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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往事

第52章 往事
仲文楚在门廊等待时,发现墙角的铃兰比上次垂得更低了。洁白的花瓣泛黄起皱,好像感染了主人的病气。

门很快开了,母亲的助理拿着一沓资料,请他进去。

他走进客厅,看到母亲手边放着餐食,眼睛却始终盯着屏幕。

助理替老板请他坐下,他示意对方离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大病初愈,就歇两天吧,”他说,“实在不放心,就把要紧的事交给我。”

听到家中另有人声,母亲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快又回到文件上:“不用,闲下来发慌。”

仲文楚没有再坚持,他知道,如果不是病情紧急,非做手术不可,她不会把项目移交给他,现在病好了,自然要收回来。

她谁也不信,这点母子一脉相传。

大概是看完了某个报告,她停下手,终于和他对视:“之前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处理董事会的事。”

“不客气。”

作为从小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的对话未免太冷淡,但仲文楚反而觉得安心,因为熟悉。

这么多年了,相比于母子,他们还是更像共犯。

母亲望着他:“我生病,害你两头忙,打扰了你金屋藏娇吧。要不是你在国外忙得脚不沾地,人家也跑不了。”

这句话进入了陌生的私密范畴,他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私生活了?”

“还不是你闹的阵仗太大,公款都被你拿去栽赃了,我怎么能不知道?”母亲说,“选了这么难啃的硬骨头,你还真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你觉得我该找个划算的对象?能给公司带来利益的?”

母亲耸了耸肩:“你跟谁结婚是你的事。”

她这样的态度,仿佛儿子的终身伴侣是外人。

某个瞬间,仲文楚闪过荒谬的念头。他宁愿母亲出来反对他的选择,干涉他的婚姻,尽管他不会受任何人影响,但有个阻挠的姿态,至少表明了一点关心。

这只是一晃而过的想法,他马上就驱散了它。因为太可笑了。

母亲拿起手边的勺子,似乎终于愿意分给吃饭一点时间。在这个闲暇的空档,她反刍仲文楚最近的荒谬行径,淡淡地下了个评断:“不过,你也不知道藏好点。”

仲文楚皱了皱眉:“什么?”

“我们这种人,只要暴露本性,没有谁愿意接受的,”她说,“我对你爸藏了快三十年,你连三个月都藏不住?”

仲文楚望着她。总是这样,沉默时,他希望她与他交流,真的开口了,又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样。

即便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人,却无法相互理解。

“不一样,”他说,“你不爱父亲,但是我爱他。”

母亲罕见地笑了笑。没有社交需求时,她一向是没有表情的,但他们这种人说爱,实在太可笑了。

餐桌又沉寂下来。除了公事,他们很难维持长时间的对话。半晌,仲文楚起身,离开了客厅。

“把菜热一热吧,”他临走前说,“病人少吃生冷的东西。”

拜访母亲总是这样,开始前就知道会冷冷清清,但真经历过了,仍然感到寂寞。

他从母亲的居所回到办公室,秘书挂着异样的神色,说那位姓付的演员在等他。

仲文楚皱了皱眉。到他的地盘兴师问罪?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能看到沙发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秘书问要不要让保镖过来,仲文楚说不用。

他走进办公室,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望着自己的哥哥——虽然他们从来不像兄弟:“如果不是有关于他的消息,就不用聊了。”

付关山望了他一眼,这目光让他感到陌生,里面既没有荧幕上做作的深沉,也没有生活中的轻巧调笑。他望着他,好像是透过他,望向遥远的、时光长河的彼岸。

然后,他开口,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你在门口安了金属探测仪,你的秘书还搜身,是为了确保我没带武器和窃听器吗?”

这个问题很跳脱,但仲文楚回答了:“安全总是最重要的。”

付关山盯着他,站起来:“你的秘书和仪器都确认过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窃听,也没有录音,到现在,这些东西也没有意义了,我只想听一句实话,我只需要一个答案。”

这句话一出,仲文楚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但脸上毫无波澜。

付关山拿出一张照片:“你还记得这块表吗?”

仲文楚迅速扫了一眼:“你给我看小孩子的表干什么?”

