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对劲,小时。”时岑的心声忽然传来,“你的位置在偏移。”
“我离侍者越来越近。”时明煦说,“不过平台本身很狭窄,难免会撞到……此外,洗礼是否真正完成,也需要他来最终宣告。”
就在舞圈最外层的女孩快要碰到侍者时,忽然有小颗粒,沿着时明煦的鼻梁滑落下去。
于是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
下雪了。
雪粒很快细密起来,它们化为碎屑,继而又变作团絮,从铅灰色的云层间落下,穹顶似乎也越来越低沉。
长距离光轨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时明煦险些扑倒在地,躲闪间勉强护住了安德烈——时岑顺势接管他的身体,就在猝然回首间,风雨猛然灌入车厢,建筑碎屑砸断旁侧的一把座椅。
时岑抱起安德烈,快步往车厢中前部去。
“这里撑不了太长时间了!”安德烈脸色煞白,他的肩胛骨薄而突出,硌着时岑的掌心。
时明煦眉心忽然重重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上来,层层缠裹如蛛网。问询夹在网缝间,像是猎物徒劳的挣扎。
“空间毁灭后,会发生什么?”
第 108 章 变故
时明煦认真地看着安德烈。
他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天地间昏昏沉沉的,许多东西被风声搅乱了,暴雨会融化一切。
他感到不安,这种情绪也影响到时岑。
但佣兵的血液流涌于身体,微妙的体温差稍稍缓解了焦躁。
“小时,你被冻伤了。”时岑说,“先处理伤口,药在我卧室……”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不是!你怎么带回来个小孩!”索沛闻声探头,从他自己的房间中出来,同沙珂四目相对间,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姑娘显然有些害怕这个黑发棕皮的大个子,她往时明煦身后缩了一点点,吸了吸鼻子。
“这是沙珂,别吓到她。”时明煦言简意赅,说自己要收养这个孩子,让小姑娘先去洗个热水澡,又让索沛帮忙收拾空房间和做饭。
至于他自己,则往卧室的方向去。
“冻伤药膏在第三层抽屉。”时岑心声有点沙哑,“小时,你要及时处理创口,避免恶化感染。”
时明煦闻言照做,他在捏着那支软膏时,忽然开口:“我家药箱在临时安置55号的小隔间,实验用品摆放架的最高层。消炎药或许不大够,但止血与清创绰绰有余——时岑,你还要忍多久?”
对方一怔:“我……”“当初我离开内城,来到外城后,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一位,是如今凯恩斯小报的总编。”时岑问,“知道凯恩斯小报吗?这报纸在内城订阅者寥寥,但在外城蛮出名。”
“知道。我也订阅了。”时明煦想起灰眼睛的夹克男——那个忽悠着他订购报纸的家伙,似乎是个吃回扣的中间商。
“这家报社于十年前创立,总编兼投资人就叫凯恩斯。”时岑说,“他是个灰眼睛的男性,内城居民,基因链强度B等——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但其实,今年已经年过六十。”
时明煦一时无言。
好吧,原来不是中间商。
他又被骗了——好像跟外城有关的人和事,总是真假掺半。
“小时,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时岑笑了笑,“我猜,你是被他忽悠着订阅的报纸。”
时明煦:“……”
有些时候,他真的想干脆像索沛那样直接转过头去,不搭理时岑。
可惜他不能,他在自己世界的身体还没有醒来,此刻同时岑建立的意识联系异常稳固,有关时岑的一切,都被他切实感知到。
对方的确是一个,有点恶劣的雇佣兵。时明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也?”
“……抱歉,”兰斯揉着眉心,“博士,昨晚苏珊娜趁乱跑出了医疗中心,还不知道藏在哪里——但替文博士感谢您,城防所一定竭尽所能。”
兰斯说完,很快挂掉了通讯。
时岑正在洗漱,水流淌下眼睑时,他在闭目中看见时明煦盛汤的手指:“小时,苏珊娜是谁?”
