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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水笋烧肉

第53章 水笋烧肉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天天没有开张。夏天梁一早就给员工放了假,两天,元旦也不用来。

最开心莫过于赵冬生,兴致昂扬说要和朋友一块跨年,玩到第二天早上。严青也感激,说谢谢,这样就能在家和小孩好好过个节了。

唯独童师傅失去目标似的,略有失落。夏天梁打趣他,说怎么啦,没朋友没小孩,羡慕了?对方听完,马上恢复精神,说谁讲的,我现在就过大桥,去崇明岛找吴晓萍,让他请我吃羊肉。

那是最好不过。夏天梁附和,你去陪陪师父正好,他一个人也孤单的。

原来是要我替你跑一趟。童师傅也没拒绝,接着问你呢?留在辛爱路干什么,做免费社工?

夏天梁笑,我情况特殊嘛。

童师傅嘁一声,说我和吴晓萍叫没办法,老光棍一条,你又不一样,有家干嘛不回。

夏天梁顿了顿,答,没人的房子不能叫家的。

老法师没再说,他大概知晓夏天梁的家庭情况,不宜插嘴,只丢下一句,找个人不就好了。

在房里放进一个人就能变成家人,真有那么容易吗?

是的话就好了。夏天梁点开置顶的群聊,只有三名成员。群组没有名字,以前有过,他写的“小夏的家”,被改了,留下冷冰冰的默认名,像随便拉来三个不认识的人。

他久久地捏着香烟盒子,没抽,吸口气,发出信息:

时间真快,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在北京都好吗?寒假回上海的时间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否则又会像年初那样,我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天天开了一年,生意蛮稳定的,我们也好久没一块吃饭了,方便的话,这个春节聚一聚吧。

随后按照老规矩,分别发出两个红包。

那头并未回复。夏天梁决定等一等,左右今天也要等徐运墨回来——跨年还被抓走,也真会挑时间。

他原本想找林至辛了解下具体情况,又想起徐运墨说他被叫去是因为林至辛今晚有应酬,脱不开身,也就不再去添麻烦了。刚到五点,离社区活动还有一个钟头,闲下来也没事做,夏天梁打电话给周奉春,问工作室还开着吗,背后肩胛的两枚钉子有点发炎,自己处理不到,想找人看一看。

对方说来啊,我是劳模,今天不休息,站好本年度最后一班岗。

到店,周奉春热情欢迎,他和夏天梁一样,给店里的人放假了,单独驻守。

问起跨年怎么过,周奉春大喇喇说今天沈夕舟那边搞199块的畅饮活动,准备晚点店一关就去Haven通宵。

跟着贼兮兮问,你和木头对这种没兴趣吧。

夏天梁说徐老师又不喝酒,而且到现在他还是不太喜欢沈夕舟,在天天吃饭的时候碰上,点个头了不得了。

竞争意识这么强啊,周奉春感慨。他替夏天梁看过肩胛的情况,说没大碍,就是钉子有点短,戴的时间长了,容易挤到肉,我帮你换一个就行。

清理完,他喷了点消炎喷雾,让夏天梁暂时不要沾水,养两天,勤加消毒即可,同时建议:“这种摸不到的地方,你平时就让木头帮你弄嘛,你又不是一个人,消毒这种小事情不难的,他多练练就熟悉了。”

夏天梁动动手臂,没搭腔。周奉春语调上扬,嗯一声,瞧出些端倪,露出“不是吧又来”的表情。

“徐运墨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又干嘛了?喔唷,我真服他了,谈个恋爱三天两头出状况。”

“没啊。”

“省省吧,”周奉春指自己太阳穴,“我这边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他的案例,之前你气他工作不理你,他都看不出,还要发短信问我,笨死了。”

夏天梁停了两秒,“我没生气。”

周奉春一听,瞪着眼睛,发现新大陆一般啧啧两声,“原来笨的不止一个。”

他像是犯了职业病,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端详夏天梁的面孔,“我一直好奇,你脸上和耳朵原来打的那些地方,现在是完全不戴钉了吗?基本都愈合了,重打也不现实。”

夏天梁知道他想打听什么,“这么八卦啊。”

“没办法,笨蛋不会问,只好我代劳了。”

周奉春当月老多少有点走火入魔,夏天梁转而开他玩笑,说你这么执着拉红线,到底成功过多少对。

对方来劲了,神秘答:“不胜枚举。”

“那你自己呢?”

周奉春保持笑容,“我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愿意把桃花运分给天下人,算是积德行善了。”

夏天梁嗅出一些故事,“从没有过?”

也不是,周奉春张嘴,露出他那枚舌钉,“在这里。”

钻石光闪耀,也许曾经镶嵌于某枚戒指上,夏天梁好奇了,追问是谁。

“我老师,领我入行的人。”

周奉春指自己右臂,他其余地方纹身经常是大片大片,单单右边胳膊保持整洁,只在小臂纹了一枚R标的南京锁,极其精致。

夏天梁对这个纹身印象很深,“钥匙呢?”

“她的纹身针。”

真够浪漫的,“但没成?”

周奉春一笑,“八卦讲究交换,你不说自己的,我干嘛告诉你我的。”

他关掉照灯,收拾好工具,扔给夏天梁一瓶生理盐水:“嘴巴拿来说话的啊,多说才不白长。”

回辛爱路,手机仍无任何回复。社区活动快要开始,参与人数远超小谢预计,居委会办公室快坐不下了,他在那边排位子,瞧见夏天梁,忙向他招手,喊小夏小夏,快来,你帮我勾下名单,然后每把椅子上放个小包,我理好的,在你脚边那个箱子。

夏天梁接过纸,按照到场的居民一个个打勾。

到自己,他停下,打个勾,再往下是徐运墨的名字,他想想,画了个叉。

对完还给小谢,对方速速浏览一遍,哎呀一声,“徐老师不来啦?”

