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万世不朽
殷无极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眼前是大片虚幻的光影。或许是记忆支离破碎, 他不记得梦境的详情,只感觉到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不系之舟回到家的港湾, 他好愿意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在美梦里消逝,在山海里永恒,直到此身化为灰烬……
记忆的碎片浮上识海,都是片段。
旧事蒙蒙,亭下花间,帝尊手执金樽,摇晃杯中美酒,笑问:“圣人以为, 何为不朽?”
“是山河冠姓,是诗书传世, 还是青史留名?”
他醉眼朦胧, 凑近一撩, 容色盛极。
彼时谢衍调琴, 他擦拭过琴台凤尾的浮灰, 沉吟一番, 道:“皆非不朽。”
“这世上, 从无不朽。”
白衣书生垂下黑眸, 双手抚琴,两袖是浩荡清风, 身耀光明, 正是天下至圣。
玄袍帝尊又指向天穹, 漫不经心,笑问:“天道,难道不算永恒不朽?”
“亦非不朽。”
谢衍见殷无极非要与他论道, 轻拨琴弦,温言道:“天非永恒,道非不朽,世上之人,纵然煊赫显耀一时,也终有一日会被忘却。”
“圣人甘心被忘却?”殷无极托着下颌。
谢衍不疾不徐,道:“若是圣人被忘却,就说明历史已经走的比我更远。当年,我改革仙门弊病,开盛世太平;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弊病本身,被打倒,被摒弃,最终被遗忘。”
“没有一种道会万世不朽,儒道亦然。正如上古帝王求长生终不得,圣人亦会消亡。肉身死去,是第一次死亡。”
“当最后一个记住他的人忘却,或是最后一本记载他的书失传,那就是第二次死去。岁岁如此,古今皆然。”
圣人这般旷达,哪怕亲手成立的宗门与发扬的学说,他也从不求永恒。
帝尊却笑了:“圣人说,上古帝王求长生而不得。可您,为何执着于许我长生?”
话音刚落,圣人猛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刺向他,是一双漆黑而偏执的眼。
他微微一笑,看似淡雅,却不容置疑。
“在我心中,陛下当得万世不朽。”
在梦与醒之间,飞花旋转,光影变换,时间好似白驹飞逝,转瞬这满庭繁花只剩下荆棘野草,荒芜一片。
琴弦寸寸崩裂,古琴化朽木。
唯有面前端坐亭台的白衣圣人,容颜如旧,凝视着他。
殷无极心念一动,“本座之功业,不过以山河命名。圣人,却欲以天道冠姓。”
“若君非永恒,本座如何配称不朽?”
“……”
他见宛若闲云野鹤的圣人,此时神色不辨,又笑着道:“再说,圣人先前之言,皆是言物说理,令人信服。涉及本座,怎么却偏偏唯心了?”
原本的记忆之中,圣人没有给他答案。
此时,帝尊黑袍纷飞,蓦然回首,却听到当年始终背身对他的圣人旋身,双眸神光莹莹,言道:
“别崖,你是我的继任者,我的火种。”
圣人的声音清淡,“你若长生,我亦不朽。”
这如同一道最强悍的诅咒,将奔赴死亡的魂魄,硬生生拉回世间。
也将他打落最深的炼狱。
他像是一座碑,每一笔铭文都烙印在他的骨髓里。好像他本身,就该用一生背负师长平生的铭文。
哪怕割去血肉,挑断经脉,削去骨头,都抹不去这份传承自谢衍的道。
他的师长,圣人谢衍,追求天之上的至高权柄,并非为了自己与道统的万世不朽。
他求的,是什么呢?
好似失重,殷无极的意识猛然向下坠落。
不系之舟突然被勒住了绳子,风筝线被猛然拽动,他的意识从飘荡的九天之上落下来,重新回到了世间。
滴答,滴答,滴答。
冰凉的露水滴在他的脸庞上,带来锥心刺骨的凉意,殷无极的眼还未睁开,却在意识回归时,感觉到胸口钝痛不已。
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破血肉,穿透他的肋下,时时折磨着他,温柔又残忍。
殷无极眼皮沉重,实在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身体悬空,脚腕轻微摇晃,未能挣脱,却激起叮当声响,是铸铁的敲击声。
九幽下极为安静,所以声音会无限放大。他分不清自己所处之地,为求谨慎,他不再挪动,而是缓缓地等意识归来。
忽然听见一段对话,声音由远及近。
“圣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极为不赞同,重重用拄杖敲击地面。
道祖痛心疾首:“圣人,重开九幽,囚禁魔君……做出这等事来,你想过,身为仙门之主,你该如何停止这场仙魔大战,又如何向仙门、向天下交代吗?”
