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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合不合脚

第52章 合不合脚
蛇鳞发出金属嗡鸣。

柔软的、那些反复改造后格外柔软的腹甲, 感应到人类呼出的微弱气流,蛇信吞吐着卷回空气里的淡白菌丝,制造出极小规模的湍流漩涡。

松香。

那些被呼出的气息里, 有灵境松的香气。

轻微蜷缩的柔软瓷白躯壳, 手臂被蛇尾卷起,掀开总贴合手腕的袖口。小臂内侧隐约透出静脉网络, 泛着淡紫, 纤细骨骼成了紫藤生机勃勃攀附绽放的花架。

曾经覆盖这幢别墅半面外墙,攀在房顶, 在月光下舀满夜露的紫藤。

眼瞳深处微笑着的绿意里有金盏菊和蒲公英的影子,盛放的风信子花田……这些被十九岁的SS级哨兵在北部荒芜之地的哨塔里, 仔细夹在信纸中封存的干花。

……

不对。

根本不对。

要纠正, 要纠正。它的向导没学过怎么照顾自己, 这不难教, 不难教。

熔金蛇瞳凝注被自己卷住的轻盈雪堆, 模仿人类的体温, 蛇腹的软鳞彻底化成引人沉溺的恒温陷阱, 变成一片有甜梦果酒香的海, 沙滩松软,阳光温热。

蛇尾卷住军靴, 军靴很旧了, 应该做新的,但固执的向导不太同意, 蜷起双腿表达相反意见。

反对无效。

漆黑皮革被缓缓剥离,小腿与脚踝得以解放,从不示于人的瓷白,袜口褪到踝骨时露出一小片红, 是被靴帮磨出的痕迹。

尾尖灵巧撬开一罐草绿色药膏,沾了些,画着圈轻轻涂抹。

这条腿不自觉地轻轻蜷起。

又被蛇尾卷住。

轻柔抻直。

向导的锻炼强度不高,但依然有非常流畅轻薄的线条,在治伤的过程中,呼吸变得略微急促,微微绷成漂亮的反曲弓。

可能是凉了,巨蛇咬过被子替他盖好。

应当重做靴子。

哨兵目测通常是足够精准的,当初估量的尺码并没能契合到毫米,不该出现这种严重失误。

之所以出现误差,是因为那实在仅仅只是惊鸿一瞥——前往祖尔法哨塔前,已经全副武装,隐没在漆黑獠牙面具下的十九岁哨兵,在军车狭小的窗框里,看到刚满十七岁的洁白背影。

“等他成年,就是你的向导。”

面目模糊的上级笑着说:“别看他年纪小,这是个很可怕的人物,我们找不到配得上他的哨兵,连你也得努力……”

剩下的话已经记不清,只记得灿金绶带白色军装,浅草色的、仿佛融化在日光下的发丝——像是察觉到什么,那双眼睛不差分毫地朝他望过来,轻轻弯起。

他坠进柔软的春水。

……

那之后,酆凛前往祖尔法哨塔历练,又前往北部边境,依靠精神体巨蛇极为稀有的「吞噬」特性,在无数实战中彻底开启基因锁,成为当时实际上的最强哨兵。

但这些只不过是文字资料,他不记得,不记得战斗,不记得厮杀,不记得荒芜边境孤寂的恶劣苦寒。

只记得这双眼睛。

巨蛇垂颈,靠近,靠得更近,混杂着清苦药气的甜蜜酒香弥漫。

上过药的脚踝被蛇尾卷着,还不能乱动,要等药膏吸收,巨蛇用身体隔着被褥压制,咬掉衬衫的铜扣吞进腹中。

这是很精致的手工制品。

私人熔铸蚀刻、掐丝珐琅的铜扣,银色荆棘穿透蓝玫瑰。

被碾碎的方糖细渣浮在空中,打散重组,再重组,拼出字迹:

