃定没有人会怀疑是她做的,毕竟小儿子出世之前她所有的依靠都是太子,更何况太子即位她就是太后,所以绝不可能有人怀疑她,况且她连替罪羊都找好了,只待计谋实施。
但她没想到的是,岐岸听到了她的计谋。
他替太子吃下了有毒的点心,太子对此震怒,立刻找了太医,好在岐岸吃得不多,所以很快便被救了回来。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的“救命之恩”,从那以后太子便一直很护着他。
后来北朔和西疆起冲突,为了拉拢南鄢,太子提议把他送回去,换取两国的合作,而这得到了北朔皇帝的同意。
于是在岐岸十六岁那年,终于被送回了南鄢。
只是回国后的日子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曾经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弟弟已经不认识他,再见面时满目轻蔑,“你竟还能回来?”
曾经为他取字远归的父皇大概看见他便会想起那段屈辱的往事,因此给他划了片封地,想让他远远离开。
但他已经不是十岁时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岐远归。
他以熟悉北朔为由,自请入军营戍边,先帝大概对他还是存了几分愧疚,很快同意。
于是他十六入军营,经过两年磨砺,十八便于战场之中独率精兵,深入北朔腹地,收复北地十城,此后数年北朔再无进犯,保边地数载安宁,他也一战成名。
再然后……
他的哥哥弟弟皆不是他的对手,天下很快便在他的囊中。
他这一路用尽了算计,计谋,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手足凋零,哪怕被冠以暴君之名,可他终究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只是不知为何却总是会常常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见到的那只麻雀。
那还是在北朔的时候。
那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冬日,岐岸抱着被子缩在床上取暖,可是整个人依旧冻到快要麻木,就在这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麻雀竟然飞到了他的面前。
它似乎在寻找着食物,在他面前蹦蹦跳跳。
岐岸不知道为何这么冷的冬日它还在这里?猜测它可能是落了单。
于是哪怕自己拮据,还是分了它半个馒头,小麻雀吃得很开心,就这么留了下来。
岐岸对此很是开心,毕竟在北朔他身边连个宫人都没,因此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他便和那只麻雀聊了个够。
可是没想到的是,第二日等他再次醒来,那只麻雀已经飞走。
岐岸有些伤心,于是把原本剩下的那半个馒头也掰成小块,放到了门口,希望能再吸引它回来。
后来岐岸也真的再次看见了它,只是它已经变成了尸体。
小小的身体躺在檐下,又硬又冷。
岐岸蹲在它面前愣了一会儿,这才把它埋进了土里。
他也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对于弱小的生物来说,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的存在。
所以后来当他第二次遇到麻雀的时候,岐岸用箩筐和绳子把它抓了起来。
他没有鸟笼,因此只能用细细的线拴住它的脚踝,把它留在了自己身边。
在岐岸的精心照顾下,它果然比第一只麻雀多活了很长时间。
只是后来,好景不长,它便被北朔那几个常欺负他的皇子指使小太监摔死在了他面前。
岐岸看着麻雀的尸体,得出了第二个结论,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护住想保护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得出的结论没有错,也一直是这么践行的。
可是为何到了千尧这里却行不通?
千尧这么瘦弱,性格又这么软,因此岐岸恨不得把他时时绑在身边,不让他被任何人欺负,他也只放心把千尧留在自己身边,毕竟只有在他身边才最安全。
这不对吗?岐岸不知道,毕竟他从小到大学会的只有算计,计谋,狠心,杀戮……
他唯一有关于近乎爱的学习只有保护。
所以他尽自己所能地保护着千尧。
可是千尧的痛苦却似乎恰恰来源于他的保护。
想到这儿岐岸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冷,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前的北朔皇宫。
于是他下意识想要拉住千尧的手,然而碰到后才发现,千尧的手似乎比他更冷。
真奇怪……
千尧的手当初明明很暖,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火炉,所以岐岸当初才日日让他给自己暖手。
可是如今,千尧却被他拖进了同样的寒冷中。
–
千尧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
岐岸正坐在不远处怔怔地望着窗外。
他听见动静,立刻起身向千尧走了过来。
“醒了,要不要喝些水?”岐岸说着把他抱到怀里,然后从宫人接过一盏茶水递到他唇边。
千尧没说话,只是乖乖地张嘴喝了下去,然后靠在他怀里发呆。
“怎么刚醒就发呆?”岐岸说着握住了他的手,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轻轻把玩着他的手指。
千尧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此干脆继续沉默了下去。
岐岸对此已经习惯,因此也没有生气,只是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一直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饿不饿?”
千尧摇了摇头。
若是平时岐岸大概会劝他吃几口,可是今日岐岸却没有。
“那就不吃了。”
“你吃了吗?”千尧对此有些不适应,于是难得多问了一句。
“朕也不饿。”
千尧闻言下意识想劝他吃饭,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多事。
今晚的岐岸很怪,千尧总觉得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和自己说,于是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听岐岸继续说道:“你还困吗?”
“不困。”千尧摇了摇头。
“那就好,刚好今晚朕也不困,不如我们聊一会儿,好不好?”
千尧闻言有些不解。
然后就听岐岸继续说道:“算起来我们最亲密的事都做尽了,可是却好像还没有好好聊过一次。”
这实在不像是岐岸说出来的话,因此千尧闻言忍不住微微侧过了头,然后就见岐岸正望着自己。
“朕知道你不开心,是不是?”
千尧没想到岐岸会突然这么问,整个人终于有了反应,只是有些无措起来,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朕这些日子想了许久,有很多事朕确实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比如……陆砚洲。”
千尧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陆砚洲,他不明白这是不是试探,因此下意识想要摇头。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岐岸继续说道:“朕没有杀他。”
“什么?”千尧听到这儿整个身体都彻底转了过来,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岐岸的衣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满目的不可置信,“真的吗?”
岐岸看着他的反应心中一阵涩然,但还是回道:“真的,朕没有杀他。”
“可是当初……”千尧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当初他亲眼看到陆家人在办丧事,如果不是陆砚洲的话,那到底是谁在出殡?
岐岸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于是立刻回答,“假的,朕当时只是希望你能对他彻底死心,更何况也不能不考虑陆家,所以和陆家达成一致,朕可以饶他一命,但他永不能再回鄢都,并且从此要隐姓埋名。”
千尧闻言已经说不出话,整个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只是突然很伤心,若是小穗子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很开心。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千尧还是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对陆砚洲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但千尧一直觉得自己拖累他良多,后面觉得他的去世也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因此后来他虽然没再提过,但心中其实充满了愧疚。
好在今日得知他没事。
没事就好,还活着就好,他终于不用再日日内疚。
岐岸自然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却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把他搂进怀中。
怀里的人好一会儿才重新平静,然后小声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是啊,为什么?
岐岸也不知道,大概是今日突然想起了他在北朔时用箩筐和绳子抓住的那只麻雀。
他以为把它护在身边是对它的保护,但后来却发现,也正是因为被困在了他身边,那只麻雀才被摔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自己没有绑住它,它其实可以飞走,永远开心地徜徉在天地间。
或许他早该想明白的,他该放了那只麻雀,也该放了千尧。
岐岸并没有向千尧解释什么,只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才开口说道:“不为什么,朕只是不想再困着你了。”
“千尧,朕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