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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浓雾被驱散一点,长有狭长骨刺的淡金色身躯也渐渐展露轮廓。侍者警惕地朝后缩了缩,随即感受到极其微弱的、转瞬消弭的风。
询问的话语就在小风间被传递过来。
“你,”沃瓦道斯居高临下,用人类的语言问,“你是温戈的缔契者吗?”
与此同时,未知空间内。
率先睁眼的是时岑的意识体。
佣兵伏倒于虚无,在醒来的瞬间就感知到热。这处意识空间虽然依旧什么也没有,却给人夏日正午庭院般的感受,就连鹅卵石也被炙烤到滚烫。时岑才刚抬了抬手指,就听见一个声音问。
“你醒啦?”
时岑骤然警惕,他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却先瞧见伏倒在自己身侧的时明煦。
研究员尚在昏迷中,他额角渗出细汗,应当是被空间温度烘烤的。
下一秒,一只翡翠绿的瞳孔挤到他眼下,对方身躯依旧是浓白色,但整体体型缩小了许多。
“你在担心他?”浓白色生物问,“他是你意识的分裂体吗?这样问是不是听不懂?啊!我想到了!用你们社会的说法来问,他是你的另一个人格吗?”
祂语气欢快,时岑在听见最后一个问题后明白过来——浓白色生物应当也不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
祂将自己也抓取到这里,应该是在时明煦的意识空间中发现了两团意识体。
因而他没有急于回答,只谨慎道:“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哦,那你是块不怎么聪明的矿。”对方表现得有点失望,翡翠绿的眼睛转了转,“矿的品质下降了。”
时岑看着祂:“矿是指我吗?”
“不完全是。”对方略加思考,指指时明煦,“还有另一块矿,但他和你原本该是同一块矿,现在碎成两块了,你还不太聪明,所以品质下降好多,比不上沃瓦道斯的矿了。”
时岑:“……”巨蚁身躯庞大,在沙地上坡间,腹部部分贴地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响动起先很零碎,进而越来越多,竟然隐约产生共振,蚁群的挪移也干扰了贴地空气的流动,摩擦混合风声,形成某种吊诡的哀鸣。
蚂蚁,起码有成百上千只蚂蚁,以车队驻扎地为中心,齐刷刷聚拢,围剿而来。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只率先贴近车厢,坚硬触角同半开的车门相遇,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咔哒”声。
——“咔哒。”
时明煦家的门锁被打开,发出这种微弱响动,声音被深夜寂静的楼道放大,吵醒了宿于客厅一角的52号。
无辜的猫咪今夜第二次被打断睡眠,浑身长毛炸成一团,它酝酿好情绪,愤怒地一抬头,尖叫堵在喉咙里。
门口,门口站着人。
……不止一个。
两个军官打扮的男性立在门外,同时明煦相互对视,为首的正是兰斯,斜后方跟着他的助手俞景。
“时明煦博士。”兰斯的声音难掩疲倦,但仍旧平稳,“很抱歉,深夜打扰,但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时明煦注意到,他们的神色都不大好。
他已经将方才浓烈的情绪都收敛干净,又将离开前实验室内的场景快速回忆一遍——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三个活体样本陷入沉睡,器械数据已经转移,记录都被抹除,不大可能是灯塔那边的问题。
于是他点头,神色如常地问:“有什么事?”
兰斯长话短说:“外城发生意外。”
“部分居民家中出现蕨类与绿色藤蔓幼年体,而生物密度检测仪的警报完全没响,和您十天前在医疗中心那次通讯中所述的情况完全一致,城防所感谢您的警示。”
时明煦点头:“举手之劳——样本已经送到灯塔去了吗?”