时明煦将汤从锅里盛出来,在走向餐桌的途中,向时岑简要讲述了这位少女与保罗间的爱情故事。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苏珊娜,她可真是……一个倔强的人。”
“她不愿意舍弃保罗的遗腹子,”时岑将发梢的水珠擦干净,“但这样做的风险很大,F级胚胎如果在六月前于子宫内发生烈性畸变,很容易引发母体死亡。”
说是怀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也不为过。
“是的,”时明煦送了一勺汤到嘴里,在番茄与牛肉相互混合的香气中,他略微含糊不清地说,“爱情……有时也让人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啊,”时岑重复了这几个字,但很快,他继续问,“小时,你有过情人吗?”
时明煦险些被呛到。
他连忙将最后半口肉咽下去,再开口时有些羞恼:“时岑!我说过,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那就是没有了,”对方立刻下了定论,“也是,你瞧着毫无经验。”
“……你听上去倒是经验丰富。”时明煦将汤匙搁回碗里,金属同碗壁相撞,发出轻微的“啵”响,昭示主人的不满。
“怎么会?”时岑听上去似乎笑了一下,“我同你一样,都对那种事情不感兴趣。”
……时明煦觉得这句话半分可信度也没有。
然而还不等他反驳,时岑就继续开口:“我十年前离开内城时,先受到了军方的邀请——外城城防所与外派调查团,后者格外希望我能过去,但我都拒绝了。”
时明煦一愣:“为什么?”
“因为容易受到牵制。”时岑将几把枪取出来,为明天的远行做着准备,“去到军方内部,就意味着服从大于自主,这对我灵活探究野外的目的来说,是一种束缚。”
时岑用手指扣住枪柄,继而取出一方毛巾,擦拭枪身:“情感于我而言,同此类似。同他人之间过深的羁绊,反而容易绊住我的手脚——我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过多社会性感情,所以也没有交往过任何一个情人。但……”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我之间的联系,太独特了。”
“的确很难用某个词语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时明煦重新舀起一小勺汤,认可了他的解释,并附和道,“时岑,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
说完,研究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他显然已经入了对方的套。
时岑将枪擦得很干净,他勾着唇:“嗯。”
“你我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
时明煦从这句话中咀嚼出某种深意,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点微妙的开心,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系,让两人同在一条莫比乌斯环上——它对外依旧孤独,但对内,他们不可分离。
这种认知,使时明煦的心跳稍稍加快了。
就在暧昧像夜雾一样弥漫起来时,时岑说:“小时,闭眼。”
很自然地,时明煦听从了他的话。
于是在闭上眼的瞬间,时岑的枪,出现在他眼前。
枪身流畅漂亮,是冷冷反射着微光的墨黑。
“我有很多把枪,”时岑指腹摩挲过枪身,从柄托一路滑到扳机,“这把是陪伴我时间最久的,它从我到外城的第二个月起,就陪着我,已经足足十年。”
他不由自主地,想同时明煦分享关于自己的琐事。
“明天要把它一起带去南方雨林吗?”时明煦注目枪身,“你同外派调查团一起,乘直升机出发,应该最迟三小时就可以到达。”
“嗯——你明天做什么?”时岑想了想,“回到灯塔、继续实验研究的意义已经不大,要不请半天假?你先通知军方,告知你世界178号可能会去往南方雨林。随后,可以再查查有关安德烈的事儿。”
“安德烈的事情现在就可以查,我有溪知实验基地数据的大部分权限。”时明煦重新睁开眼,将自己平板勾过来,“我会直接请假,明早就提出申请,同军方一起去往南方雨林。”
时岑感知到对方同自己间链接的削弱,他问:“你是觉得,需要同我一起验证有关两个世界178号的猜想?”
