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可怜社畜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早上六点五十九分,闹钟未响,展游准时睁开了眼睛。
他神志清醒,起床时没忘抓起供在床头柜上的可颂捏捏,洗漱,做早饭,然后坐到餐桌边,一边听晨间新闻,一边确认工作邮件。
手机解锁,画面停留在和谢可颂的聊天界面上,以“已挂断”作结,相当刺目。
难得谢可颂对展游提出了他想要的相处模式,展游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思来想去,展游在对话框里输入“早……”,拇指顿住。
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没有员工会想在非工作时间收到老板的消息才对吧。
展游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心里有点数,删除别扭的寒暄,转向餐桌对面的可颂捏捏。
“早,小谢。”展游说。
可颂捏捏安静端坐,没关系,展游会捏着嗓子学谢可颂讲话:“早。”
“对不起,我昨天说话有点冲动。”展游切换回自己的声音。
“你当时……是在生气吗?”可颂捏捏问。
展游笑了一下:“不算生气,只是有点着急罢了。”
“嗯。”可颂捏捏又说。
展游摁了一下可颂捏捏,算谢可颂点了点头。
“你现在在做什么?”展游轻快地问。
“在上班。”可颂捏捏说。
“饿不饿?”展游弯下眼角,“下午茶想吃什么?”
“嗯……没想好。”
不伦不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伦敦西,三百多平的豪华公寓,景观房,私享露台,展游一个人,也只能睡一个房间而已。
一道消息提醒打破冷清的气氛。
展游把晨间新闻的音量调大,点开伦敦事业部的工作大群。
有员工在群里发了一张全员合照,看起来很开心,并@展游,问“老板你真的不来farewell party吗?”
展游回复,“我来了你们还怎么敞开聊”,补充“玩得开心”,暗掉手机。
意外发生在年底,涉及到年终分红。展游回伦敦跟投资人交涉,说服对方保留收益再投资,作为交换,他做了业务调整,砍掉了一些尚未做出成绩的、烧钱的孵化项目。
那些项目团队驻伦敦事业部办公两年,跟展游团队的人混得很熟。倒也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共事几年,大家好聚好散,展游按照惯例,为这两个项目找好了下家。
地球是圆的,周日过完后就是周一,员工入职离职再正常不过,不会在展游心里留下任何波澜。
作为老板,他从不参加任何欢送会。
吃完早饭,展游哼着歌,简单冲洗盘子和马克杯。
可颂捏捏坐在水池边,旁边堆满了昨天展游从便利店买来的甜品制作原料。
“小谢,”展游中断歌声问,“如果你离职的话,会希望我出现在你的欢送会上吗?”
可颂捏捏说:“你来吧。”
展游:“嗯,好。”
关掉水龙头,擦干净手,展游将可颂捏捏托于掌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职?”展游轻声问。
“我不知道。”可颂捏捏回答。
“那你尽量提早告诉我吧。”展游笑说。
“好的。”
展游今天不用去公司。团队举办欢送会,放了一天假。
最近辛苦,手下的人确实需要一个由头放松一下。展游会把一切能算的东西算进去,对员工的心理状态和工作负荷了如指掌,就算柳青山突然提离职,他也会和气地问“准备去哪儿高就?”
