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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2章 渡魔真意

第522章 渡魔真意
当谢衍带着陆机, 再度踏过折叠的空间通道,重新回到仙魔的谈判场上时, 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文人史笔,本该是傲骨铮铮。但他久久伏案,沉默地浏览过圣人给出的停战文书,条条刺痛他的眼。

仙门占尽优势,陛下沦为阶下囚,他当然不会期望圣人给出一份公正的停战条约。

不知为何,比起方才要血溅五步的激进,陆机此时像是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言了。

谢衍也不急躁, 等着他的发问。

“将迄今为止的土地还回,既然商议停战, 北渊目的也已达到, 这点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陆机声音沙哑, 无奈苦笑, “圣人挟陛下威慑北渊之意, 尽露纸上。”

他清楚得很, 这是一份教北渊称臣的停战协议。

仙门无意北渊的领土, 这点比他想象中要好不少。可在此次大战中损伤无数, 他们势必要从北渊身上索取回来,要求大笔灵石赔偿, 也是意料之中。

实际上, 殷无极在出征前就和他秘密商议过,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结局。

他若是胜了,自然不必做出任何妥协。但对谢衍来说,败亦是死, 生死战场,不存在点到为止的可能性。

不过,殷无极也不确定完全释放出心魔力量时,自己到底能与谢衍战到哪种程度,但想来,全身而退的希望非常渺茫。

若是一圣一尊两败俱伤,届时,仙门有二圣不能再战,仙门必定寻求议和,这样局势就对他们有利了。

倘若君王战死沙场,魔兵会由萧珩带领,不再恋战,立即退兵,仙门也未必会有决心攻取纵深极长的北渊洲,他们还有厉兵秣马,蛰伏暗藏,等待下一任至尊诞生的机会。

这一战中,殷无极把自己当做筹码,或许说,是弃子。

这般谋划,他是知道自己催动心魔,必定时日无多,于是在战场上把自己当做兵器来使用,在他彻底损坏之前,多少要限制住圣人谢衍,甚至最坏的情况,同归于尽。

如此筹谋,既是以小博大,亦是在实质上要求魔宫群臣放弃他,另谋明主。

殷无极的计划很好,却着重利益成败,错算了人心。无论是圣人的,还是北渊的。

对于战争谈判,最糟的情况莫过于此,君王被俘,却未死。

圣人亲手锁死北渊尊位,殷无极死不了,也不得自由,诞生下一任魔尊的机会短期内彻底断送了。

成王败寇,面对圣人,北渊难求全身而退。

“圣人提出的协议,每一条,在下都觉得签下去,就是在出卖北渊利益,向仙门称臣。”

陆机苦笑着,手中执着的毛笔迟迟落不下去,纸上晕染滴落的墨点,既是君王血,也是臣子泪。

“可是……”

至少陛下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为臣多年,陆机得知陛下未死时,想到的并非是此时极糟的现状,而是暗自庆幸。

无他,魔道帝尊殷无极对于北渊来说,等同精神图腾。

他太重要,无人可企及。

“倘若今日,在下代表魔宫签了这个名,回到北渊,怕是要遭到万千唾骂。”

陆机苦笑,“届时,在下怕不是就要自裁谢罪了。”

君王的性命和北渊的利益皆在笔下,换做谁人在陆相这个位置,此时都会进退维谷。

谢衍知他还有下文,不动声色,轻轻揭开一页纸,上面赫然写着:“租借交界处甚至北渊南部若干矿场,租期不定”。

这无疑是在变相地用资源抵战争赔款。此外,还有许多对战败一方的约束,预料之中的苛刻。

万幸,他除却要求北渊吐出占据的仙门地域外,并没有额外的领土诉求。毕竟北渊土地不适宜仙修生存,拿来无用,成本也极高。

谢衍轻轻敲击桌面,“仙魔若要和谈,势必要有一方退让。如今之局势,这个退让者,不会是仙门。”

他仅是陈述现状,甚至谈不上是威胁。陆机却觉得有沉沉的泰山石压在脊背处,迫他摧折屈膝。

陆机显然在犹疑,道:“……可是,若我之决定,间接害死了陛下,更是千古罪人。”