「谁」

……

「谁送」

……

「谁送的?」

苔绿色的眼睛里漾着平时未见的水色,额发被薄汗浸湿,微讶睁圆的眼瞳里透出笑,有恃无恐弯得沁甜。

可能是它过度宽容。

可能是方糖粉末碾得太细,掉进了这双眼睛。

巨蛇采纳了后一种答案,垂落蛇颅,分叉的殷红舌尖舔舐睫毛,果然有糖霜,甜得像蜜,被糖粉迷了眼睛的向导睫根在打颤,咬住的下唇溢出轻柔闷哼。

自己不能咬自己,到处犯规的向导简直管不过来,巨蛇放过那双眼睛,重新分开泛粉的嘴唇:「不准。」

作为惩罚,这件衬衫报废,回头买新衣服,酆凛有几千箱金块金条埋在别墅地下,都是柏风信的。

尾尖撬开领口,渗着寒气的獠牙撕落欲盖弥彰的纱布,巨蛇冰凉柔软的下颌贴上去,力道有多温存谨慎,撕裂衬衫的泄愤就有多凶狠。

洁白的、渗着风信子香气的布料被强行剥离,不知封存在了哪片蛇鳞之下。

蛇信反复安抚被咬出轻微齿痕的下唇,卷进喷吐出的淡白菌雪,刀锋般冰冷刚硬的鳞片下生出云团,纯白的风信子化成白蝶,扑簌翅膀飞出。

落在分叉的舌尖。

人类无法动弹,白蝶代为亲吻。

熔金色的瞳孔仿佛淌出岩浆,喷流迸涌,卷着髂嵴的蛇尾倏然收紧,瓷白底色绽开鲜红印痕,沿那一小片凹陷向上攀过轻颤的雪色峰峦,漂亮柔韧的反曲弓骤然绷紧,后仰出无法磨灭的弧度。

冷血的蛇类彻底习得人的体温,分出更多的蛇尾。

卷住冰凉的、无意识蜷缩的洁白双脚,裹着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的踝骨,那片磨痕已经褪成浅粉。

垫起后仰仿佛折落的柔软头颈。

小心抚摸悸颤如蝶翼的睫毛,仿佛万里苔原的绿瞳空茫,一片烟水,蛇信轻柔卷去渗着花香的蜜甜汗水。

接着就是等待,等待。聪明的向导会慢慢消化掉这次警告,长一点记性。

被绑成被子卷的宋汝瓷慢慢醒过来,望着他,身体完全柔软,瞳孔依然半涣,胸口微弱起伏,轻轻弯了下眼睛:“我……”

我什么?

巨蛇覆落,庞大蛇颅贴在翕张的淡白嘴唇边上。

“很开心。”

他的向导在接受了严厉惩罚后,慢慢地,这么说。

柔软瓷白的脸庞往蛇鳞里埋进去,落点不准,它仓促把那一块的所有鳞片变得温热柔软,被绑住的人还在轻轻地动。

轻轻地。

不知放弃地。

微弱力道抵着那些柔软的鳞片,一下,一下,唤醒沉寂太久几乎忘记的心跳。

“我想……”

宋汝瓷几乎只是在发出一些气音:“想抱抱……”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凝固,或许是月光,或许是某些闪烁得太过遥远的星星,巨蛇那庞大到恐怖的身躯无声无息消散,利用触手吃力拟态。

它吞噬了很多菌丝,菌丝是宋汝瓷的精神体,特性包含「拟态」。

它短暂借用这项能力。

模仿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

并不完全成功,拟态是太高难度、太需要精细雕琢的能力了,但短暂模拟人形还做得到,蛇鳞覆面的沉默哨兵伸出手,隔着被子,将他揽入怀中。

“抱抱。”酆凛问,“疼吗?”

