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玩儿主。
他们去了二环以政治功能为核心的行政区划内,目的地是一家茶楼,离省政府、市政府和省公安厅的办公大院都很近。
一路上喻熹扫巡着四周的环境市容,马路宽敞,干净整洁。
一个城市政治功能的核心行政区一般是最能体现该城市的市容市貌和城建管理效果的地方,毕竟如果上头有领导要来巡视,最先来的地儿肯定是下级行政系统办公楼的大门口,所以这种区划内的卫生、环境、社会治安都比别的区要好上几倍不止。
该区有一个城市内的观光湖泊,茶楼在远离游客的湖滨一隅,院门修建得很隐蔽,初次来的人肯定不容易找。
林荫小道上有几个刚打完太极的老大爷漫步谈天,周遭树影婆娑,还有带着水汽的阵阵凉风和整齐划拉的蝉鸣,席澍清牵着喻熹拐了几道才走到一个石墙月洞门前,门上刻有俩小楷字:在野。
《尚书》中有言,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不远处就是政府的办公大楼,在朝还是在野,处庙堂之高或是江湖之远。这取名寓意为不在朝不当政,鲜明的对比,颇具魏晋遗风,还挺有意思。
自门入还真是别具洞天,一眼望去,里面没有苏式园林的小巧布景,它不藏拙,不是小雅,它不刻意的利用有限的空间,该放空就放空。
宽阔敞亮,通透得一眼望不到尽头。进门只见一条很长的入户亭廊,廊边是并排向阳的青竹,尽头则是一棵苍翠的迎客青松,青松四下是小池水潦,树似从水中长出,四周空落落,苍寂寥寂,有悠悠的禅韵和大雅之风。
席家在国内第三产业领域的投资,主要集中在房地产、商业餐饮和旅游文化三大块,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商业餐饮,最为典型的就是茶楼,这跟席家祖业的关联度最高,属于一条龙的龙尾巴。
喻熹凝视着眼前的一方天地,它远离城市的喧嚣,仿若与世隔绝,园林布景体现出的个人色彩极为独到,他问席澍清这茶楼是不是他名下的产业,席澍清倒也没再逗他玩儿,颔首承认说是。
他这个岁数的男人,背后还家大业大,若说他自己名下没有几套房产或者几项实体产业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
席澍清扣过喻熹,带他走过曲径,内庭的前院落中有一个茶亭,后边还有栋新中式的三层阁楼,他跟喻熹介绍基本情况,“这儿只用来招待亲朋好友,平日由宋姨打理。”
“也就是刷脸进喏?”
“嗯。”
也就是说这茶楼带有私人会所的性质,主要开来用于私人会友,盈利与否根本无所谓。这么大的地儿,先不说经营,光日常维护的成本想来就很高。
“席老师…”
“嗯?”
喻熹悄摸摸地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所说的家里穷…嗯……”
“……”席澍清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角,他想起他那日曾经自侃过的一句话,一时无言以对。
“我教你个网络用语哈!壕无人性!哪个壕呢,土字旁那个。”
“……”席澍清很淡定的薅了薅喻熹的后脑勺。
喻熹顺势往前大迈一步,离席澍清远了点,自己瞎嘀咕道,“万恶的资本主义…毛主席说过,都是纸老虎……”
席澍清加快步调,又牢牢扣住喻熹的腰。
“算啦,我怂,我选择抱住大佬。”喻熹突然很狗腿的一笑,用双手紧紧环住席澍清的腰。
席澍清脸上浮起了很深的笑意,他被自家萌宠逗乐了。
喻熹贴着席澍清走进一楼,一楼是一个全玻璃面的会客大厅,有点像热带地区的高脚楼最底下空出来的部分,堂内四面透光,随眼可望见前后院子里竹影斑驳。风自八方来,可闻风吹细竹沙沙作响。
夏日纳凉的绝佳地儿。
宋应雪正在跟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侍交代着什么,边打着手势,神情严肃。她穿着一套宽松的麻料袍衫,整个人却显得气场凛然,看起来干练利落。
宋应雪眼尖,一眼瞟到来的二人,她知会女侍先在一旁待命,随后冲着他们一笑。
喻熹眼珠子溜溜儿地一转,很乖巧的喊了声,“宋姨——”
“欸——小喻呀,可算又见着了,想宋姨没?”
