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风流人物
谢衍告诉殷无极的战后琐事, 结果为真,手段看似温和慈悲, 却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狗急也跳墙。
南疆巫人前脚看见北渊和仙门停战,就知圣人即将腾出手收拾他们。
当初犯边中洲时,巫人虽不进入仙门疆土,但在中洲边界处交战时,杀死的仙门修士不计其数,梁子早就结下了。
他们计划流产,不肯坐以待毙,再度聚集船队,试图毕其功于一役。
一时间, 南疆通往仙门的海域,遮天蔽日, 皆是船帆。
这阵仗, 非同小可。
圣人亲临海上, 妖族也倾巢而出, 誓要与之大决战。
最终结果, 当事者讳莫如深, 只知最终海疆血流漂杵, 巫人船队十不存一。
仙门邸报上, 有意避开圣人,只是将战胜的事实平实勾画而已, 让人实难联想战争的残酷。
圣人告诉九幽下的帝尊, 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吾没有必要灭其道统。”
南疆巫族从搞事王扛把子, 到道统差点被灭,圣人还要担心其被妖族屠族,但凡细想, 就会觉得不对劲。
雷霆手段,亦是慈悲心肠。圣人先卸除其武力,再保存道统,像是怕什么珍稀动物灭绝了。
殷无极捧着邸报,反复阅读,也察觉到些许违和,“南疆大祭司,手段阴邪狡诈,实难对付。本座也曾杀过他一次,却被他金蝉脱壳。圣人如今留他一命,是不是太慈悲心肠了。”
谢衍似是而非地回答:“也许吧。”
殷无极劝道:“圣人顾忌妖族坐大,本座觉得确实该防上一手。但是杀大祭司一人,留下其他大巫,也不算灭其道统。”
殷无极此言,难免带上个人情绪。
南疆在启明城之殇中掺了一脚,他囚于九幽,没条件去复仇,只能借谢衍的刀杀人,也是憋屈。
“翻不出天来。”谢衍将宽大的袖摆卷起,专心研磨药材,斯文尔雅道。
圣人在替帝尊捣药的一双手,洁白如簇雪。谁能想到,他是如何手执长剑,退治诸邪的。
殷无极不解,也不多问。圣人的筹谋多半是有用的,现在的他也没立场过问。
回到儒宗时,一路上沉默的红尘道,终在谢衍脑子里开口:“你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他。”
“他以后会明白的。”谢衍将窗户支起透气。天问阁书房案牍成山,他一直都在忙碌。
谢衍缓缓道:“南疆,既是别崖的仇敌,更是北渊的敌人。现在吾杀了祸首,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若这仇恨长久地存在下去,成为北渊拔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魔道才会意识到,别崖不可或缺。”
谢衍没杀南疆大祭司,但废了也和杀了区别不大。
人还活着,修为被他毁去大半,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空壳,即使有神权加持,其他大巫的心思也会浮动。且让他们内部斗争去,谢衍可不管别家道统的闲事。
南疆道统皆系于神权信仰,杀了大祭司,大量传承就会断代失传。
谢衍不杀他,存其道统传承,也给南疆族民留一线活路,不至于被其野心牵连,以至国族沦亡;也让虎视眈眈的妖族忌讳,难以做出屠戮滥杀之举。
一石二鸟之计。
“他重回北渊时,想要坐稳帝位,选择铲除南疆旧敌,是最好的切入口。”
谢衍拨弄廊下风铃,叮叮当当的,是当年别崖送他的小玩意儿,他笑道:“在这之前,我会替他盯着,就当……为他养个小礼物。”
“帝星归位的贺礼。”
仙魔大战之后,魔道臣服,南疆归降。
仙门不满谢衍者多,敢挑战他威严者少。
毕竟圣人的战绩有目共睹,不仅把北渊和南疆都打服,还愣是把快乱成一锅粥的五洲十三岛捋顺了。就算不服他手段,不够强,也只能憋着。
时光倏忽而去,又是一届仙门大比。
近几百年来,仙门大比都在仙门内部举行,其他道统顶多派使者送来一份贺礼,虚情假意地祝贺仙门,拜见圣人。
近来大战频频,这一届,连贺礼都寥落。就连仙门三圣也没到全,只有圣人谢衍还在主持了。
仙门衰落的迹象,从大比的平淡乏味中可见一斑。
许多宗门派出的年轻一辈佼佼者,莫说入圣人的眼,就和之前的落败者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
圣人在白鹭台上观赛,他支颐看了一阵,兴致索然,正打算离席。
忽觉骚乱,原来有人将仙门大比的作弊者扭送他面前,请他裁夺。
谢衍扫过表情各异的其他宗派长老,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死气沉沉的仙门下,激荡的是欲望。
仙魔大战好似一道分界线,仙门盛世的繁荣被一瞬击溃,魔修来过,又走了;南疆来犯,又退了。
仙门碌碌庸人,看似还站着,却跪了。他们的脊梁骨却被轻易打断,从此看向的并非大道之上,而是尘俗名利。
仙门更现实了,也更无聊了。
利益,声望、权力……仙门大比从拔擢天才的黄金台,变作蝇营狗苟的名利场。
谢衍有点失望,像是看着他护佑多年的树苗,长歪长邪,长成枯朽的一段愚木。
“师尊,如何处置……”风飘凌开口询问。
谢衍道:“开明镜堂,去对质吧。”
他看似神游,阴私手段却瞒不过他的眼,这场闹剧里两边都不干净,背后还有几家宗门,他根本懒得费时间去评判个公道。
在他拂袖离席之前,白衣圣人俯瞰高台之下,似是不掩失望地道:“不过三流人物。”
谢衍没有特指谁,随意扫过在场所有人,连同各家的大能长老,视线一停,淡声道:“至多二流半。”
他这句话等同在说:“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都是垃圾”。何等轻蔑。
换做旁人妄言,他们八成都会拍案而起,指着鼻子就骂,甚至联合起来在修真界封杀此人。
谢衍拂袖离席时,全场鸦雀无声,无一人反驳。
这世上,若有谁可自许天下第一流,唯独圣人谢衍。
风飘凌见圣人离席,忙追上,却听师尊问:“飘凌,你觉得今日之仙门大比,与过去相比,何如?”