“送去了,但时间太短,研究结果还没出。”兰斯顿了顿,“今晚来找您,是有两个问题——您从何得知,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的佣兵团成员存在问题?记录显示您曾随外派调查团三团去过野外,但目的地并非B-150。”
时明煦向他简要讲述了那日电车上的见闻,兰斯点头,但很快,他继续发问。
“此次集中于七十三区与七十二区的种子入侵事件,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一个人,曾同您关系匪浅。”
兰斯说着,伸手将一个密封袋举到他时明煦之间,晃了晃。
——是那日在东方展览会购买的金属项链与小屏风,由于突发昏迷,时明煦没能成功带走它们。
“您的朋友临终前,叮嘱女友,将这些东西带给您。”
时明煦抬眼,看着兰斯,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隐意。
“苏珊娜今年刚满二十岁,”时明煦接过密封袋,“她此前同保罗是恋人关系,在保罗基因等级下降至D级后,他们的确应当分手,但或许,小姑娘还需要一点时间。”
“城防所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兰斯叹了口气,“博士,您应当很清楚,二十岁是内城女性开启生育任务的第一年。”
就在此刻,一种不妙的预感自时明煦脑海浮现:“上校,你的意思是,她……”
“她怀孕了。”
俞景抢答,在说完后长舒一口气,年轻人看着时明煦,目光中流淌出无奈:“博士,您比我们更清楚,这个孩子出生后只可能是F级,没有任何被保留的价值。”
“但保罗的死给苏珊娜带来很大打击——她现在在医疗中心,拒绝进食或饮水,并且情绪激动,出现自残行为。她最新的诉求,是提出想要见您。”
“我理解,”时明煦垂眸,他已经跨出房门,“走吧。”
乐园内城,医疗中心。
已经凌晨三点,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因为九月与三月,是内城女性集中进行生育任务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夜班岗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
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妇产科走廊内的墙壁,这里绘着许多可爱温暖的简笔画,色彩明亮。
时明煦跟随兰斯,辗转进入一间单人病房,苏珊娜就在这里,她的两只手被分开,拷在床边,以避免自残。
上校带着俞景候在门外,顺便处理城防所事务,而时明煦独自走近床边,注意到苏珊娜身上有许多细碎的割伤。
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大好,面对时明煦的到来也只给出一点轻微的反应,她蓬松漂亮的金发此刻黏成绺,搭在脸侧与脑后,晃了晃。
“苏珊娜,”时明煦没有强迫她抬头,他坐下来,用一种尽量平视的方式注视着她,“我为保罗的死感到难过。”
“……可他原本不会死的。”苏珊娜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像是含着沙石。
她的话很轻,笼罩在阴影里:“他原本一直都住在内城,他的基因退化程度很低,很温和,只让他患上了一些皮肤病。”
“他不会对内城居民产生什么威胁——博士,您知道的,保罗是个机械制造师,除却补充生活必需品外,鲜少出门,他的工作室就是他家,正好在您家楼下。”
“他没有死于基因链断裂,而是死于异变植物入侵——如果没有搬到外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苏珊娜说到这里,低低抽噎起来,她想用手遮一遮,却只能听见镣铐被拉扯的声响。
时明煦找兰斯要来钥匙,为她解开了其中一只。
“谢谢。博士……您真的很矛盾。”苏珊娜哽咽着,接过时明煦递过去的纸巾,“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得您既温和又冷淡——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有过伴侣吗?”
时明煦想要像以往那样否定,可一种微妙的情绪阻止了他。
伴侣,伴侣的话……
他和时岑那种关系,那样相互交织着、彻底懂得对方的人生,也算是彼此相伴吧,可这种关系,真的能够用“伴侣”来定义吗?
时明煦不知道,因而保持沉默。
苏珊娜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您还是无法理解,或许博士,您这样的人,才是为乐园而生的。”
时明煦回神:“为什么这样说?”
他生平第一次被给予“不太聪明”的评价,而评价者,正是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家伙。
不过浓白色生物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祂用翡翠绿的圆瞳围绕时岑与时明煦走了两圈,苦恼道:“情况有点棘手诶……”
时岑问:“怎么个棘手法?”黑暗如影随影,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受蚀,边缘残落如灰烬。
浓白色的行动从未如此迅捷,两只亚瑟几乎瞬间卷入各自的矿——半流体裹挟间,神志模糊一瞬,却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别离。
很快,意识空间中的所有都褪却,像是匆匆而逝的滚水,浪潮好似带走了一切,但时明煦不过刚刚睁开眼,就感受到身体的颠簸。
亚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间中飞速逃亡。
“好矿,你醒啦。”亚瑟急急出声,祂听上去实在气喘吁吁,“矿,咱俩实在太倒霉了!怎么连坍缩这种事情都能遇上啊!”