喻熹撇嘴,“可想了。”
席澍清放开他,宋应雪则拉过喻熹,仔细瞅他,满脸打量,“晒黑了点。”
“…啊?”喻熹小眼神儿迷茫。
他不禁看向席澍清,意在问他,是吗。
席澍清笑得淡,“挺好,能证明你不是‘肤浅’的人。”
宋姨和一旁的随侍噗嗤一笑出了声。
喻熹看着席澍清若无其事的脸,他假笑,“呵呵呵…”
席澍清环顾周围,问:“褚先生到了吗?”
“到了,在山石居休息呢。”
“嗯。”
照面打过了,不再耽搁,席澍清直接带喻熹去了三楼的一处雅间,三楼的中心是一个绿植环绕的枯山水大砂盘,白石黑水,有幽玄和物哀之美。
喻熹边走边思考着chu这个音,姓楚或褚,会是谁呢。
门口有两个漂亮的旗袍小姐姐候着,她们双手交叠,站姿自然端庄,看着席澍清后纷纷垂首低眉浅笑,帮忙轻轻从两侧推开门。
怪不得叫山石居,这厅内的装饰以野石为特色,中央竟然有个假山小池子,应该是从石体内部自下而上循环引水。假山该有的嶙峋山体、怪石、凉亭和水流一样不少,做成高山流水的效果,叮铃叮铃泉水击石和潺潺流水从耳畔过,整个人仿佛置身山野间。
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用来喝茶的茶室,走下小台阶,有个很大的沙发休息区。
喻熹定睛一看,看身形,是男人,他正躺靠在沙发的一边,把一顶日系的渔夫帽盖在脸部,一只腿耷在老粗布的沙发边沿,正在小憩。
“褚先生。”席澍清压根没客气,音量挺高。
男人无动于衷,毫无反应,大概是睡得极熟。
“小马哥。”音量提高。
喻熹一听这三个字,眉尾一撇,小马哥,姓褚……
沙发上男人动了动,应了,“嗯…”
他拿开渔夫帽,吸吸鼻子,慢慢睁了眼。
喻熹待看清他的脸,瞬间热血沸腾,根本把持不住。
他冲他大喊了声,“小马哥——”
男人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声源处的人,喻熹却是已经以迅雷之势冲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了,“我我我!我…”
喻熹深吸气,兴奋冲顶,他继续说:“我是您的小粉丝!”
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他一直可望不可及,很想结识的圈内大神褚陆之。
褚陆之是什么人,他是车模圈内大佬级的藏家,是国内老车玩家中的神话。
汽车模型圈到底是个多小的圈子呢。在国内有收藏行为的,不包括偶尔买一个用来赠人或零星购买的人,有销售商曾统计过,据说这圈子现如今总共也不过只有十二万人左右。
玩车模是非常小众的爱好,有一个原因在于它很烧钱。
车模圈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模友一面墙,二环一套房。”
先不说孤品和老古董,就说市面上一个现售的精品车模,1:18制作出来也不过是长二十厘米大小的掌上玩物,售价却是动辄五十张往上走。
摆放一面墙的模型,只能收藏、把玩和观赏,同等财力别人房都可以买上一套,或者几十万的实车都可以买上好几辆了。
褚陆之牛逼在什么地方呢,据说他有个几亩大的私人藏馆,专门用来放他收藏的玩物。他壕,圈内人尽皆知。可若只是靠壕声名在外,就像人民币玩家,人傻钱多其实也很难得到外界的尊敬和膜拜。
但褚陆之绝不是单纯的人民币玩家,他最牛逼的地方,其实是对汽车文化的推广。
褚陆之是学机械工程出身的,他曾是非常专业的机械人。可见他绝非钱多人傻,他是真的懂车。他的副业是媒体人,平日科普科普汽车知识,码码字。他还是几个汽车杂志的常驻专栏写手,是某个拥有百万粉丝汽车类公号的创始人之一。
在汽车市场里这种能赶上时代潮流还懂行只输出精品的自媒体人其实并不多,最让人惊叹的是,褚陆之干的主业是轻工业而不是跟汽车相关的机械动力等重工业……
还有,据说他有一个存放着近百辆经典老爷车且不对外开放的车库,要是搁别人吧还能开个展馆三五十块卖卖入场券,他这不对外开放就是纯粹的玩票性质了。
专门玩情怀做老车的翻新改造,别人是买车当代步工具,他是买来玩儿。他就是那种特别像旧社会四九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的人,逗斗蛐蛐儿熬熬鹰,货真价实的“玩儿主”。
玩儿到了极致,还玩得战战兢兢,玩到了令人难以超越的境界。
褚陆之不姓马,小马哥是网络上他的粉丝给取他的昵称。他用的笔名是他早些年取的一烂大街的英文名Mark,跟《英雄本色》里最受男性观众喜爱,周润发所饰演的那个角色正好重名。