“自是不及。”风飘凌道,“仙门大比既是传统,又是仙门的脸面,怎能舞弊,沦为名利场。”
“莫说第二届,各大道统的代表人物齐聚仙门,比试切磋的盛况;后来,相卿师弟、剑神叶轻舟,亦是在仙门大比真正崭露头角……仙门的荣光,怎容这般玷污!”
风飘凌说罢,见谢衍停步,他并未注视任何人,好像天底下任何人都不入他的眼睛,问道:“师尊认为今日所见之人,顶多二流半,那您认为,当世一流人物,都有谁?”
他或许还有期待,师尊会提到他们。哪怕是二圣,或是各族的俊杰。
却不料,谢衍听他此言,却笑了。
白鹤从天上降落,在圣人面前垂首,他轻抚其洁白的羽毛,伴其飘然起飞,自山间遁去。
唯有缥缈余音,在风飘凌耳畔响起:
“世上第一流……”
“帝尊与吾,唯二人矣。”
仙门正在加速衰落,这是谢衍如何维持,也弥补不了的颓势。
遥望最初的仙门大比,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万邦来朝,天下朝圣的盛况,也成为昨日黄花。
故人旧交,四处飘零;世情如煎,旧宴难欢。
若圣人在仙魔大战后,通过夺其他道统气运的方式为仙门续命,坠落的趋势或能延缓个几百年。但他没有这样做。
除却用其他种族与相异道统者的血肉,养出仙门尸位素餐者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虽为仙门三圣,理应站在仙门这边,却坦然道:“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修仙者的命是命。”
若是来犯之敌攻击仙门,谢衍的剑下不会容情,这是他作为仙门圣人的职责。
在这个沦亡的时代里,唯有圣人谢衍,还秉持着古典时代的遗风,不肯让道德成为一纸荒唐言。
逆风执炬的人,终究要被天地一炉的火燃烧殆尽了。
即使烈火烧身,他也不动半寸。
倘若黑暗里世人迷失沦亡,他燃烧血肉灵魂骨骼,亦是一捧最孤高的火。
圣人冯虚御风,在云端徜徉,好似在俯瞰红尘人间。
谢衍合了半个道,半步跨过人的极限,得到比过往更甚的力量,却在抬首时,隐隐看到一座悬于头顶的巨大沙漏。
情劫未消,道劫又至,红尘劫还在他心中。
他笑了,沙漏尽时,圣人也就该死了。
“既然选择了人道,就是与当今天道势不两立。”红尘道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来自于红尘道的催促。
谢衍站在九霄云海上,最接近天的地方,在此遥望九幽,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裂隙。
“我知道。”谢衍叹息道,“可惜,仙门并无能继承我之意志者。此时,暂时不能放手。”
若是圣人此时对五洲十三岛撤手,刚刚稳定没多久的局面,又会瞬间崩盘。
仙门青黄不接。老人相继退出舞台,新血却还未长成,最多的,莫过于中庸之辈。
他该再守五百年,却等不到那一日了。
正如帝尊在九幽下熬着刑期,他也在熬,只是无人懂他的煎熬罢了。
“等时间到了,你要做什么?”
“红尘,想我做什么?”谢衍反问。
“渡劫。”红尘道:“三劫齐动,你若不渡劫,死路一条。”
谢衍叹息一声,坦然道:“我之执迷,还未勘破。这个尘世……我还有牵挂。”
圣人未能再走上九霄云海,而是转身,向云层之下降落。风在他身边喧哗,他看见九幽的裂缝。
他在坠落时,眼前亦有闪回,千年种种浮上眉心。
“若是这世上,唯有一个能将我的意志延续下去,继续替我看顾这世间的人……”
“唯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