谢可颂除外。
展游换了套休闲连帽衫,牵着可颂捏捏,照常窝进沙发办公。笔记本电脑上列着未处理邮件,他提不起兴致,扫一眼,没什么太急的事情。
怎么会连工作都变得无趣。算了,又不是消防员,就算旷工一天,也不会有人死掉的。
窗帘合拢,室内黢黑,笔记本电脑被丢在地毯上。
展游戴好耳机,拉起卫衣帽子罩住脑袋,抓了游戏手柄,盘腿坐回沙发。
PS5连上电视大屏,显示一个个全收集通关的游戏图标。他随便打开一个买来还没时间玩的游戏。
《博德之门3》的开始界面泛着荧荧的光,星星点点映进展游眼睛里。
“其实我有一点生气的吧?”他自言自语道,点击进入游戏。
*
一直忙到六点,谢可颂才有空回办公室坐定,给展游打一个工作电话。
人转起来只想着下一步要做什么,无暇回顾上午的龃龉。谢可颂耳边回荡着嘟嘟声,手上不停,给电脑充电,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旺旺仙贝垫肚子。
“喂。”在自动挂断之前,展游接起电话。
“现在有空吗,小青姐让我来问你关于研发团队延期的事情。”语速飞快地说完,谢可颂咬断半片旺旺仙贝,咀嚼。
“都六点了,你还没……”展游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问吧。”
团队目前的工作非常明确:一是找到新的合作伙伴,重新注入资金;二是集中资源在核心项目上,短期内抛出能获得市场认可的产品,重振各方对于工厂盈利的信心。
钱的事情柳青山和柳白桃负责接洽,产品的事情杜成明在沟通,谢可颂跟他们打配合。
“关于产品,老杜说你之前给过一个大致方向。”谢可颂单手拿着旺旺仙贝,另一只手操纵电脑,“我评估了各团队的情况,挑了一批名单出来……发给你了。”
“嗯,已收到。”电话那头伴着水流的轻响。
“我选得比较宽泛,”谢可颂说,“可能需要再筛一批。”
“我看一下。”
熟悉的呼吸频率徘徊在耳边。
谢可颂丢掉零食包装,再次打开抽屉,撕下两截胶带,把展游的便签贴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左边的空处。
过了些许时间,几下键盘敲打声,接着传来展游的问题:“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会定一套指标,给这批团队打分。”谢可颂熟练道,“当然,指标是可以变的,还是看你想要哪些产……”
“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吗?”展游突然问。
“都会给你。”谢可颂下意识回答,噎了噎,改口,“……不是。”
“不是?”展游轻轻笑。
细小的电波钻进耳朵,惹人发痒。谢可颂怅然陷入回忆,似乎看见展游倒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模样,撑着脸,眼里满是戏谑。
相处的一幕幕翩然浮现,谢可颂闭了一下眼睛,将柔软的心藏进冷硬的盾后。
“老板。”谢可颂喊。
“嗯。”展游随意应下,将话题扯回工作,“有没有考虑到被延后的团队的情绪?”
“我有想过。指标是透明的,我也会公示各产品每项的得分,很客观,应该不会有太大矛盾。”谢可颂回,“但既然你说了,我还会准备一套安抚措辞。”
“嗯,挺好的。”展游说完,收了声。
电话那头静了不多久,谢可颂收到展游发回的文档。
“名单我挑好了。”展游讲,“你这件事情先别管了,我等会儿直接报给小青,让她去跟研发那边沟通。”
谢可颂诧异道:“那我……”
“我有其他事情要你做。”展游将相关信息转发给谢可颂,“我最近没空回来,其他人脱不开手,你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
展游扶持的前沿项目,眼下还不能变现,工厂里能最快拿来赚钱的,还是yth最擅长的智能家居产品。
三个月后,这批产品将作为yth豪宅项目的配套家具,首次亮相于众人眼前。
“……还有之后新产品的路演、发布会,我希望你都参与。”展游建议,“你觉得可以吗?如果你OK,那我等下就跟小青交代……”
“我有一个疑问。”谢可颂打断。
“说。”
谢可颂手指无意识抠了一下键帽,不确定地问:“我感觉……前面筛选研发团队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处理办法不太好?”
“没有。”展游否认。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其他人会比你处理得更好。”
“不合适”和“做不好”在上下级关系中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展游对下属向来不拐弯抹角地哄,结论定得理所当然,也不做多余的解释。
谢可颂平摊在键盘上的双手蜷了蜷。
“你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换一个更擅长的人来做。”展游评价,“就是这样而已。”
“我知道了。”谢可颂手指活动起来,把文档转发给别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嗯,”展游接着上个话题讲,“新产品的亮相……”
谢可颂插话:“既然要我去跑路演,那是不是新产品的市场推广和营销都由我牵头负责?”