“……道祖此言,难道是认为,我做错了?”再响起的声音,清冽淡然,不疾不徐。
“圣人难道觉得,在战场上带走魔君,未过任何仙门程序,就直接关入这九幽大狱——”
“这叫无错?”
谢衍轻笑一声,拂袖,“无错!”
“今日我与佛宗来此,就是要督促圣人除魔。”
说罢,老道撩起道袍,似要向前迈步,“以绝后患!”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颀长,此时却在九幽大狱底部的牢门前,悍然横剑,挡住两位圣人。
剑啸之声,极为凛冽。
“二位圣人,留步。”
谢衍本就孤高至极,后来收敛性格,是为做合格的仙门之主。
后来世人将他捧得太高,他反而为声名所累,不能事事恣意,于是更主张中庸与实用,不再以名士之风行事。
今日,他睥睨一瞥,更是双瞳漆黑如寒水,疯狂又冰冷。
谢衍的声音寒如秋水,道:“魔君与吾决战,最终为吾擒下,自然是属于吾的东西,吾想杀就杀,想囚就囚,如何处置,吾说了算。”
“旁人想动半个指头,问过吾了?”
落地有声。
在幽暗深处囚室的殷无极,听见这一席话,脊背更似被冷汗湿透,浑身发冰。
“圣人,怎么这般任性!”道祖痛切不已。
“一个月了,半点消息没有,仙门魔道,偌大五洲十三岛,皆都在等着你的音信,你偏偏做下这等丑事——”
佛宗此时叹了口气,他为调停,先安抚将拄杖抬起,指向谢衍的灰袍老道。
那杖都在抖,可见气的厉害,“道祖息怒。”
谢衍却轻轻转过脸,清雅无双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道:“道祖之意,难道是教我杀了魔君?”
“永绝后患,这是为仙门计!圣人当须决断!”
“此时杀了魔君,道祖还想不想北渊退兵了?”
谢衍平静道:“东洲半壁,皆在北渊实控之下,仙门联军,更被魔修逼到绝境。道祖偏又重伤,若在此时逼我杀魔君,可想过后果?”
“已入北渊的大军,或有十万之众。边境陈兵的,亦不少于三十万。除却魔宫元帅萧珩之外,深入仙门腹地的,还有将夜。”
“我若是取了魔君殷无极的性命,魔兵非但不会退,而是会举决死之意,甚至拉着东桓洲,玉石俱焚!”
圣人的语气舒缓,甚至带着几分温柔之意,却是惊悚:“道祖,您的徒子徒孙,不要性命了?”
“……圣人!”
谢衍似是没听见这厉喝,甚至还向前走了一步,剑尖点地,划过雪亮的光。
“还有,身为师长的,我的报复。”
道祖被他骇的后退一步,用好似不认识他的眼神,打量着此时在幽深地底锋芒毕现的白衣儒圣。
他从黑暗处走出,弹指点起烛台,光芒在他的脸庞上跳跃,也跌宕在山海剑锋上。
照出一双燃烧的眼。
谢衍轻笑,侧头瞧一眼道祖,“在下心事烦忧,多有不敬,还请道祖见谅。”
道祖抚着胸口,顺气。
他实在是被平日与他谈茶论道的小友气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佛宗之意,亦是教我除魔?”谢衍看向身着袈裟的另一位圣人,声音平淡。
“阿弥陀佛。”佛宗念了句禅语。
“谢某,今非昔比。”谢衍负手,含笑瞥去,似有深意,“佛宗,不是当初的仙门大会了。”
佛宗眼底似有莲花重瓣,道,“圣人不如直说,圣人已生出偏私,不愿除魔,要力保魔君,如当年仙门大会时私纵叛门弟子那般。”
当年殷无极叛门入魔时,谢衍明着是千里追杀,实际上一路追一路纵,才教他渡过重重险境,遁入北渊。
谢衍做的虽不着痕迹,但看在两位圣人眼中,如何不知他个中做的手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说白了,修到圣人境,有些规矩理当遵守。
他要是不遵守,也没人管得了他,面子上做到位即可。
至少,仙门大会上,谢衍那一剑刺的实实在在,断绝关系的态度也很明确。
谢衍证明了自己堪任仙门之主,区区一名叛门弟子,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何不遂了圣人的意思,至少结个善缘,莫要坏了仙门三圣的关系。
可今日,不然。
当年的叛门弟子,已为北渊之主,仙门心腹大患,倘若不除,想着会被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尊疯狂报复,谁会睡得着觉?