在九幽外的那场夺回冲突里,他们三人将“北渊不能失去陛下”的态度暴露无遗。

不得不试,哪怕无用,但他也确实在此时的心理拉扯里陷入被动。

圣人握着陛下的性命,有的是方法拿捏他们。

君王被俘,对一道而言,是多大的耻辱。

对于胜者为王的魔修来说,败即是死,魔尊败了,被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成威胁。

但魔君殷无极不然。

陆机临行时,车驾离开九重天帝京,却被魔民堵在城门处。

游行的魔民往他的车上扔菜叶和石块,一句句地质问,斥责他们维护陛下不力,害陛下身陷囹圄,如何配做臣子。

他们说:“听说九幽之下很冷,仙门会不会折磨陛下?”

“我们能不能给陛下添点衣服?送的到吗?”

陆机撩起帘子,魔兵固然极力维持秩序,他却看见一张张蕴含着愤怒和悲痛的脸。他们也不知道该恨谁。

“带不回陛下,谁也不能做我们的君王,我会盯着你们,谁夺了魔君的位置,谁就是害陛下的罪人!罪人!”

“如果主张放弃陛下,魔宫使团就没必要再回来了——”

前不久,萧珩教他跟随圣人返回谈判时,神情复杂,却说:“去吧,赌一个未来。”

陆机当时不明白,萧珩究竟叫他赌什么。

谢衍也不说话,只是旁观他的神色变化。

陆机的精神紧绷到极限,实在签不下去。他也无意逼迫他承担全部压力。

他今日敢落笔,魔宫内部若是意见不一致,签下的也是废纸一张。无甚用处。

就算签了,魔宫腰杆子硬起来时,也是想撕毁就撕毁。谢衍要的也就是时下的收场,没指望能持续到天长地久。

圣人随即抛出另一个话头,温和道:“北渊的复仇,如今已尘埃落定。仙门叛徒已然伏诛于帝尊剑下,余党多半丧于刺客将夜之手。其家眷门徒,吾会将其放逐海外,永不得归仙门。”

这是定性。

甚至还在变相说:仙门将其除名,不再庇护其家族姓氏,如要寻仇,亦可随意,仙门不会干涉。

谢衍是胜利者,本可以不这么做,但这是对北渊复仇诉求的回答,一码归一码。

他意图将叛徒与仙门本身割裂开,保持仙门在道统上的正义性,激浊扬清,避免仙门内部思想混乱乃至走向分裂。

与此同时,他既承认北渊复仇初衷的合理性,亦合理回应了这部分要求,展现出旁人不会有的公正态度。

陆机苦笑,圣人并不会一味逼迫,而是在关键的时刻,抛出他难以拒绝的钩子。

他摇了摇头,“圣人啊,打一鞭子,再给一颗甜枣,您这手段……真是绝。”

“绝吗?凡事恰恰不能绝人之路。”谢衍连用两个“绝”字,意思却不同。

他语气和缓,“帝尊寻求公道,实行复仇的初衷合理,并不代表诉诸战争、波及生灵的结果,不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他莞尔,话语藏着机锋,“不过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吗?

陆机慢慢品出了些许圣人的态度,明知入套,却只能苦笑,“这就是圣人最终的态度?”

谢衍意味深长地道:“疮口溃烂,自然要割去腐肉,清理余毒,肃清内部,才能还仙门一个正大光明,不是吗?”

“圣人这样扣着陛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陆机徘徊片刻,终究搁下笔。他心里有了隐约的猜想,转而试探他的态度。

谢衍却反问他:“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是至尊,囚禁一名至尊,此无先例啊。”陆机道。

“从仙门的规矩来说,于情于理,圣人都不该扣着陛下不放。”

“看来陆相对仙门的规矩颇有研究。”他淡淡笑道,“确此无先例,但我这么做了,亦有白纸黑字可依。”

谢衍向他提起战前的一道协议,“当初签下君子协议的,是我与陛下。”

他将那一纸文书取出,在陆机面前摊开。

“看这一条,不杀俘虏。这是君子之约,所以我不杀帝尊,也是遵循规矩。”

谢衍有的是办法在规矩之内办事,却教人无从指摘:“但仙门在北渊的俘虏中,并无与帝尊地位与实力相当者,既然无从换,自然由仙门代为扣押。当然,吾会遵循约定,善待俘虏的。”