“不,那些你不用管。”展游斩钉截铁道,“你只需要代表我出席各种峰会、论坛,跟各方进行接洽就行。”
“可……”
办公室门口传来喧哗,磨砂玻璃门后闪过几道人影。
谢可颂条件反射般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六点半,员工陆陆续续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准备下班。
展游的声音继续从电话那头传出:“市场营销我会交给……”他默了默,罕见地有些拿不准,“再看吧,还不着急。”
“我觉得其他人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谢可颂陈述。
电脑“滴滴”响了两声,柳青山微信上给谢可颂发了条消息。
柳青山:八点健身房见吗?
谢可颂:好,我吃个晚饭就来。
“嗯,我知道。”展游沉吟片刻,“不过那个豪宅的盘本来就有自己的营销组,顺带让他们一起做掉也行。”
“那你安排好了告诉我。”谢可颂不多纠结,保存文档,退出钉钉飞书企业微信,“我配合他们的宣传节奏。”
“我让他们配合你。”展游说。
谢可颂合上笔记本电脑的手停了停,低声回复:“好。”
他打开平板,调出待办事项,划掉“跟展游打电话”那行,拿上工牌,准备下楼去食堂吃晚饭。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谢可颂问。
“暂时就先这样吧。”展游回。
“那我下班了。”
默了半秒,一声意味不明的呵笑从展游嘴里冒出来。他简单地讲:“行,你去吧。”
谢可颂挂断。
*
yth健身房24小时营业,急救工具齐全,方便员工更好地把公司当家。
谢可颂去食堂吃完饭,提前来到健身房,找到一个空的跑步机,不徐不疾地饭后百步走。
跑步机正对着全幅落地窗,人站在上面,可以将整座城市的夜景收入眼底。
霓虹灯光,车辆川流不息。渐渐地,如同近视患者所捕捉的图景那样,眼前色彩全都融到一块儿,谢可颂安静地走了神。
谢可颂挂断展游电话时显得果断干脆,回过头来,却在展游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暗暗把展游对他的评价咀嚼无数遍。
每次都是这样,展游让谢可颂做事,话只说一半,另一半隐在肚肠里,权当无事发生。等到东窗事发,谢可颂找到展游,却怪不了他,因为展游总是为他好的。
什么叫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他要怎么做才能够合适。
时至今日,谢可颂依旧没有完全搞懂展游,也很难向展游示弱,直白地把问题抛回去。他只能肯定,展游不会故意打压他。
今晚第一百八十声叹息从谢可颂唇边溜出,他按下跑步机的暂停键,拇指悬在展游的头像上,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按下去。
猝不及防地,手机猛然震动,差点从谢可颂手里飞出去。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被拉进一个新的研发大群。
柳青山直接把展游给她的名单转发到群里,群公告@所有人:基于全局利益和长远发展,公司将缩小对团队的扶持的范围,具体名单见附表……
展游跟谢可颂打完电话已经过了六点半,柳青山才过一个小时就把名单发出来,没有任何委婉措辞,让各团队感受到雷霆万钧的震撼。
群消息刷了满屏,目不暇接。面对此等激烈状况,柳青山也只是补充发了一条长信息,通知大家明天早上十点去大会议室开会,有什么疑问届时解答。其余疑问,一概不回。
谢可颂心头一惊,正要给柳青山打电话,视野里捕捉一个窈窕的人影,远远朝自己走过来。
柳青山背着一个运动包,耳机挂在头上,正皱着眉应付打电话过来的团队负责人。
“……对,我承认你们的技术前景很好,但市场化时间至少需要18个月,我们现在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窗口……”
“……如果你们的项目能够证明它能救工厂,我愿意马上恢复资源支持……”
柳青山挂断电话,望见谢可颂,笑笑说“小谢已经来啦,等我换个衣服”,紧接着手机又进来一通电话。她接起,挂断,一通接一通,无穷无尽。
直到柳青山从更衣室出来,再次出现在谢可颂眼前,她才仿佛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似的,听也不听挂掉新进通话。
柳青山大致浏览群消息,按住语音键输出,言辞凿凿不容拒绝:“延期不是取消,你们如果不满意,就去找到短期内让它出结果的方法,想不通的,明天可以来找我谈。
你们怪我,我接受,但现在你们需要思考难道不是怎么让自己重新回到这份名单上吗?”