“是。”时明煦打开数据库,在居民档案中寻找安德烈,“178号,似乎只有在同我对视时,才会出现那种‘悲悯’的高级情感,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具备某些特殊性。”
时岑皱眉:“这太危险了。晚上那会儿你也听见,南方雨林中的蛇类数以百万计,你如果真的想去,最好以通感的方式,将意识安置在我的身体中一同前往,我们可以及时交流——在此基础上,你也可以随时睁眼,与自己世界的外派调查团保持联络。”
顿了顿,时岑补充道:“小时,不必担忧178号认不出你。祂在西部荒漠时,已经可以通过我的身体,直接与你成功对视,祂的进化程度应当是随着时间流逝快速增加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时明煦彻底失去了拒绝的理由。
时明煦望着平板屏幕,背靠椅背,产生了一种神经长期紧绷之后的放松,进而感到被隔绝危机的安定。
世界,今晚他们可能已经发现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另一面,它充满未知。
但与此同时,通感又让两人得以从对方身上汲取慰藉,放在两天前,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时明煦甚至觉得,他同时岑间产生的所有情感,像在编织一场梦中的童话。
这梦境温和宁静,没有突如其来的基因链断裂,没有异变生物的侵扰,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交换秘密,甚至于……相互依偎,品尝情感。
他最终赞同了时岑的请求。
接着,关于安德烈的数据也被调取出来。
时明煦的权限比燕池高一点,可以直接链入溪知实验基地的二级数据库。
“晚上那会儿燕池平板上的照片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脸,”时明煦进入数据库,定位时间区间,搜索安德烈的姓名,“除却了解他的更多生平外,我们还可以顺便看看他的长相——如果他真是曾经对我说过‘必须要去’的人,或许我能想起更多事。”
说话间,安德烈的档案已经被打开。
资料显示,他出生于乐园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属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异变动物入侵的战斗中双双牺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凯恩斯相依为命,但很不幸,11岁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链断裂,由C等降为D等,哥哥随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仅仅两年后,灾厄发生,他被白色有翼类抓走,自此失踪。
这份档案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没能从中获取太多有效信息。
时明煦有点失望,他将文字部分划上去,来到照片部分,试图在这里寻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时明煦与时岑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没有脸。
“言归正传,凯恩斯建设这份报纸是为了多赚钱。”时岑见好就收,“因为他弟弟在灾厄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凯恩斯四处搜寻他的消息,不计成本。他俩相依为命十多年,感情非常深。”
“灾厄杀死了很多人。”时明煦听到这里,想起杜升,杜升也执着于养父的失踪,始终不认为对方已经死亡。
亲情,或许的确是一种很奇妙的情感联系,它有时会促使人去做一些执拗的、外界看来难以理解的事情。
譬如从理性角度出发,无论是凯恩斯的弟弟,还是杜升的养父,在失踪这么久之后,都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可家属就是愿意日复一日、竭尽所能地找寻,将其视作某种人生得以圆满的执念。
很遗憾,他和时岑都未能体会过这种感情。
但,他们同彼此间,又拥有一种远比亲情更复杂,并且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样想来,倒也称不上有多遗憾。
“小时,凯恩斯是灾厄的亲历者。”时岑的声音将他逸散的思绪拉回来,“灾厄,对于乐园而言,称得上一场划时代的浩劫。”
