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也没有那么疼
我是第一次尝这杯酒,意外地感觉口味还不错。
今天喝了不少饮料,我舒服地趴在吧台上,在慵懒的音乐里眯着眼睛,秦恪却长腿一跨,挨着我的座位坐下了。
“深藏不露啊。”我依然懒洋洋地,连动都没动,就这么趴着侧过脸来看着他,“可可是很厉害的可可。”
秦恪抿唇笑了起来。
他说:“那你要不要也来一方药?”
“药?”我斜睨着他,“怎么,你觉得我有病?”
“我可没这样说。”秦恪说,“不过,我从前有病。”
他的话虽然是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来,但我却听出了几分不寻常。
胡倩已经跑去幽会了,秦恪从空吧台里摸索了一会,说要给我调杯酒。
“我要甜一点的。”我看他打开的似乎是带着咖啡香气的利口酒,眉头不由一皱,下意识就记起之前许晴给我买的那杯即便加了全糖都苦得惊人的咖啡,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这个超甜的。”秦恪说,“放心就好了。”
他动作熟练,调酒的流程在他手里像是一场赏心悦目的艺术。
“我其实有时候很羡慕白帆他们。”秦恪说,“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永远自由,永远无拘无束,也不必担心世俗的目光。”
我心中有些纳闷。我记得秦恪说起过他那把砸掉的吉他,但这也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吧。
“——我也很羡慕你。”秦恪说,“你喜欢画画,也能够一直画下去。”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右手那处畸形的骨节。
“我还好吧。”我说,“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喜欢。”
我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说谎。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没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那段惨烈的过往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
秦恪笑了笑。他给我说,他曾经也是这样觉得的。
故事是很简单的故事。其实世界上所有痛苦的故事想轻描淡写地讲,最后其实也就真的只有两三句话,但往往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两三句话,就是一个人怎么也逃不出的人生。
“我和我姐都在秦家,都活得挺边缘的。”秦恪说,“我们家小孩子很多,多到你大概想象不到,这大概也是这种大家族的通病了吧。”他笑了一声,像是调侃,“我和我姐算是各怀鬼胎的孩子里玩得很好的。没饭吃的时候给对方互相留饭,有的时候也会一方放哨、另一方偷偷跑出去玩,或者学校请家长的时候给对方撒谎、伪造签名。”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我们吵架了。”秦恪的声音很平静,“我和她都喜欢音乐,我们也组了一个乐队。我们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吵架,也不是第一次吵得那么激烈,但是是第一次那样没办法收场。”
“她否认我的作曲,而我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向她低头。我们都说了很难听的话。她看着我,嘴唇气得发抖,然后背着她的吉他,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那晚是我第一次尝试演出,她没有来。”秦恪说,“我拿着朋友给我录下的录音带,以为她还在生气,踌躇着要不要去找她,但我怎么都没想到,那次吵架,居然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她出了车祸。对方司机酒驾,是一场无妄之灾。她抢救了两天但还是死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晚还要自己开车出来,去医院收拾她仅剩的遗物时,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我从那把破碎的吉他旁边找到她的手机,看到了那次导航的终点——我第一次登台演出的livehouse。”
秦恪的表情和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好像没有任何起伏一般,“我不知道吉他弦原来也可以那么锋利。朋友找到我的时候,他说我满手是血,脸上全是泪水。”
“也许听上去很难理解,但我再也没办法碰吉他了。”秦恪说,“我不能忍受那个晚上站在舞台上的自己享受着万众瞩目、心中还充斥着对她的沾沾自喜——我的一次赌气,代价却是她的死亡。我的作曲明明没有那么糟糕,即便被她否定,但我不还是做到了吗?可是,可是和我那么要好的姐姐,却在那个我自鸣得意的夜晚,再也没法睁开眼睛了。”
我沉默地看着。
秦恪说:“我知道,我不该憎恶我的吉他,我憎恶的是我自己,是那个非要证明自己正确、一定要让姐姐低头承认我是对的的那个自己。但无论我憎恨的是什么,我都没办法再弹下去了。”
他低下头,像是有些自嘲地一笑,“我再也做不到了。我已经,再也没办法碰它了。”
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我确确实实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即便我的手指早已痊愈,可是我在拿起画笔的时候,经历的确实是和秦恪相同的感觉。
不过不同的是我找到了如何才能抵御痛苦继续绘画的办法。
我悄悄地摸了一下自己腿上新愈合的伤疤。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做过很多不理智甚至疯狂的事情。”秦恪说,“有一天去给朋友新房贺喜,我站在23楼的高台窗户上,突然就很想跳下去。”
“那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想承认我有病,但我发现我还是想活下去。于是我去看了心理医生。”秦恪很轻松地开口,“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想重新拾起我喜爱的音乐,但我无论如何,还是过不了那一关。”
我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过不了就过不了吧。”他声音很轻地说,“我放弃了。”
“弹不了吉他就不弹了,唱不了歌就不唱了。让我痛苦的事情我就不要再做了。我砸掉了那把吉他,只留下了琴弦当作纪念。”秦恪顺手向我展示他身上的那片刺青,“喏,这就是我那时候纹身上的。”
我正凝神去看他身上的那片刺青,他却冷不丁凑到我的面前:“所以,作为过来人,我想你应该也需要这样的帮助。”
我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秦恪把那枚小小的用吉他弦作成的戒指,戴在了我右手那处难看且可怖的伤疤上,很好地遮住了它,“想办法忘掉它,然后往前看吧。”
“或者。”
秦恪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名片,我失笑地看着他的,“你可能需要这个。”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
“谢谢你,但我想我应该没事——”
“怎么选择都好,但怎么都不该再继续伤害自己了。”秦恪看向我,那漆黑的瞳仁几乎要将我看穿,“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真的不会疼吗?”