三两句话解释完,柳青山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拿了两根弹力带过来,开开心心拉谢可颂一起做热身。
谢可颂活动着身体,远远看着板凳上的手机不断亮起,忧心地问:“这样真的好吗?”
“我又不是人工智能,怎么可能24小时伺候他们。”柳青山坦然面对暴风,无所谓地讲,“让他们去吧。”
对话途中,谢可颂摆在长椅上的手机开始震动。谢可颂也在群里,有些人找不到柳青山,就调转枪口冲着谢可颂开炮。
谢可颂暂停热身,坐下,埋头回复那些找到他这边来的消息。
“先别管他们,越解释越来劲。到时候补偿金一发,他们就都没声音了。”柳青山冷酷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想把脑子浪费在这种地方。这种事情不管怎么处理都会得罪人的,不如干脆点。”
谢可颂看着群里众人讨伐柳青山的势头,建议道:“我在想……是不是还有更加温和一点的做法?”
柳青山坐到谢可颂身边,问:“比如?”
设立指标,客观评分,有人情味地安抚。
谢可颂把给展游的提案,在柳青山面前复述了一遍。
“你这样也挺好的。如果对方是搞金融的我可能会花点心思,但这些做研究的其实……”柳青山摸着下巴思忖道,“我接触下来,脑子还比较轴啦。所以直说就可以,省事,效率高。”
“怪不得。”谢可颂低语。
“什么怪不得?”柳青山好奇地问。
“我之前不是给展游打电话了嘛,也跟他说了这套方案。”谢可颂娓娓道来,“可是他让我不要管这件事,把事情交给你就行。”
“能理解吧。”柳青山讲。
“如果他直接对我说,研发更适合直来直去的沟通方式,我也能接受。”谢可颂嘴角的笑意隐含挫败,“可是他什么都没说,直接下结论,说你比我更适合这件事情……”
“那确实啊。”
在谢可颂稍稍不解的目光中,柳青山站起来,在射灯下,直率地俯视谢可颂。
“我确实蛮喜欢当坏人的,展游也知道。”柳青山伸手握了一下空气,“当坏人会让我感觉……我掌控着权威,能够说得上话,甚至左右别人的前途。”
谢可颂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猫叫,不确信道:“迷人的反派角色?”
“对对对,就是那个。”柳青山两眼放光,“而且我也不怕有恶报。我会做好我的工作,如果我做错了事,大家也可以翻旧账,对我群起而攻之,那是我应得的。”
“小青姐……”谢可颂脱力地瞪着三白眼总结,“你好严格。”
“还好啦。”柳青山扬眉说,“小谢也很严格啊,我们很像的。”
谢可颂摆摆手:“我没有到你那种程度。”
轻松的氛围中,柳青山再次坐下,用肩膀轻轻撞了撞谢可颂的胳膊,神秘地说:“诶,小谢,你有没有发现……”
谢可颂转过头:“嗯?”
“展游对你说的话,你不应该来问我啊。”柳青山笑出声,“你应该去找展游问,不是吗?”
放松的身体再次紧绷,谢可颂逃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闷声开练。
*
展游说的话,应该去找展游问,不是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话,他们两个也不会沦落到分手的境地。
晚上十一点多,谢可颂从公司回到家,洗了澡,吹干头发,甚至把房间都收拾了一遍,才拖着脚步坐回沙发,森森盯住茶几上的工作手机。
手机纹丝不动。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分针走过某一格时,谢可颂终于下定决心,点开展游的对话框,要将满腹疑问全盘托出,手指按下语音键,却落得个哑口无言,悻悻作罢。
谢可颂木着一张脸给展游发消息。
谢可颂:现在在忙吗?