“坍缩意味着什么?”时明煦蹙眉,他在询问的同时剥开介质,透过撑薄的半流体薄膜,望向后方——
远比方才那种黑暗来得可怕。
严格来说,坍缩所及之处,一切光感都被吸收,斑斓而流淌的色泽缓缓被吸收,那里分明没有涡流,但深不可测的摄取感鲜明得可怖……好像只是遥望,就会永远坠入未知的深渊中。
甚至连金属颗粒碰撞的小小颗粒声,都逐渐微弱下去。
这一过程并不显得激烈,甚至堪称温和。时明煦原以为,坍缩会是一种高楼垮塌般的震颤,一种声势浩大的惊扰。
可它没有,坍缩更像是未知处忽然浮现的庞然大物,自深渊伸出它的爪牙,或尼斯湖水面模糊又奇异的剪影,它出现在这里,虽然安宁,却根本无从抗拒,也似乎不可违逆。
绝对的黑暗蚕食掉所过处的所有,时明煦在这个瞬间忽然理解:坍缩不是一种简单的破坏,它更像是一个能量场,一个忽然形成的黑洞……或者说,它代表着宇宙的紊乱。
它本身所带来的破坏,已经高于3.5维本身。
“坍缩很可怕的!”亚瑟声音又急又抖,黑暗仍在扩散,小家伙淌在流光溢彩间得,过程中却并无糖浆状介质遭到粘黏,“坍缩会会同时入侵序间和意识空间,如果没有及逃开,意识体就会随之湮灭——好矿,你知道湮灭吧?”
“那意味着意识体的死亡吗?”时明煦说,“亚瑟,你曾说过,意识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是的!要是只对序间本身的破坏,坍缩才不至于这么可怕呢。很多大……”亚瑟逃脱间,不慎途径扭曲地块,身体方位的瞬间扭转让亚瑟忍不住呜咽出声。
小家伙忍住疼痛,哆哆嗦嗦地说:“很多大序者,甚至拥有容器重塑的能力。但我以前听别的序者说过,坍缩发生之处,意识体受损的速度比容器还要快。要是没有及时关闭意识空间,呜呜……那就没有亚瑟,也不再有矿了!”
祂实在被吓狠了,话说得又急又乱——讲述过程中,时明煦瞳孔渐渐紧缩,却并非因为单纯的言语。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在流光凹凸的曲线间,有一只序者没能逃开。
祂的边缘呈现出模糊的五角状,树根似的须状触肢率先被吞噬,甚至连蜷缩都没有,就彻底消失掉,像被陡然模糊的镜头——正是时岑此前所见的那一只。
佣兵凝视着祂的分崩离析,出声道:“亚瑟,祂怎么没有逃走?”
亚瑟一号也已经有些力竭,小家伙闻言,只来得及将翡翠色绿瞳后瞥一瞬:“矿……祂的意识体已经彻底湮灭了。容器就只是一具空壳,不再能够感受到痛苦。”
亚瑟顿了顿:“祂太老了,休眠的时间也太多。这次坍缩发生得太突然,比你们世界的闪电还要快,祂睡得太沉,就没法及时醒过来,被迫陨落了。”
答话间,巨大的五角状生物已经只剩下一边,那些触须安静地匍匐于流光,成为被虚空享用的晚餐。
“这只序者陨落之后,祂的意识、身体都将不复存在,连带祂所处的这部分序间也会消失殆尽吗?”时岑问。
“对哦!”亚瑟一号应声,“坍缩所致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一块序间被吃掉,就再也没法恢复,本身也会变成很危险的存在——就连靠近也不可以喔!它会把路过的一切东西都吞噬掉。”
小家伙闷闷不乐道:“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序间变得越来越破啦。听老序者说,以前大家还会偶尔聚集在一起,但自从一次聚会时候发生坍缩、一次性死掉三只大序者后,就不再有任何序间内的节日了。更多时候,我们会在契约订立处碰面。”
契约订立处,正意味着此前的陷落地中心。温戈,沃瓦道斯和亚瑟,的确都聚首在那里,同挑选中的矿签订契约。