我瞳孔骤然紧缩。
那天我喝酒断片被送到酒店房间,是那个时候秦恪是看到了我身上自残的伤疤了吗?我记得那段时间的我已经很久没开展工作,伤疤都淡淡的了,以为没有那么明显,没想到秦恪居然还是注意到了。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卡片,心里叹息了一声,但还是说了一声谢谢。
“您好,您的号码是A-302,请稍等。”
看着排号机上出现我名字的隐私打码和叫号顺序后,我茫然地在医院等候区的座位上坐下,看见大屏幕上也与此同时共享了这一排位信息。
我其实没打算来。但为什么最终出现在这里,我自己也觉得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夏岭一直在追问我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去秦恪那里玩了,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要么就是敷衍或者转移话题,夏岭再傻也察觉到什么了。
算了,去看看也不会掉块肉,只是会掉落一些钱。
等号的时候我没想过会遇到熟人。
很显然,对方也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看到我的时候很明显地一愣。
——是白帆。
他正在不远处扶着一个挂彩的人,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一个胳膊打了石膏,腿上像是被碎石划的,一大片骇人的伤口甚至还没清创。
白帆冲我摆了摆手,把旁边那人放下,然后跑过来喊我:“诶哥你怎么在这?”
我含糊了一下,又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嗨,陪我一个朋友来的。”白帆说道,他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夏岭哥没和你一起来吗?”
我摇了摇头,继续含糊着过去了。
白帆的朋友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中途喊了白帆一声,声音很凶。白帆摸了摸头,朝我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跑过去上去就给一直催他的那个兄弟兜头来了一巴掌。
我在旁边看着这俩活宝,嘴角没忍住刚浮起一点笑意,就听见广播里在叫我的号。
我其实也没期待什么,量表让我填我也填,医生问什么我也回答什么,结果是什么样我心里也清楚。医生也有点无奈,我知道她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病人,但我真有点后悔,要是我那天没喝那个shot没喝醉就好了。
不过我确确实实是觉得,自己是真没什么必要去治的。
我承认我有病,但我觉得没人能治得好,就别麻烦别人啦。
从医院出来后,我手机上接到一条许晴发来的短信。
我扫了两眼,大概是项目进展很顺利,但是甲方贼龟毛,事特别多,还是个鬼火少年出来对接的。
许晴一个气泡交代完工作事项,一个气泡和我吐槽,那个甲方虽然挺帅但脸特别臭,还附带上了一张照片。
我点开仔细一看,心想这脸怎么这么眼熟,还没想完,下一秒就看见照片上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面无表情地说:“偷拍我?”
啊???
我惊了一下,这才发现这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这不就是刚才那个白帆的朋友吗?
“我……”
我刚想解释,那个白帆的朋友、许晴新项目的甲方就继续面无表情地从我手里抽出手机,“删了。”
“好,我这就删掉。”我赶忙把手机抢回来,上面还有我和许晴吐槽这位鬼火大爷的聊天记录,可不能被看见。
我硬着头皮先保存了照片然后又当着他的面删掉,把相册展示给他的时候,他却又突然拿过手机,调到自拍模式,一把把我拉过来。
“啊,这是干什么……”
“咔嚓”一声,相机的快门一摁。我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我和他被手机拍下一张怼脸合照。
“以后别偷拍了,想和我合影就直说。”他检阅了一下手机,然后扔给我,“行了我朋友还在等我,bye~”
啊……啊?啊?!
我目瞪口呆,半天都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很快把这段奇遇分享给了许晴,许晴大吃一惊:“这不鬼火大爷吗?他手咋了?这是新的行为艺术还是——”
“应该是出车祸了什么的吧。”我说,“他走路还一蹦一跳的呢。”
许晴:“嗨你别说,他名字就叫梁跃。”
“这么巧。”我刚在屏幕上打下这三个字,表情却突然凝滞住了。
梁、跃?
白帆的这个朋友,许晴新项目的甲方,姓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