漆黑眼瞳凝注那片永远微笑的苔绿。

答案好像是固定的,宋汝瓷在轻轻摇头,还是在笑,他尝试仰起瘦得分明的胸肋,但力气不够,中途就失败。

手掌托住坠落的白蝶,补上接下去的流程:落下一个柔和到极点的吻。

亲吻里溢出放松的轻柔叹声,怀里的身躯彻底变软,像一捧落在松枝上最洁白松软的新雪,吻静静贴着,唇畔,鼻翼,落在睫毛上时,尝到极淡的咸涩结晶。

/

原定在次日一早启程的任务适当推迟了三天。

当然不是因为向导起不来床,是因为堵车,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白塔出去的重要交通枢纽桥塌了。

「……」终于熬到了精神领域开放,杀进来含泪团聚的系统陷入沉思,「怎么塌的?」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是被什么超大号精神体压塌了?

为什么他们的卧室角落会有可疑的混凝土粉末?

当然这些也仅仅都只是怀疑,宋汝瓷也不清楚,他稍微有点没法靠自己走路,于是被要求卧床,正在喝一小碗神秘出现的银辉花蜜炖月桂鹿汤。

系统立刻把破案抛在脑后,抱住宋汝瓷的胳膊:「怎么回事?严重吗?用不用我回商城买药……」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轻轻摇头,分给系统一小勺很香甜的汤喝。

没什么大事。

只是腿有些发软,没什么力气,走几步路就摇摇晃晃要摔倒……加上靴子被没收了。

昨天昏睡过去之前,他其实察觉到有凉意绕过小腿、脚踝,又游过脚心和脚趾,说实话很痒,又有些奇异的感受,要控制住不乱动很难。

所以宋汝瓷认为酆凛人很好。

系统:「?」

这个所以是怎么来的?!?

「它是想给我做新靴子,之前的有点松了,会磨脚,所以要量得更仔细一些。」宋汝瓷还记得一点,「我忍不住动的时候,它会帮我按住。」

系统:「啊。」

系统:「啊啊啊啊啊啊啊!」

系统扛起绣花针和纽扣盾,但拔剑四顾心茫然,宋汝瓷的确被照顾得很好……房间不冷不热,窗户稍微开了一点,微风清凉舒适,被子舒服暖和,腰后垫着无敌松软的枕头。

连这碗汇聚了整个白塔顶尖食材的汤,都熬得火候刚好,估计是直接打劫了某个元老院的秘密仓库。

——在上次暴揍元老院三老头,吞了一个精神体触手怪后,巨蛇似乎就又有所升级,能短暂离开一会儿再回来。

比如现在,巨蛇也没缠在宋汝瓷身边。

根据系统的观察,阁楼工作室里那两百七十六条马力全开同时制作一双精美军靴的触手……应该是酆凛目前用得最顺手的精神体状态。

系统一时不知道该砍谁,想了一会儿,收起针和盾:「酆凛是个特例。」

「他从入学起就是万众瞩目的天才,被单独培养、特殊训练,几乎没和其他人真正相处过,在祖尔法哨塔也很沉默不合群,灰鸮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有些事,他会做出来,的确可能是出于好心和哨兵的兽性本能。」

系统语重心长:「但别人一定不行,我们做任务,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宋汝瓷明白,弯了弯眼睛「嗯」了一声,捧起小黑影子放在头顶上。

继续小口小口喝着白瓷碗里的汤。

他其实不光被没收了靴子,还被没收了裤子和衬衫。现在穿的是一件酆凛的旧军装衬衫,深灰色,至少大了三到五个尺码,下摆直接到了腿弯,袖口要挽好几折才能勉强露出一小截手腕。