“这是我弟弟的表,”付关山说,“一位老伯捡到了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付关山只是徐徐讲着故事:“那位老伯说,那天他正在街上做生意,有个冒冒失失的小孩,过马路看都不看,只顾着往前跑。眼看车就要撞上了,他赶紧给他扑倒,才救了回来。他想着问问对方是哪家孩子,受伤了没有,结果那孩子爬起来就跑,他拉也拉不住。等人走了,他才发现地上有只表。大概是原先在兜里揣着,摔倒的时候掉出来了。”

仲文楚沉静地喝了一口水,没什么反应。

“他说,那孩子额角有一道疤。”

仲文楚放杯子的手顿住了,抬头望着他。

“那天是上学的日子,”付关山说,“据我所知,你那时候住在东城,离永安街有几十公里,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仲文楚收回手,坐直身子:“社会实践。”

付关山盯着他,两人的目光对撞了,可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半晌,付关山继续说:“我忽然觉得,我一直都错了,我总是问事故当天发生了什么,但也许,早在那之前,事情就开始了。”

仲文楚保持着沉默。

付关山缓缓站起来:“你是不是之前就来过我们家?”

仲文楚不答。

“你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跟踪我们?”

仍然是寂静。

付关山一跨步走到仲文楚身前,揪住对方的衣领:“我弟弟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仲文楚终于做出了回应。他一把抓住付关山的手腕,从自己衣服上扯下来:“别胡说。”

“你担心什么?你当年才十岁,什么法律后果也不用承担……我说过了,我只要一个答案,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八年,每一个晚上我都要把前因后果过一遍,每一天我都在想真相是什么。你给我一个答案,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疯了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仲文楚忽然握紧拳头,往前挥去,付关山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冲上来回击。仲文楚避过他的肘击,迅速起身,一个侧踢踹向他的小腹。

木桌在打斗中翻倒了,陶瓷杯子摔下来,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秘书和助理闻声跑进来,看到屋内缠斗的两人,惊愕万分。

警卫来拉开了付关山,两个人都头发散乱,神情狼狈,额角还有撞到墙壁的青紫,实在不像是有声望、有地位的社会人士。

付关山望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这事没完”,转身离开了。

秘书问要不要拿医药箱,仲文楚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保洁要来收拾,也被他遣走了。

偌大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落地窗明亮宽阔,映着城市的车水马龙,站在这里,好像能俯瞰众生一样。

仲文楚把手按在玻璃上,破损的指关节传来阵阵疼痛。

这一切是他挣来的。尽管他是踩在上一代人的肩膀上得到了它,但这一切是他挣来的。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属于这个家。父亲另外有个家庭,那个家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叫他父亲,让他开家长会,让他来运动会加油。

而他和他母亲,他们这个冷清的小家,只能在公司事务不繁忙的时候、另一个家庭不需要的时候,得到漏下来的那一点关注。

他有父亲,也只能当没有,小时候,他时常因为这件事被嘲笑。他问母亲,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地跟同学介绍父亲,母亲总说快了。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什么改变也没有。

他想,父亲是不喜欢他吗?或者是不喜欢这个家吗?

他问母亲,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孩子,母亲想了想,说:“成绩好的吧。”

她是科信的员工,时常听到同事说,仲渊跟合作伙伴炫耀小儿子聪明。

于是他开始拼命学习,努力向家长眼中的完美孩子靠近。

可是,即便他考到第一名了,即便他成为了老师眼中的模范生,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变。

父母依然是聚少离多,他仍然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父亲。

逐渐地,他开始对那个抢走父亲的家产生好奇。那个父亲更喜欢的、更愿意陪伴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时常跑去永安街,观察那个家。

一放学,他就坐公交地铁去那里,耗时不短,不过没关系,母亲本来也很晚才回家。

他观察他们在公园散步,观察他们在健身器材上嬉笑打闹,观察他们一起去超市、下馆子。

那天,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看着熟悉的母子走近,赶紧回头隐入公园的树林。他刚想离开,却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

“你迷路了吗?”

他转过头,感到脊背上的汗毛微微竖起。是那个小儿子。

“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好几次了,”仲文齐往四周望了望,“你老在树林里做什么?”

仲文齐的语气很天真——是啊,有父母爱护的孩子,怎么能不天真呢?

这情景看起来是个死局,可是,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谎言。“挖蚯蚓,”他说,“做实验。”

意料之中,仲文齐的眼睛亮了。“我也喜欢做实验,”他说,“我还养过蝌蚪,看它们怎么变成青蛙的,你养过吗?”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说:“养过,很有意思。”

“就是啊,”仲文齐兴高采烈地说,“蚯蚓钻洞的样子也很有趣。”

仲文齐觉得很开心。学校里,大家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鼓弄这些东西,那些蠕动的虫子哪有打排球、折飞机好玩。他难得碰到一个跟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人。“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做实验啊。”

他评估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情,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啊。”

“我叫仲文齐,”对方问,“你叫什么?”