谢可颂的消息,展游如果不是工作忙不过来,几乎每次都秒回。
但这次没有。
算了,明天再说吧。谢可颂想,失望的同时又感到解脱,抓起手机朝卧室走去。
展游的消息弹了出来。
展游:不忙。
细小的喜悦从脊柱流向后脑勺,头顶微微发麻。谢可颂后退两步,重新窝进沙发,回消息。
谢可颂:那方便打电话吗?
展游邀请您进入语音通话。
心脏砰砰跳,谢可颂轻按接通,尝试着说话:“喂?”
“嗯。”展游那边挺安静,语气无异,问,“有什么事?”
“我……”
电话那头炸起一阵巨响,叮呤咣啷,像很多锅碗瓢盆接连摔到地板上。
暴风骤雨后重归悄静,谢可颂听见展游很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等我收拾一下”,随后远离电话。
清脆撞击声渐渐平息,手机被重新拿起。
“好了。”展游说。
“刚刚那是……怎么了?”谢可颂脱口而出。
“没什么,一点小意外。”展游糊弄道,“你打电话来是?”
事情终究还是要面对的。谢可颂绞着自己的睡衣下摆,旧事重提:“我今天傍晚给你打过电话,我们说研发名单的事情……”
“你打电话来,是要跟我聊工作?”展游叫停。
“不是……”谢可颂反复掂量着,又说,“算是吧。”
展游没有接茬,直接讲:“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
谢可颂坚持:“但……”
“下班了,就不说工作的事情了。”展游难得有些不留情面,下一秒,语调沉缓,换成以往哄人睡觉的腔调,“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我等你电话。”
三言两语,手机被耳朵温得滚烫。谢可颂把手机拿到面前,看着通话时间一分一秒的增长,嘴巴张了两三次,到头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一句妥当的“再见”。
毕竟当一对普通的上下级是谢可颂自己说的,他只好缓缓挪动手指,移到红色的挂断键上。
“怎么不挂。”听筒中倏然冒出展游的声音,他催促道,“还想说点什么工作以外的事情?”
“没、呃。”
心中犹豫被对方逮了个正着,谢可颂吓了一跳,兵荒马乱间,误切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展游迫不及待地接通。
又是长久的无声。
“你……”谢可颂面露疑惑。
“我。”展游死气沉沉地答。
谢可颂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干嘛?”
屏幕里,展游穿了一件带有学校logo的宽松卫衣,浑身脏兮兮地盘腿坐在地板上。
他头发灰扑扑的,脸上、鼻尖上留有几道白色的印记,衣服更是重灾区,沾满大片的白色粉末。
展游撑着脑袋,撇过头不看谢可颂,白色掌印留在脸上:“没干嘛。”
视频电话没有语音通话可怕,见了面后,很多猜测都会迎刃而解。谢可颂观察着展游神情,问:“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
“因为我说要下班?”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昨天那通电话?”
“不是。”
展游说完,侧过头避开谢可颂,却还要用余光去瞟人家。
谢可颂轻轻叹了一口气,心说那就是了。
“本来就忙,就为了一顿饭飞八小时,还要调整工作日程,没有意义。”谢可颂不赞同。
“但要是我坚持说有工作要回来,跑到你家楼下等你一起吃饭,你也没有办法吧。”展游嘴硬道。
“那你会这样做吗?”
“不会。”展游很没办法地泄了气。
他的脸被发丝搔得有些痒,抬胳膊蹭了一下额头,带动粉尘飞舞,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算了,你先睡觉吧。”展游尾音里带着嗡声,起身,“我去叫保洁来收拾一下。”
“展游。”谢可颂这样叫他,平铺直叙道,“我下班了,没事可干,所以我能不能找你聊聊天……就当是朋友之间。”
展游终于将脸转向谢可颂。
两双眼睛相对,探究的目光来回流转,柔软包裹住防备,仿佛一场没有攻击性的对峙。
展游又坐回原地。
“今天怎么没去公司?”谢可颂随便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问。
“砍掉几个项目,今天放假,让他们办个欢送会。”展游说。
“你不去吗?”