序间,已经在无尽坍缩间,渐渐丧失掉文明承载的功能。
它现在更像是一片废墟,而非文明汇聚之处。
五角序者的最后几根触肢也被彻底吞噬间,流光的曲线不再起伏,色泽安静地交织在一处,相互浸染与侵吞,因坍缩而丧失掉的部分,连一丁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黑暗扩散的速度稍缓,但仍在继续。
“坍缩的扩张会持续多久?”时岑收回目光,“亚瑟,你还能坚持多久?如果需要补充能量的话,我的血……”
“序间不适用那种初级的能量使用方式啦,笨矿。”发声器变型间,亚瑟吐字又急又乱,“坍缩没有规律,它像怪兽一样,胃口可比我大多了!呜呜矿,要是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也会被吃掉……不过,亚瑟会努力不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小家伙的半流体轻轻挤了下时岑,以示对好矿的嘉奖。
触须软乎乎的,因为亚瑟的疾速跑动,温度甚至比平时更高一些。哪怕隔着衣物挤压身体,温热感也依旧鲜明——另一世界,自亚瑟零号体内伸出的小触肢点到时明煦的刹那,对方也感知到这种异常。
“亚瑟,对基因能量的高效利用方式,你现在还没有掌握吧。”时明煦发现了漏洞,“利用方式受到成年限制?”
“聪明矿,”亚瑟零号抽空应声,“我现在,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亚瑟只知道,我们的文明不像人类,没有像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羁绊,你和时岑,好像都很在意某些奇怪关系……抱歉矿,我不是一只很厉害的大序者。”
“你已经是一只很好的序者,”时明煦温声道,“亚瑟,序者文明没有情感体系,要如果实现繁衍?”
“你指的是序者的诞生吗?”亚瑟侧身,躲过一道扭曲地块,与此同时,祂的速度一点点降了下来。过长时间的高速逃离,小家伙实在很难再支撑下去。
万幸,坍缩的扩张也变得迟缓。周遭粒子的碰撞声逐渐重回正常。
亚瑟这才得以暂时获得喘息,小家伙翠绿色的圆瞳甚至轻微涣散,体温高得可怖——连带时明煦也有些难以忍受,研究员解开领口扣子,锁骨一角顺势展露。
薄薄的雾状汗珠,滑过突出流畅的骨骼。
但可惜,时明煦对此毫无察觉,亚瑟零号也浑不在意。小家伙又卯足劲儿跑了好一段,才堪堪停下,断断续续地回答时明煦的疑虑。
“好矿,你知道’清道夫’这种生物吧?”
“知道。”研究员想到那些流汞状生物集合体,“这种生物应当属于你的文明吧——亚瑟,它们似乎以人类的尸体为食?”
“是哦,清道夫和我、沃瓦道斯一样,都是序间的生物。”亚瑟撑不住身体,重新瘫软下去,顺势将时明煦放出,“好矿,其实序者和清道夫一样,我们都诞生自序间基础物质的碰撞。”
祂连珠炮似的叭叭了一长串,比温戈和沃瓦道斯都活泼多了。
如果用人类社会的尺度来丈量,温戈应当已经迟暮,沃瓦道斯或许是青年,而眼前这只浓白色翡翠瞳的生物,大概还是个小孩。
时岑试图消化刚刚那一长串话。
“你们需要‘矿’才能跃迁?还有,我该怎样称呼你?”佣兵不动声色,朝后挪了一点点,将时明煦大半个意识体护住,也遮蔽住后者轻轻颤动的眼睫。
研究员似乎快醒了。
时岑也隐约有点对应上——按对方刚刚的一通表述,侍者应该是温戈的矿,安德烈则是沃瓦道斯的矿。
那么,所谓的“矿”,应该就是同这种生物签订契约的人类。
好奇怪的表述,为什么要用“矿”来形容?