“五十年以前,乐园的人口足足有两百多万,外城共计划分一百六十个区域,设置四十处城域间城防所。那时,生物的异变程度也没有如今这样高,有些温和的动植物是允许家养的。凯恩斯说,他与弟弟安德烈就养了一爬架未异变的水培牵牛花。”
牵牛花,这种根茎细弱,花叶硕大的漂亮植物,顺着防盗窗攀爬,开出色泽明丽的、同样脆弱无害的花朵。
它就静静绽放在五十年前的春天,在一对兄弟的窗前。它所处的屋子逼仄、狭窄,位于拥挤外城的一隅,但内部物件的摆放很有序。
一个十岁出头的、蓝灰色眼瞳的小男孩,将脑袋搁在窗边,等待兄长做工归家。
他的哥哥身体不够强壮,无法进入佣兵团,因而只能进行外城收入较低的文职工作。
凯恩斯的确是一位好哥哥——他放弃内城的一切,自愿搬来外城,照顾基因等级由C下降至D的弟弟。
安德烈的基因异变程度相对温和,却也致使他智商一点点降低、语言能力渐趋退化。这孩子总是显得安静,又很温和。
灾厄降临的那天,安德烈趴伏在窗沿,像往常一样被牵牛的花叶围绕,从萼托与细茎的缝隙间,等待着凯恩斯。
而哥哥留于家中的平板,还停留在一则“灯塔取得人类基因研究突破性进展”的消息上。
安德烈伸手,摘下一多粉紫色牵牛花,将它攥在手心,等汁液像往常一样涂满掌纹时,哥哥就要归家。
可惜,他没能最终等到。
起初,只是掌心传来的些许刺痛感,他以为是指甲刺破了皮肤。
就在低头想要查看时,满窗的牵牛花都在此刻剧烈摇晃起来——刚才分明只有和煦的小股春风。
安德烈抬头,这一次,他从窗缝间,瞧见一只巨大的……白鸟。
这只骨骼突出、眼神凶煞的有翼类,一喙叨碎了防盗窗的间隙,那些牵牛花叶都散落下来,在花瓣的纷纷扬扬中,狂奔回家的凯恩斯猛然抬头,看见了被抓握于巨鸟爪间的弟弟。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弟弟就这样消失于视线尽头。
但这只是灾厄的开端。
随后,那些还没被折断的牵牛茎叶——乃至于所有此前允许被养于室内的植株,开始迅速膨大化,花瓣不再柔软,它们变成尖锐如刀锋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搅弄血肉。
温驯的小动物也狂躁起来,狗咬断栓绳,利齿又扎穿主人的咽喉,猫挠破的不再是沙发或窗帘,而是眼球与胸膛。
与此同时,无数有翼类飞来,它们中的许多被城防所击落,但更多突破防线,在外城肆意虐杀人类,血液四处飞溅。
就在哀嚎与惨叫声中,一种由远及近的、可怖的震颤,自野外而来——那是密密匝匝、数以十万百万计算的兽群。
两栖类,爬行类,节肢类,哺乳类……乃至于软体类蠕虫,都混合在一起,如同受到磁铁吸引的磁石一般,疯狂涌向乐园。
简直像是,在发动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争。
“彼时军方拼尽全力,也没能护住外城。”时岑的声音低沉,“灾厄持续了整整三天,城防所和外派调查团几乎尽数牺牲,热武器也耗尽了。但仍有整整七十余片区域被尽数摧毁,城墙也碎成了粉末,再也无法抵御异变生物入侵。”
“那些动植物,统统不要命,完全违背了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
时明煦问:“那么,灾厄是如何最终停止的?”
时岑看了眼索沛,这家伙犹豫半天,仍然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如果凯恩斯所言不假,”时岑沉默须臾,“那实在是一个……很离奇的真相。”
在灾厄降临的第四天,乐园中总人口已经锐减至二分之一,幸好启动真空空域防御罩措施及时启动,内城暂时得以保全。
外城大部分幸存者,也被允许临时进入内城紧急避险。
但兽潮与异变植物潮的侵袭没有丝毫停止迹象,外城尸体堆叠,人与动植物的混合在一起,再分不清,每时每刻,都能够听见防护罩被撞击的闷响——这些入侵生物,想要突破最后的防御层,进入内城之中。
一旦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位于内外城之间的真空隔离带,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就在第四天下午,在防护罩上隐隐出现裂缝的时候。”时岑收回目光,“军方已经做好使用核武器、彻底牺牲外城城域的准备,但就在此刻,从野外——或者从天际,不知道具体从什么地方,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生物。”
“据凯恩斯所说,祂似乎没有脑袋,也没有五官,甚至连祂本身也难以看清。祂被笼罩在白光里,像是遥不可及的云。”
时明煦一怔:“那不是和178号……”
存在极其微妙的相似。
“你有新的伤口了。”时明煦将软膏涂抹在冻创处,“时岑,我能分清冻伤的灼烧感和穿刺伤——哪怕位置有所重叠,但通感不会撒谎。”
研究员听上去有点生气:“之前你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是不是在骗我?”