“我要是在场,他们还怎么在背地里吐槽我?”
“啊,我懂。”谢可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确实。”
谢可颂骂老板的模样过于正经,展游禁不住轻笑出声,好心情地站起来,把手机架在一边,清洗双手。
视野变化,谢可颂能通过摄像头看到厨房台面上混乱的现状。面团黏得到处都是,巧克力从倒翻的碗里流出,蛋液顺着桌沿滴下。
“你怎么……”谢可颂相当费解。
“我昨天回家的时候买了点食材。”展游一口气全说了,“今天放假,我想试试看学做面包,第一次成品很失败,正要从头再来,你给我打电话了。”
“然后?”
“然后我想给笔记本电脑腾地方,不小心把碗摔了。”种种惨状,展游看了也微微头疼,“还好不是玻璃碗……”
夕阳涌进来,将展游的眼皮和鼻梁照得反光。
他倚在橱柜旁,垂下眼睛,大拇指沾了一点碗里剩余的巧克力,送到嘴边,伸舌头舔掉。
“我知道你不想每次都跟我讲工作。难得打一趟电话,我也不想每次都跟你起争执。”展游打湿抹布,慢悠悠地将蛋清擦到废置碗中,“先找点除了工作以外的共同话题吧……我原本是这样考虑的,可是做面包好难。”
明明是一个很会做饭的人,提起做面包,只能露出满脸苦笑。展游指着一个个不锈钢碗:“明明是按照教程来的,面包表面却开裂了,发酵我看好了温度,结果一不留神就变得很奇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啊?”
光线柔和了棱角,展游半蹲下,趴在一片狼藉的台面上,平视手机里的谢可颂。
头发一块白一块黑,脸上也遭了殃,反倒衬得眼睛分外干净。
“小谢,我不是故意堵你的话,我只是不明白,所以搞得一团糟。”展游认真地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他没有把话说完。
谢可颂盯着展游入了神,半晌才挪开眼,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你……”
“我没有给你上压力的意思。”展游补充。
“我知道。”
谢可颂唇线弯出浅浅的弧度,问:“总之……我们不要浪费食物,你的面包呢?让我看看。”
展游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到手机前,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咀嚼:“嗯……吃是能吃,就是有点像馒头。”
“鸡蛋还剩吗?”谢可颂问。
“嗯,还有。”
“那你把面包切开,裹上蛋液……”
谢可颂说一句,展游动一下。
温和的话语中,面包块跳进搅拌均匀的蛋液里,两勺白砂糖,还有一滴香草精,一齐被送进烤箱,滴滴滴,200度烘烤15分钟。
眼里跃动着烤箱的橙光,展游转头问谢可颂,像一个拿着本子跑到老师办公室重默的学生:“这样做的话,失败的面包也会变得美味吗?”
“会的。”谢可颂笃定地说。
烤箱里的面包圈圈旋转,散出甜甜的麦香。
熟悉的味道,就好像谢可颂还靠在展游肩上睡觉那样,气氛温馨。
静了一会儿,谢可颂突然开口:“我有个朋友,今天跟老板汇报工作,老板却把他手上的任务转给别人了。他问为什么,是不是他的方法有问题,老板却说没有。”
展游愣了愣,双手环在胸前:“嗯。”
“我那个朋友……”谢可颂纠结着词句,“可能有点失落吧,就算下班了,还在脑子里复盘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但他觉得这样不好,毕竟……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展游颔首:“明白。”
“所以……”谢可颂鼓起勇气问,“所以他希望老板能够明确告诉他,他为什么不能胜任这个工作。”
“小谢,你……”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谢可颂一口咬死。
展游莞尔:“好、好,你的朋友。”
“让我猜一下,你的朋友应该很聪明,筛选名单时,于理设定客观指标,于情准备安抚措辞,确实很合适。”展游跟着演起来,“但老板应该不会像你朋友那样处理。”
谢可颂瘪了一下嘴巴:“那老板会怎么办?”