他胡乱编了一个名字。

“你可以来我家,”仲文齐兴致勃勃地说,“我妈妈很欢迎我带同学回去的。”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计划。他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以后他会去实现它。“不,”他说,“我的事,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仲文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他的样子很为难。“我是偷跑出来的,”他慢吞吞地说,“我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打我。”

仲文齐惊愕了一瞬,似乎看到了帽檐下隐约的疤痕,顿时又愤怒又同情:“你爸爸怎么能这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对方的猜想,他垂下眼睛:“你保证?不保证我就不来了。”

仲文齐连忙说:“我保证。”

“那好,”他说,“后天我要是能出来,就在这里见。”

“好的,”仲文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我七点在这里等你?”

“行。”他说着望向那只表。一开始他就看到它了,那是一只漂亮的蓝色卡带手表,他在电视广告上见过。

仲文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晃了晃手腕:“这是我上次考第一名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

天色渐暗,树荫掩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忽然,一个女声远远地传过来,声音满是焦急。“哎呀,妈妈叫我回去了,那后天见?”仲文齐朝他挥了挥手,“我带黄豆和纸来,我们一起种豆芽。”

他也挥了挥手,并没有那么雀跃。

他坐公交回到家,不出意外,屋子仍然是黑暗的。

他看着死寂的客厅,冰冷的餐桌,桌上压着几张钞票,一张便签,让他自己买点东西吃。

母亲不在,父亲当然不在。

他把手按在钞票上,寒意透过皱巴巴的纸片,传到他身上。

他转过头,侧脸映在灰暗的玻璃上,额角那道疤就像一条爬行的蜈蚣。

很小的时候,有次他独自在家,想去够橱柜里的糖,却把一个盆景晃了下来。陶瓷边缘砸在额头上,砸出一道口子,缝了好几针。

他抬起手,按在那条疤上。每次感受到那凸起的瘢痕,就仿佛在心脏上划开一条裂缝,脓血汩汩涌出。

那个家的母亲是那样慈爱,那个家的兄弟是那样和谐。

为什么他得不到这一切?为什么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做一个窥伺者?

他明明……跟仲文齐那么相像。

对方跟他有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父亲,甚至一样聪明,就像他的镜像。

可是,那面镜子是多么完美。

他站在镜面之外,只能徒劳地望着那幸福的家庭,无论如何也无法走入其中。

他真的,真的,很想得到镜中的一切。

我是可以取代他的。他想。

随着他跟仲文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个念头也越扎越深。

他也很努力,他也很会学习,为什么父亲不能用同等的爱去爱他?为什么他得不到同等的幸福?

那天,他们照常在树林里见面,仲文齐满脸兴奋地告诉他,有个好消息。“妈妈最近工作很忙,会晚回家,”他说,“我出来就更方便啦。”

他望了对方一眼。他求之不得的陪伴,对方唾手可得,偶尔少一点,居然还是件高兴的事。

“下次我们换个地方吧。”他忽然说。那个计划越来越清晰,他已经能勾勒出大概的轮廓。

“去哪?”仲文齐问。

“我看这里有条河,”他问,“你们学到水藻那一课了吗?”

仲文齐激动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捞水藻怎么样?看它们在太阳底下会不会变颜色。”

“好啊,”仲文齐想了想,“之后几天,哥哥会接我放学,等等看什么时候有机会吧。”

机会来得很快。

哥哥飞也似地跑去游戏厅之后,仲文齐很快从书店走了出来。他来到映月河边时,那个孩子已经等着他了,甚至还找好了捞水藻的塑料瓶。

“你真细心。”仲文齐说。

他把水瓶递给仲文齐,再次确认了一遍周围。没有人,没有摄像头,附近民居的窗户也看不到这个角落。

仲文齐握着瓶子,却没有马上蹲下来捞水藻。“对了,”仲文齐把手表摘下来,“这个送给你。”

他盯着那只手表,表带上贴着一圈星星贴纸,很幼稚。

仲文齐见他没有动弹,手又往前伸了伸。对方从第一次见面,就时不时望着这只表,他想,一定是对方很想要,但爸爸又不给买。

也是,一个打孩子的父亲,怎么会满足孩子的愿望呢?

他犹豫片刻,拿了过来,放在裤子口袋里。“你把表送给我,你爸妈不会说什么吗?”

仲文齐耸了耸肩。“没关系啊,”语气很轻松,“再让爸爸给我买一块就好了。”

就在那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他花了很长时间构建的、严丝合缝的齿轮,开始转动。

他伸出手,猛地把仲文齐往前一推。

平静的水面破碎了,水花翻涌起来。在脑中想象和真正动手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急促地吸了口气,慌乱地转身,从案发现场跑出来,身后传来隐约的呼喊。

就这样,那面幸福的镜子摔落在地,跌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