“小时,没有骗你。”时岑起身,往小隔间去,52号甩着尾巴跟在他身侧——而那只样本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罐口已经打开,藤蔓不在其中。
除手臂伤口之外,时岑左手上多出一道贯穿伤,自手背斜拉至腕部,蜿蜒爬出血痕,瞧着可怖。
猫咪显然在担心他,时岑从架子上取药时,它试图跳上台面,因为半条腿液化的缘故,52号蹬了老半天才成功,刚想往两脚兽胸口蹭,就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睛。
小北极狐同大号缅因四目相对,只一瞬,就把脑袋重新埋回尾巴里了。
52号顿感莫名其妙,它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并非不讲道理的猫咪——它伸长爪子往培养箱勾,试图找小白狐狸讨要说法。
但还没成功勾住,它就被上完药的时岑一把捞起来,走出临时实验室:“别吓唬55号。”
然后,他赶在52号发火之前,用一只人造肉罐头成功哄好了它。
时岑抚摸52号背脊的长绒毛,细致指导时明煦那头涂抹好冻伤软膏后,他才说:“刚失联的时候,我很害怕。”
“小时,这不是我第一次同你丧失通感。之前每次你记忆闪回时,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会断开,但没有那次这样彻底——连意识体也瞬间消失掉,你就这样被灰白色生物带走,”时岑说,“我目睹一切,却无能为力。”
时明煦短促地吸了小口气,他坐在床尾,正对那幅彩色挂画。
他忽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刚刚把话问得太重。
“我尝试像之前那样呼唤了很多,但都没有用。”时岑心声沙哑,“我实在没办法了小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
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找寻。
对方并非简单陷入记忆旋涡——光是此前记忆追寻的历程就让他那样痛苦,如今直面如此庞大的未知生物,时明煦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性?
时岑浑身都在抖,砸在窗上的指节泛白,不敢再细想下去。
如果没有互换就好了……被侍者找上门的人,分明是他,而非时明煦。
如果没有让对方去七十七区寻找贝瑞莎,情况会不会也有所不同?
又或许,或许更早,如果自己忽略掉那些细微处的重叠,如果没有那夜的浮光片影,霎那交汇匆匆如白鸟掠翅,穿越西部荒漠与内城静谧的长夜,如果没有那次特定的回应……如果自己从来不曾得知有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对方是不是,就不至于陷入生死未卜的险境?
时岑从没有这样难过过,情感炸得支离破碎,变成锋利的碎玻璃,边缘割据着心脏,那么疼——他作为佣兵,早就习惯了受伤与流血,但没有哪次肉|体上的伤痛能够这样鲜明又尖锐,他从内部被切碎,望进穹顶时,只看见重叠的阴云。
雪花飘落窗间,融化后蜿蜒出水痕,整个世界都被模糊,唯独没有那只深灰色的竖瞳。
究竟要怎样做!
究竟……究竟该怎么办才可以?