他开始写文章时那电影大热,于是他最早的一批拥趸亲切的以小马哥称呼他,他也没排斥拒绝过,所以这么多年叫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喻熹迅速在他脑海中检索自己此前知晓的关于眼前这个斜杠男人的一切信息。
他知晓的这些信息,有的是圈里传的,有的是褚陆之在汽车杂志采访里提到过的,还有的是他在公号留言底下亲自回复一些网友的问题时透露的。
褚陆之这个人,极为低调,不爱出风头。他早年曾受邀担任过几个国际模型展览会车模专区的解说推广人,除了那几次高调的露过面,后来他在汽车领域只以文字和改车的技术交友,他本人也不再轻易露面。
喻熹最近一次在网络上看到他的照片是圈里的几个模友在意大利北区的一个老车公里赛事上偶遇他,兴高采烈跟他合影,并晒到了群里。
圈外人可能觉得他不就是一土豪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圈里人的想法就不同了。
褚陆之的文字里有赤子之心,这么多年,他从不过分犀利、不剑走偏锋也不哗然取宠,就是很暖心、有小幽默和十足的真诚感。
他不仅聊车,也借着车聊聊年轻人在这个社会中的活法,他还聊公益、聊女权、聊宗教等等跟汽车八竿子都难打着的社会话题。
说褚陆之是好几代车迷的引路人一点都不为过,很多看了他文章而入坑,或看了他汽车解说觉得贼涨知识的汽车发烧粉,多年后留下的印象反而都觉得他给人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陪伴和精神慰藉。
他的很多粉丝都想跟他面基,一睹他的尊容,跟他一起喝杯茶侃天侃地。然而,至今好像并没有多少人成功过。
他不管是发表在杂志还是公号上文章,喻熹自从粉他后每篇都没落下过,他一直都很崇拜敬仰褚陆之极致的玩儿心和他在字里行间所流露的那种热爱生活的人生态度。
作为圈里的小透明,他想跟着这位大神近距离的交流学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意外,真的太意外了。像喜从天降,喻熹真没想到席澍清竟然会认识褚陆之。
喻熹脸上的激动之色难掩,不管怎样,偶像就在眼前,他决定今天要好好地缠住褚陆之。
他搓着手看着终于露出清醒神色的偶像,完整地做了个自我介绍:“小马哥您好!我叫喻熹,我是您的粉丝!久仰久仰!!!”
褚陆之放下腿坐直,他看着眼前纯粹干净的少年,看着他热情充盈的脸,悄然一笑,然后伸出手。
喻熹连忙握住握紧他的手。
“你好啊,年轻人。”
褚陆之说话的速度是一种从一而终的慢,现在一般人认为一个人的语速越快反应越快,就证明这人的脑子灵活,这其实也算是一种认知偏差。
过去四九城里的人都讲究,老规矩多。他们认为一个人语速快是一种极不礼貌、极不尊重人的表现。慢,是尊重他人,这能有利于自己的思考还能展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喻熹很喜欢褚陆之说话时给人传达的感觉。他低头腼腆的一笑,最终很是依依不舍的放开了褚陆之的手。
“不过嘛,你是哪类粉?”褚陆之问道。
喻熹又绞着手指,一脸期待,“大概是骨灰粉吧!”
褚陆之一乐,“哈哈,好,不是黑粉就好。上次我遇着一黑粉,他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你这个表情。”
喻熹跟着也一乐,“啊,哈哈哈,怎么会?!您说笑了……”
褚陆之比席澍清还要年长几岁,但他们俩老男人所展现的外在形象截然不同。
褚陆之估计很喜欢日潮,他一身小众潮牌,宽松的黑T恤搭百褶灯笼裤,全身都是松垮垮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乍一看,这完全是个时尚弄潮儿啊,跟现在很多小年轻们的审美一致。
褚陆之结婚早,他与他妻子是姐弟恋,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丁克主义者。可能主要是因为至今都无子女,心态上就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小伙子。
他这个人面相生得白净,一张脸圆融无角,乃富贵大福之相。
褚陆之起身跟一直静站在一旁的席澍清握手,出于形式礼节跟他打招呼,“席老师。”
对方彬彬有礼,“让您久等了。”
“那倒不存在,我正好就着这水声,补了个好觉。”
“您昨晚没休息好?”