谢衍却上前一步,笑道:
“佛宗此言差矣,他可不是过去寻常的魔尊,想杀便杀了。他是魔道帝尊!倘若杀了他,就得承受接踵而来的疯狂报复。杀了他,北渊尊位就会空缺,届时,下一任魔君无论是谁,都得为他复仇,这,才是后患无穷。”
道祖忽然抓住了那灵犀,停顿片刻,试探道:“圣人的意思是……把帝尊控制在九幽之中,北渊尊位无从空缺,君位更是虚悬,就不会诞生下一任魔尊?”
道祖话音刚落,深层的牢房里,锁链又响了几声,又偃旗息鼓下去。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淡淡地笑着,似乎隐有深意。
他给出的交代,硬要说,也是颇有几分道理。
道祖甚至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若是北渊尊位空缺,不会那么快诞生下一任魔尊。魔兵就算报复,只要三圣联手,击退北渊也是手到擒来。
除非,三圣不会联手。
或者说,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会是……
佛宗也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看见圣人从黑暗里笑着望来的这一眼,不再君子温文,不再风度翩翩,而是透着冷静的疯狂。
一个在情劫里发疯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二圣心里忍不住想起了最可怕的结果:谢衍身为仙门之主,会背叛仙门吗?虽然他没有说一个字,他迄今为止都为仙门鞠躬尽瘁,但是他真的做得出来吗?
谁敢说,谁敢赌?
谢衍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却笑道:“那孩子醒了,劝二位谨慎言谈,莫要惊了别崖。”
佛宗一身冷汗,他顿时将猜测咽了回去。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对待其他人,或许可以设一局,让他选择,试他对仙门的忠心,只因为此人无关紧要,就算错了,也可杀之。
对谢衍而言,有些选择是一次性的。不是仙就是魔,谁敢将圣人推往魔道?
“人皆有逆鳞。尔等如是,我亦如是。”谢衍此言,是在提醒道祖与佛宗。
“绝境之时,圣人也会一念成魔。”
仙门三圣本该利益相同,不要一念踏错,逼他到绝境。
那么,圣人谢衍,也会还之以绝境。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道祖退让了一步,拄着的杖敲击地面,叹道:
“那么,圣人至少要让我等进入大狱,检查魔君是被圣人如何看管着,禁制是否牢固,我们也才好向仙门交代吧。”
山海剑呼啸,挡住他前行的步伐。
“留步。”
长剑刺入九幽地表,剑柄犹在颤抖。圣人前所未有的疯狂,剑也那样疯狂。
白衣书生负手,云淡风轻。
他不首肯,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道祖果真停了步,可见忌惮。他捻着须,无奈摇头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谢小友教老道为难啊。”
佛宗也难办,道:“职责所在,总得确认殷尊主就在这狱中,圣人莫要为难。”
谢衍旋身,挡在最后一层监牢前,阴影在他脚下扩大,他的衣袍无风自动。
他温文尔雅道:“我以性命与圣人声名担保,难道不可?”
“难道,两位老友,怀疑谢某?”
“圣人!你——”
“再说,二位圣人难道感觉不到这充斥九幽的魔气?以此确认,就是足够了吧。”
谢衍道:“以九幽为牢,圣人为牢头,只要我谢云霁活着一日,他就得幽囚于此,永生踏不出这九幽。北渊,也不会有下一任魔尊,仙门大患自解。”
深处的锁链之声又响起了。
道祖“你你你”了半天,他大抵猜到了些,却还是唉声叹气,道:“真不让进?谢小友,这是为何啊?”
谢衍持剑,背过身,似乎要匆匆返回牢笼深处。他根本没空再去招待这两位向他讨说法的圣人。
他笑着道:“因为,他是我的。”
谢衍连徒弟两个字都省略了,两位圣人彻底品出其中难言的古怪,心惊肉跳。
他的逐客令也下的干脆利落,毫不掩盖:“时候不早,两位也该离开九幽了。从今往后,九幽禁行,有事我自会携茶带酒拜访,不劳烦两位千里迢迢赶来。”
徒留两位一步三回头,看着言行举止颇为陌生,甚至堪称恣狂的圣人谢衍。
“圣人啊圣人,你可真是,行差踏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