时岑绷着最后的一点细若游丝的理智,尝试寻找一切可能的法子,他翻阅平板记录,也寻找时明煦留在家中的所有痕迹,甚至想要潜出内城,寻找这个世界的侍者——但,就在趋于崩溃的时刻,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勾住他的裤脚。
时岑低头,发现52号脚下躺着那只标本罐。
藤蔓的块状主茎半死不活地躺在罐子里,瞧着比刚刚更蔫一点。
猫咪叫唤了两声,把罐子往时岑的方向推过来一点。
“想让我看这个?”时岑垂眸间声音沙哑,“52号,我已经看过好几遍,它没什么特别的。”
但猫咪不依不饶,用爪垫扣了扣罐口,吓得藤蔓又往更深处缩了一点。
“要我打开?”时岑终于俯身,拾起那只样本罐,“52号,它实在没有任何特殊之……”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一秒,时岑迅速拧开样本罐,他大概真的疯了,竟然直接把那截藤蔓取出来握在掌心——几乎是瞬间,尖刺穿透皮肤,毒囊注射液体,但时岑忍着疼痛,没有将它甩开。
那些创口边缘处,渐渐溢出少许淡金色,混合新鲜血液。
在第一颗血珠从腕间滴落之时,时岑终于在疼痛中模糊掉神志,他沿着床边滑下去,额上冷汗涔涔,可嘴角竟然是带着一点笑的。
他逐渐失去一切感官,身体如沉溪之石,意识却逐渐浮向水面,飘往无垠处。
“你,不是小时。”
时岑被这一声唤醒。
他醒来的空间很奇妙——这绝非现实世界,它像晴日下的湖泊,或者林涧天光斑驳的一囿,可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刚刚的两种联想,只是进入这处空间后自然而然产生的。
这里泛着一点轻微的暖意,像遥远的春季。
伴随这个念头一同进入视线的,是一个半透明的少年——或者说,一个半透明的意识体。
他瞧着十六七岁,蓝灰色瞳孔,望过来的目光很柔和,五官也透出一点熟悉感。
来不及多想,时岑立刻环抱他一同撞出车厢——下一瞬,整个光轨立刻支离破碎,碎片所及处空间斑驳,虚构的暂歇地彻底消弭,流转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现。
那颗可怖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偶尔有眼球自序泡间浮现,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窥探的视线。
覆盖薄膜的巨大骨刺扫过来——沃瓦道斯同时接住了两个人,时明煦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怀中的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他与时岑同时抬头,二人连首次身体上的真正相见也顾不上,就齐齐看向那只铂金色的竖瞳。
“他已经陷入沉睡了吗?”时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临下的俯瞰忽然转露出一点茫怔,铂金色竖瞳的主人开口,声波依旧如秋野麦浪,说出口的话却让两人都彻底愕然。
“小时?你和时岑……怎么变得这样小?”
第 109 章 心愿
“安德烈,”时岑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识占据着沃瓦道斯的身体。祂仍在沉睡吗?”
覆盖骨刺的长尾隆起,躯体部分的起伏如同山峦,安德烈尝试甩动一下尾巴,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去。
这具属于沃瓦道斯的身躯,竟然真的能够受他掌控。
但,安德烈很清楚这一切不应发生——铂金色眼瞳的凝视感很轻微,可的确存在。
这具身躯真正的主人已经醒来。
“你违背了序间守则。”安德烈望向那只虚虚阖上的眼,“……沃瓦道斯。”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半日前,他从样本罐内取出藤蔓主茎时,就曾面临这样的情况——作为锁孔的藤蔓贪婪吮吸着他的血液,而眼下时明煦分明正面临一样的处境。
时岑倏忽想起安德烈的话。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过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刹那间,巨大的、被摄取的感觉同时笼罩住两个人,时岑甚至来不及用心声提醒对方,就被卷入难以名状的涡流——他闭目中所处的暗色空间正在远离,渐渐凝缩成再不可见的小点。
与此同时,时明煦于陷落地中的全部身躯都被浓白色包裹住。而时岑现实世界中的身体也脱了力,猫咪从两脚兽瘫软的掌心下挣出来,抖抖毛绒绒的耳朵。
侍者依旧仰倒在地,清道夫在他周遭爬行,有一小汪想要撬开他的指甲缝钻进去,被侍者愤怒地甩开:“你在干嘛?我还没死呢!”
流汞般的清道夫团聚起来,慢吞吞地钻到一截小腿断骨中去了。
侍者将视线挪移到浓白色半流体间,发现佣兵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被吞噬,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就对上半空水雾中凝聚而起的一只铂金色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