系统几乎没见过宋汝瓷这么孩子气的表现——这让它愣了下,意识到宋汝瓷是真的很开心、心情很好,

宋汝瓷甚至用菌丝做了条小白蛇。

系统查看录像回放,洁白柔软的菌丝凭空纠缠、汇聚、变成一条细细的白蛇,在指尖和手腕灵巧游动,仰起头展示。

做这些的时候天刚亮。

一点日色冒头,天上几乎没有云,半边藏蓝半边灿金。

宋汝瓷靠在巨蛇盘成的巢里,蛇颅垂落,熔金眼瞳静静望着他……仿佛有极为人性化的淡淡笑意,獠牙咬穿蛇尾,殷红鲜血滴在小白蛇身上,变成红宝石般的眼睛。

宋汝瓷立刻握住庞大的蛇身,抬手摸索到血痕,清秀眉睫微微蹙起。

碾碎的方糖粉末拼出字迹,抢答:「不疼。」

苔绿色眼睛怔了怔。

巨蛇也终于找到了让向导理解的方式——当然,就这么点血是真不疼,但“在意”成为潜意识时,就不会希望对方受任何哪怕一点伤。

巨蛇轻易复原了蛇尾的伤口,尾尖抚过衬衫下的单薄脊背,力道轻柔,极尽耐心,和昨晚失控的样子迥异。

「我改。」方糖粉末拼成新的字,「好吗?」

「会保护好自己。」

「不受伤。」

「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这些话当然是教给向导的——聪明的向导也当然用不上一秒就能领悟,尾尖捧着瓷白面庞,轻轻抚摸,那下面暗藏的余悸颤栗却仿佛已经被悉数察觉。

苔绿色的眼睛变得认真,好好想这些话,好好反省,宋汝瓷抬手抚摸冰冷的蛇颅:“好。”

“对不起。”终于知错的向导保证,落在巨蛇盘成的流沙里,被轻轻抚摸的脸颊温暖柔软,“我下次用花盆种花。”

巨蛇:「……」

空气里有很轻的笑声,稍许低沉,混有金属音调的蛇鸣,巨大蛇颅碰了碰那条手指粗细的小白蛇。

也不错。

一点一点来,慢慢就会理解、会记住的。

……

阁楼上似乎完工了。

系统回过神,咻地钻进宋汝瓷背后那个大枕头,等了半天,却没听到熟悉的、巨蛇游过木质楼梯的咯吱声。

不知何时。

整个别墅都变得黑而寂静。

封傲其实不放心,卧室门锁着,里面寂静,宋汝瓷一宿都没离开过,但他不敢……再贸然敲门。

而且桥塌了的事十分蹊跷,学校担心有叛离者趁乱入侵,组织六七年级的哨兵常态化巡逻,着重保护低年级区域。

封傲在名单里,带着没精打采的黑豹,一步三回头地磨蹭着去了。

现在的别墅不知为何隐隐透出古怪,窗帘垂落,天窗扣合,明亮的天光被尽数遮蔽,一片仿佛凝固了的不流动的黑,整个空间都不再有任何外部光线能够渗透。

……甚至还是菌丝主动拉的窗帘。

宋汝瓷悄悄告诉系统:「黑一些他不害羞。」

系统:「??」

害羞?

谁。

酆凛???

就算是真的,这也显然不是核心原因,系统看了资料,死亡哨兵遗留的精神体其实是不太适应强光的,越是黑暗环境,就越容易发挥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酆凛要找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吃老头……的精神体。

当然现在,酆凛应当是不饿。

脚步声踩过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门自动打开,微凉的风缓缓溢进来。

有脚。

是人影。

暗过头的、比这片环境更漆黑的人影,拎着一双做好的靴子,缓步走过来。

借着宋汝瓷手里那一小团毛茸茸的荧光菌丝,能看清深邃眉宇,黑眼黑发,剩下的部分蛇鳞覆面,泛着冰冷幽光。

即使是这样,系统依然注意到属于酆凛的那行血条掉得飞快,看来拟态成人是真的相当耗费力量,完全不能常用——况且这环境也未免太阴森了,加上独幢别墅,空无一人,系统开始后悔自己当年的数据库里博览鬼片。

但宋汝瓷似乎适应的很好,支撑身体挪到床边,没等做下一步,已经被戴着漆黑手套的手稳稳扶住。

已死的高大哨兵俯身,单臂撑在清瘦的向导身侧,低头凝视,良久轻轻笑了下,抬手揉了揉浅草色的长发。

仅露出的那双黑眼睛温柔到心悸。

酆凛半跪下来。

教宋汝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粗糙枪茧的指腹居然是意外的温暖,拢过修长小腿,半握着过分清瘦、已经有些硌手的苍白脚踝。

「我看看。」蛇鳞覆面下的嗓音柔和,「合不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