时岑眸色深深,意识到这可能是语言系统不同带来的意思表达差异——但他现在还无从得知,“矿”在对方的种族语言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浓白色生物在短暂的沮丧后,很快又重新提起劲儿来:“当然啦,没有矿要怎么跃迁!至于称呼?哦哦你说名字,我想想看……嗯,你可以叫我亚瑟。”
翡翠绿瞳孔眯起来,浓白半流体也在晃动,亚瑟得意洋洋道:“好听吧?我刚取的。”
时岑:“……还行。”
他忽然生出一点哄小孩的无奈,类似他从前某个下午去到佣兵朋友家、被对方收养的小孩缠着讲述野外见闻。
亚瑟似乎还很天真,祂想到什么说什么,思维跳脱,口无遮拦。
眼下,亚瑟问:“你愿意成为我的矿吗?”
“你把我带到陷落地中心,就是问了让我成为你的矿?”时岑冷静道,“那为什么把侍者也带来。”
“因为你先答应了要成为温戈的新矿嘛!”亚瑟有点委屈,“那总要让温戈的旧矿解释清楚,祂明明已经有矿了,就不要再接受你了。”
时岑几乎哑然失笑了。
对方完完全全是孩子性格,这些话卖出不少重要信息……起码,他已经知道,契约必须由人类与不明生物双方共同认可,才可以生效。
而就在此刻,时明煦终于醒来。
研究员掀开惺忪的眼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知到有视线投向自己——来自时岑的注目温和又沉静,对方的面容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惊疑又欣喜,立刻本能地扑到对方怀中:“时岑……”
随即,研究员的话戛然而止。
他同一只翡翠绿瞳孔三目相对,彼此都很震惊。
亚瑟“要不要成为我的矿”的问询骤然卡住,浓白色半流体急速颤动,甚至显现出一点紊乱。
“你不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吗?”亚瑟猛地拔高声音,“你是他分裂的意识体!你们,你们才能共享一个意识空间……不是,你们都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啊!”
他仍记得别离前夜,凯恩斯读给他的那首诗歌。
沃瓦道斯想了想:“那这次呢?”
半晌,安德烈轻轻摇头。
“还是不了吧,我会舍不得。”
“如果……我的意识残骸,飘荡在原野,包裹住绞索。”安德烈声音微微泛着哑,“那我就居住在风里。”
每每吹拂过衣领发梢,就是一次久别重逢。
第 110 章 基因
“这里很不稳定。”时岑侧目,看向混乱无序的流转地。
时明煦同他紧紧相贴,彼此连心跳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晰。
就在刚刚,铂金色瞳孔缓缓黯淡下去,同安德烈的对话一时也丧失掉回音。可流转地中,密集的粒子碰撞声愈发嘈嘈,视线尽头的巨型心脏震颤不止,鼓动间涌流着蓝而粘稠的物质。
与此同时,视线之中出现重影。
“那些序泡,似乎产生了复制体。”时明煦微微眯起眼,望进流转地。磕碰着的序泡无处不在,眼下的重影也隐约有存在相似性。
  “我正要说这事!”索沛声音苦闷,在接天连幕的雨线中,他蹲身又站起,费劲地将地面杂物往高处搬,“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的雨!我刚出门那会儿还毫无征兆,老大,刚从你家出来就开始打雷刮风……雨季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极端天气难以避免,今晚别再来了,注意安全。但找到笔记的第一时间,记得一页页拍给我。”时岑抬指,挂断了电话。
可神经并未因此松懈——他擦净雨水回到桌前,继续梳理方才中断的思考。
如果“永恒的应许之地”当真意味着陷落地,那么灾厄中失踪的人,都被带去过陷落地吗?
顺着思路继续往下——那些灾厄中的入侵异变生物,究竟以什么样的标准选中他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幸存者最终,能以何种方式成功离开险象丛生的陷落地呢?
谜团如此庞杂,像缠绕蔓生的藤叶,线索却少得可怜。
但时岑必须强迫自己推导下去——为了28号见面时,他尽可能多地在那位“侍者”面前掌握话语主动权,甚至反过来给对方下套。
嘈杂雨声间,时岑指腹在平板上滑动的速度很快,他思索关于陷落地的有限记忆,可惜实在无法大致定位时明煦记忆闪回时,安德烈所展示的丛林景观。
那些植被在陷落地中都很常见,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见一丁点人类活动或探索的标记。
这大概率意味着,那地方已经靠近陷落地中心区域——就连时岑也不曾涉足过的腹地。
这真的可能吗?