“哎呀这事儿说起来,我那地儿啊,太偏了。我昨晚啊,自己一个人修了半宿水管,得亏我动手能力强,不然真就水漫金山了。”
住远郊除了安全保障问题,还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房屋突然出了水电网故障在夜间一般很难能得到及时的处理。
褚陆之说完就转过身对喻熹道:“你就是席老师家的小朋友是吧?把你的席老师先借我一会儿,我跟他先谈点事儿,回头再好好跟你聊聊好吗。”
喻熹小鸡啄米,生怕对方反悔,“好的好的!小马哥,我们一言为定哈!”
褚陆之觉得眼前这孩子挺可爱,“嗯,一言为定呐。”
之后喻熹就不打扰他俩了,他下到二楼,屏退了随侍小姐姐,自个儿闲逛。
二楼摆放展示的估计都是可出售的物件,有茶叶、茶器、香器和花器,件件都是不可多得甚至绝无仅有的精品。
喻熹看一件叹一会儿,他总能折服于席澍清独到的品味。
茶叶区做了温度和温度仓储控制,陈列的分为新茶和收藏级的古茶二类,六大茶种都有。
喻熹溜达了一圈,看到角落里有两饼陈国义老先生签名版的八八青生普,他捏着下巴兀自颔首感叹,心想真是难得一见!
商业炒作的标杆茶,就在前不久,市面上有饼八八青拍出了天价,比黄金贵多了,真没想到他此生还能亲眼一窥这茶饼的真容。
一圈看完喻熹开始有点心猿意马了,他有好多专业的问题想问褚陆之,他整理着一会儿跟偶像聊天的思路,边想边盯着那饼八八青内飞上的签名又看了一会儿才上楼去。
褚陆之是做外贸实体的,他是一家出口导向型企业的大股东,他那企业主要生产棉毛纺织品、日用品、母婴用品和纸业这些轻工产品,主要出口到欧美和南亚。企业在很多东南亚和南美洲的发展中国家都设有工厂,国内外几万人都得直接喊他一声褚老板。
因为涉及管辖和涉外法律适用,跨境贸易一旦产生纠纷都非常麻烦,为了节约成本能谈就尽量不诉。褚陆之最近有批货运到奥地利,结果信用证出了问题,标的金额倒也不算大,这还不必劳烦席澍清亲自出马,他找到席澍清,只是希望席澍清能给他推荐一个精通德语的涉外律师,他好带到奥地利去谈判。
席澍清斟酌片刻,决定让他的那个女律助去,对方问都没问被推荐人的具体情况,欣然就答应了。
俩老男人今年也好久没见了,三两句聊完公事又忍不住扯别的去了。
他们曾因为一起厂房租赁合同纠纷相识。律师行业吃经验,席澍清那时初出茅庐,人脉和经验跟如今相比云泥之别,而褚陆之那时已经是个小企业家了,就在那种情况下,褚陆之用人信人,跟席澍清办了特别授权,也就是全权委托。
一桩官司从起诉到执行,这整个过程他都能对席律师保持绝对的信任,可见其君子品性,对律师来讲他这种客户简直百里挑一。
席澍清也不负信任打了场漂亮仗,二人自那以后成为好友,算来至今他们其实已经认识十多年了。
期间,褚陆之因为在那次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中损失惨重,他在精神上受了点刺激。之后他开始跟席澍清学日本茶道,学繁琐的日式茶艺,他渐渐从中领悟到了敬畏生命的伟大,也找到了保持心静的秘诀,所以他私下也该叫他一声席老师。
席律师的能力今非昔比,褚陆之把他企业里的涉外法律业务全部外包给了香港的一家律所在做,这些年很多小问题要扯皮拉筋他根本不会找席澍清,因为他怕大材小用会耽搁席澍清的时间。
两人没了一些经济上的直接往来,情谊可以说是更加纯粹了,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只要同在一城就会相约出来品茶,以一盏清茶联络感情,有时也会一起去禅寺小住几天。
喻熹悄悄地回山石居观赏假山,边听俩老男人交谈。
这两章完了虐一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