“应该会让他们自己打分淘汰吧。”展游说着,从身旁果盘里随手掏了个苹果,上上下下地抛,“组织一个答辩,让他们上来汇报,然后互评,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
谢可颂一言难尽地盯住展游。
苹果稳稳落入掌心,展游状似无邪地一笑:“这样脏水就跟你朋友没关系了,研发有不满也是冲着彼此去的。”
“好熟练的上下级矛盾转化为员工内部矛盾。”谢可颂眼睛失去高光,低声喃喃,“我想不出这种办法或许真的不是我的问题……”
“嗯?”展游把脸凑近手机屏幕,问,“小谢,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谢可颂阴阴地讲,“就是在想你好坏。”
“我吗?”展游困惑道,“我们不是在讲你朋友和他老板的事情吗?”
谢可颂哑口无言。
展游大概觉得谢可颂无语的样子很可爱,目含柔光地看了很久。
“可是……”谢可颂避开展游的视线问,“老板为什么不当场跟他解释呢?”
“或许是因为,老板不想让你朋友得罪任何人。”展游无可奈何道,“但如果老板直接告诉你朋友,你朋友又要说老板偏袒他。”
谢可颂被猜中,意欲辩解,嘴巴张了张,沉默。
“相比之下,你朋友的同事更适合这个任务。”展游伸出一根手指,在手机前摆动,提问,“你朋友现在已经知道了吧,说说看,同事姐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谢可颂黑色瞳仁在眼白里来回晃动,像被逗猫棒骚扰的猫咪,思绪跟着展游走:“她……直接宣布了,也不管会激起多大的反对。”
“对。”展游用手指戳了一下谢可颂的鼻尖,笑道,“那家伙雷厉风行,不管有什么抗议,她都会像战车一样碾压过去,所以老板一点都不担心她。”
鼻尖莫名瘙痒,谢可颂不自在地用手背掩住下半张脸,开口:“那我也可以……”
“小谢的话,”展游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太想。”
谢可颂怔愣:“什么意思。”
“嗯……”展游四下看看,抽出水果刀,慢条斯理地给苹果削皮,“工作里最吃得开的,大致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像同事姐一样,能力过硬,坦率表达自己的诉求,偶尔发疯,让所有人都为她让路。”
谢可颂恍然:“还有一种就是你刚才说的……”
“嗯。”苹果皮断在水池里,展游可惜地叫出声,偏头朝谢可颂笑笑,“还有一种,工作能力可能一般,但善于汇报,行事圆滑,也能混得不错。”
谢可颂陷入思考。
“但是我们小谢……削好了,第一口你先吃。”
展游把苹果递到镜头前,谢可颂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吃了一口西北风。
“行事风格各有千秋罢了。我们小谢工作起来兢兢业业,又不屑于邀功,也不擅长责怪别人。”展游咬下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讲,“变成任何一类都会过得轻松些,但如果两头都沾一点,犹犹豫豫,伤害纠结的就只有自己。”
谢可颂试图厘清:“我应该更愿意变成第一种……”
“你还小,不用急着变成其中任何一种。”展游插话,眼里忧色与温情并存,“只是我现在不能随时在你身边,所以你自己要注意一点,知道吗?”
我现在不能随时在你身边。
话从展游口中说出,像一阵风钻进脑子里,让谢可颂温水般浑浑噩噩的思绪一下子清醒起来。
谢可颂目光闪烁,有点倔地找到展游的双眼,紧紧对视:“我确实还不知道我该变成怎样的人,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既满足自己,又不跟别人产生摩擦。”
展游:“嗯。”
“我不像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坏事。”
“嗯。”
话到此处,烤箱报出突兀的提示音。
两个人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都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那个……”谢可颂提醒,“面包好了。”
“啊?哦。”
烤箱门开时烘出一股热气,展游戴上胖胖的粉色烘焙手套,把面包布丁拿出来。
金灿灿的表面点缀有的深色的焦糖斑点,妙手回春的面包布丁摆在狼藉的台面中间,格外惹人怜爱。
“……剩下的巧克力,你加点牛奶,温一下。”谢可颂安排展游接下去工作,“晚上工作乏了,可以喝可可奶提提神。”
展游随口答应,握着勺子伸向新鲜出炉的点心,挖到嘴边,不舍得吃,平白无故地提:“对了小谢,过完年之后是离职高峰期,你要是打算走,记得早点跟我说。”
“嗯?”谢可颂诧异,“怎么突然说这个?”