陷落地中心从未有过任何记录在案的幸存者,就连科考队或军方进入,也都无一例外。
从地面进行勘探,会发现中心区域被强腐蚀性剧毒动植物团团包围。而从高处自航天器上俯瞰,中心区域则更是只能看见水汽常年积累所致的厚厚云雾,间或露出树冠——几十米高的树木,用密不透风的枝叶充当着第二层防护,甚至连有翼类也不会涉足这片区域。
它像在拒绝一切动物入内。
时岑的思绪漫漶到这里时,已经同步从数据库中搜索到有关陷落地中心的相关记录,只有零星的几条。
它们大多聚集在灾厄前后,其上某条显示,人类曾经尝试自悬停的直升机上跳伞进入陷落地中心,结果飞机也失灵坠毁,包括五名科学家、十名调查团军方成员与两名驾驶员在内无人生还。
乐园方面为减小损失及时损止,甚至没有最终派出救援队。
这条记录的时间显示为乐园历120年,也即四十年前。
自那以后,人类再也不敢贸然探索陷落地中心区域了,数据库也许久未曾更新过相关条目。
陷落地中心,绝对的人类禁区。
可此刻,它对时岑产生一种近乎磁石的吸引力,时岑看着那张拍摄于四十年前的照片,轻叩着指节。
178号也来自陷落地,虽然是在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迹——但或许,祂并非诞生自那座城市遗址呢?
陷落地,实在隐藏了太多秘密。
流风不止,乱雨将窗面拍得砰砰作响,就在嘈杂里,时岑听见楼下传来人声。
是一群叫嚷着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个男生高声喊:“都怪你!都说了早点回家啦,非要玩那个破游戏,这下好了吧,水都淹过脚踝了!”
“你当时也没反对啊,玩儿完了才说?”另一个男生立刻反唇相讥,“输了就怨这怨那,逊啦!”
雨中立刻爆发出小范围哄笑,一个少女出声制止:“都少说两句,不许吵了!雨下成这个鬼样子,明天恐怕出不了门……啊!”
她的话就在惊愕中戛然而止。亚瑟原本想继续跟在他身边,小家伙才得到矿不久,还很兴奋。祂将一根触肢扯得松散,分散成薄薄的雾,可就在将要行至家门时,浓白色像忽然被触碰的猪笼草般收回。
“好矿,”亚瑟重新聚拢的触肢贴到时明煦耳廓,“沃瓦道斯找我,我要离开一小会儿——等忙完,我就会回来的!”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声波。”时明煦问,“你和祂,你们也可以通过意识直接交流吗?”
“是‘传达’。”亚瑟指正,“沃瓦道斯是很厉害的大侍者,祂能够主动找我,我没法找祂,这不公平,但幸好只是暂时的。好矿,等我成功实现维度跃迁后,我也会成为厉害的大侍者。你一定要相信我哦!”
亚瑟志在必得,愉快地同时明煦道了别。
时明煦望着那团浓白色流出窗隙,直至对方完全重归风雪漫漶的天地,才将视线收回,摸出ID卡准备开门时,研究员看见自己小臂与掌心狰狞的藤蔓伤。
伤口已经不再溢血,但结痂的部分依旧很薄,在拿取ID卡的过程中,一小块血痂被蹭掉,血珠沁出来,有一滴落到地上。
“啪嗒”。
时明煦将要开门的动作忽然定格住,他垂眸,望着结霜楼道间殷红的小点。
血。
时明煦很清楚自己的伤口从何而来,安德烈留下的藤蔓,先是在方舟中袭击时岑,继而又成为开启安德烈意识空间的钥匙——对了,时岑转述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过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基因载体……基因载体。
继而他回忆起十年前,在方舟中所学的基础物理课程,带着眼镜的中年教授关上窗,在天光下的满室浮尘中,告诉学生们。
“宇宙间万物的运转都无法离开能量——能量囊括万物,小至电能积蓄、摩擦生热,大到石块投掷间的抛物线,甚至太阳系内行星运转引力,都是能量的表现形式。” 
“可是,”十六岁的时明煦问,“老师,这些都太具体了,无法作为囊括万物的总览,能量还有更具一般概括性的表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