“这……”陆机翻看白纸黑字,哑口无言。

他当初跟随陛下来时,本以为这条双方保持克制,不可滥杀的约定,不过是前期降火的措施,在战争后期只会是一张废纸。

他却完全没想过,圣人当时就算计好了,在这等着他们呢。

“何况,仙魔大战的因果要有人承担。死去的仙门叛徒,承担主责,已经多数身死。而主导这场战争的魔君殷无极,亦逃不过他那份因果。”

“如今身陷九幽,亦是赎清因果。”

“我不杀帝尊,是为履约。不放帝尊,亦是为渡魔。”

谢衍淡淡笑道,“陆相,道理我都讲透,你可清楚了?”

*

“圣人提出什么条件?你签了吗?”

“……”

萧珩还把控着目前为止的领地,此时仙门无动作,出征的魔兵也进退维谷,皆在等陆机给他们消息。

陆机青衫湿透,圣人威压太可怕,即使离开谈判场,他也心有余悸:“没签,谈好了再议。要是我顶不住,代表魔宫签了名,少说得被骂一千年。”

将夜出现在灯影之后,擦拭雪亮的兵刃,冷凝道:“实在不行,我再去九幽冒一次险,总不能让他真的陷在仙门大狱里……”

陆机瘫坐在太师椅上,勉强喘匀呼吸,长长叹了口气:“不、不必了。我们接下来,重点还是在具体条约上,尽力减小这次战败对北渊的实际影响。但是仙魔大战了结后,北渊得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艰难日子……帝位空悬,说不定,还会有分裂之险。”

“真是的,面对一次圣人,少说得折二百年的寿……”

“空悬?不保他的性命?”将夜皱眉。

陆机犹豫片刻,“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觉得,圣人大概不会杀陛下。”

“哦?愿闻其详。”萧珩凑过来,“陆相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你有什么道理,说说看。”

“在最后,圣人说了两个字。”陆机顿了顿,缓缓道,“渡魔。”

“我问你们,若是存心想杀一个人,会一心想要渡他吗?”

萧珩罕见地沉默了一刻,“不会。”

陆机:“我斗胆猜想,前面那些条件或是刻意为难,皆是烟雾弹,或是对世人的说辞。”

“唯有这二字,‘渡魔’,这、才是圣人隐藏在水面下的真意。”

*

九幽之下。

殷无极此时正倚着石壁打盹。听见脚步声来到身侧,他也懒得好言相对。

“圣人又有什么事?难道是谈判结束了?”

近期魔宫大抵是在与仙门谈判,殷无极虽身陷囹圄,也大抵猜到,君王被俘就是最大的筹码,恐怕结果不会很好。

他未死,却也无用,等同锁死北渊尊位。

谢衍不让他死。他就不能交出头颅,换个一了百了。

在九幽下拘禁,就是要他活着赎清仙魔大战的因果。

光是想到这一点,殷无极活着的意愿都没有,却被谢衍剥夺魔气,拘束身体,囚于九幽,实在痛苦难当。

从师徒爱侣,到死生仇雠,真是荒唐,处处都荒唐。他都要笑出声了。

这几日,殷无极表面的伤口愈合了不少,也知道有谢衍吊着命,再怎么折腾也死不掉,也暂时放弃了自残,专心等待仙魔大战的善后结果。

谢衍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实的寒衣,玄色大氅,镶着一圈绒绒的黑狐皮,看着就温暖。

“圣人真是多此一举。”殷无极扫了一眼。

他最近情绪激烈不定,此时赤眸冷凝,不乏讥讽,“若是怜我会冷,又如何会把我关在九幽下?少假惺惺了。”

“这是陆相交予我的,是你的子民,怕他们的陛下在九幽底下会冷,特意准备的寒衣。”

“……”

殷无极无言片刻,瞳孔开始轻轻摇晃,好似有烛火在其中跳动,又迅速熄灭成灰烬。

“……给我的吗?一介战败者,仙魔大战的罪人?”

“时至今日,值得吗?”他的眼眸迷蒙,似乎在问谢衍,又在问听不见的旁人。

谢衍俯身,用温暖的大氅包裹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道:“帝尊待北渊臣民如何,谁不知晓?如此,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