展游无所谓地笑了笑,低声叙述:“今天他们搞欢送会,我就在想,如果是送你走,我可能会破例参加一下。”他又说,“你不要有负担,员工来来去去,正常的。”
谢可颂眼里装着展游的面孔,摇了摇头。“我应该暂时不会走。”他有理有据地补充,“我才刚跳槽没几个月,又离职,会被HR质疑不稳定的。”
“是吗。”
面包布丁终于进到展游的口中。
砂糖轻轻磨蹭舌苔,有点烫,面包在口腔中滚了两圈,随即被一口咽下,点暖了身体,如同伦敦街头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好吃吗?”谢可颂问。
展游好像松了一口气:“很好吃。”
*
周日之后是周一,周一之后怎么也轮不到周六。
普普通通的上班日,谢可颂一大早就跟同事们核对今天的待办事项。
“昨天我跟老板联系了,”谢可颂跟团队报备,“他的意思是,让我最近替他去跑论坛和峰会。”
“他大清早就给我发邮件讲过了。”柳青山问,“那之后豪宅配套家具的市场营销,也是你来跟,对吧?”
“哦,没有。”谢可颂否认,“老板说我只负责对接高层和外宣。”
“啊?”柳青山纳闷,“这两条线有什么拆分的必要吗?”
谢可颂的脑袋从笔记本电脑后探出来:“我也觉得有点怪……”
话语落到隔音地毯上,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其余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离开座位,纷纷来到谢可颂身后。
“虽然把老板卖了不太好。”柳白桃笑得春风和气,跟柳青山确认,“但这件事情还是得跟小谢讲讲吧?”
柳青山嘲讽:“你再不卖老板,老板就快把我们卖了。”
一只手拍上谢可颂的肩膀,杜成明痛心疾首地吟诗:“牛马中的牛马,社畜中的社畜,yth职场中的嫡长子。”
谢可颂茫然地抬起头:“你们在说什么?”
“简单来说呢,就是老板又想偷偷给你喂糖吃。”柳青山讲。
谢可颂一点就通,抬手扶额:“展游怎么……”
“不管是让你负责研发,还是营销,要是最后市场反响不好,内部复盘,责任总能归到你头上。”柳白桃总结。
“外宣这件事就不一样了。”杜成明细细道来,“事情成了大家记住你,事情没成,内部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他品咂,“还能方便你接触高层,拓宽人脉,老板可以啊。”
谢可颂听完全程,不知该作何反应,把脸埋进掌心,闷闷道:“我晚上再跟他打个电话。”
众人面面相视,爽朗大笑。
晨会结束,众人从会议室中接连而出。
“小谢,”柳白桃关心道,“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谢可颂疲惫地叹了口气,眼下青黑隐隐重现,“我只是想到,今天晚上加班回去,还要打电话跟展游吵架,就觉得很累……”
“好辛苦。”柳白桃感叹,“祝你们好运吧。”
路遇转角,柳白桃对谢可颂招招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几个员工零零散散地从谢可颂身边路过,他站在原地,点开手机里展游的对话框。近期的聊天记录寥寥无几,对方睡前给他发了个“早”。
“就……努力再试试看吧。”谢可颂自言自语道。
把手机收进裤袋,谢可颂重整心情,抬头朝前走,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事办公室走出来。
那人抱着一个超大的纸箱,走得磕磕绊绊。
“徐稚?”谢可颂朝人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