“他临时有点事情。”

哦哦,小谢点头,那我就把他的位置匀给别人了。

居民捧场,来围观活动的也不少,甜汤不够分,夏天梁中途还回天天重新煮了一锅。一场下来,他光顾着服务,根本没空坐下亲自做手工,结束后小谢为表感谢之情,送了他两个自己做的成品。

夏天梁提回徐运墨家里,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挂做装饰,但两个烟花毛球做得都太蓬松,挤在一块也会被彼此弹开,只好稍微分开些挂起来。

他坐着看了一会,摸出手机。八点半,群聊无人回复,也无人点开红包,只得自己这边一串孤零零的对话框。

夏天梁拿出周奉春给的那瓶生理盐水,脱掉衣服,摘下胸口那枚钉环,用棉签沾湿。正准备涂的时候,想想又放下了,将棉签一折,扔进垃圾桶。

要是徐运墨回来得早,不如找他帮忙。

打定主意,夏天梁窝到沙发上看电视,随便找了部两小时的电影打发时间。看到十一点,字幕放完,什么剧情都没记进去,等于白看,又嫌空调声音太吵,和电视一并关了。

嘴里极度不舒服,他没忍,开窗抽烟,蹲在阳台上窥视整条弄堂。

瞒着徐运墨抽烟有段时间了,每次抽,总有些讲不清的负罪感,隐隐又觉得被抓到也好,毕竟只要徐运墨足够细心,大把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半包烟抽完,没人经过。遇缘邨的居民比想象中还要恋家,这种日子都早早回去,时不时听见几家耳背的老年人有意调响的电视声音,卫视的跨年晚会之类。

十一点半,剩余半包存货也抽光了,身上都是味道。夏天梁回屋关掉灯,手机忽然亮了。他立即打开,不是任何人,手机运营商发来的月末余额提醒。

点开屏幕,群聊那边仍是寂静。

他关掉,翻出和徐运墨的聊天框,按下几个字,又删去。重新躺回沙发,蜷起身体,肩胛顶到靠垫,新换的钉子似乎也不适合,感觉有点痛。他背过手想碰,失败了。

暂时维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他摸到脸上几个小小的坑。这些年下来,伤口好得比想象中要慢一点。

慢慢移到耳朵上,他捏住耳骨,找出那枚凹下去的、小小的洞。这是第一个,十五岁生日打的。当时和职高认识的一群兄弟去游艺厅玩到关门,谁也不想回家,围着马路花坛吞云吐雾,突然有人把烟头往一株花苞上摁灭,提议,说今天是天梁生日,要不搞点特别的东西玩玩。

小商品街的地下层,进到黑黢黢的店铺,他被兄弟们笑嘻嘻地按到座位上,眼睛也被蒙住了,说是看不见才算惊喜。一张脸被谁摆来摆去,好像是在挑选下手的地方,他紧张得要命,又不敢在这群兄弟面前露怯,只能不停抠着椅子边缘。

那个椅子坐垫几乎全部裂开了,露出弹簧海绵,抠到他指甲缝里全是碎屑。黑暗中,有个冰冰冷的东西揪住他耳朵擦了擦,他轻轻打个哆嗦,随即一枚尖针抵上来。

有那么一两秒的记忆就此失踪,再反应过来,耳廓发麻,他脊背震颤,浑身像是通了电流,某些无法纾解的焦躁化成液体,就那样顺着穿孔枪打出的洞流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很安静,抬手摸到耳骨,一根塑料耳棒直挺挺插在那里。神经恢复作用,他感到了疼,伴随那种毛孔张开淋漓尽致的畅快,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令人沉迷。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频繁光顾各类穿孔店。那个年代的小店都不太正规,碰上手法差的技师,穿完经常夜里肿得睡不着,包括无止尽的发炎和化脓,他统统忍住。周围兄弟穿孔只为时髦,耳朵上有四五个了不起了,他却愈打愈多,到后面脸上一套齐全,挂的钉环太多,走路像个反光板。旁人调侃,天梁出去都不用动手,用脸往对方身上甩,一撞一排窟窿。

众人笑,他香烟咬在嘴里,也笑,说那我打头阵啊,帮你们切西瓜。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什么话都敢说。有次打架真切了瓜,不过是别人脑袋。帮人开瓢终有报应,老天真是很公平的,这个报应没直接落到他身上,却比任何惩罚来得都要沉重。

后悔已然太晚。之后,又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过去,狐朋狗友散尽,脸上也差不多摘干净了。进四季前,他恢复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唯一还有来往的小白相见到,惊讶说乖乖,重新做人,不做刺猬啦?

夏天梁说是啊,酒店对仪容仪表有要求,不端正一点怎么行。

小白相想起他以往的模样,叹气,进社会是这样的。

面上的摘下了,身上的摘不下,露出来的地方不方便,只能转移到看不见的位置。

滴。十一点四十五分,设的第一个闹钟响了。

夏天梁将那瓶生理盐水倒了。听林至辛提过,徐运墨在TT的项目做得很好。对方谈起这件事,用了意想不到来形容,说徐老师与头次见面相比,改变了许多,和各类人接触也不总是硬邦邦的,虽然有时讲话还是那样嘴上不饶人,但大家不觉得是件坏事,反倒说他这种性情还蛮可爱的。

是吗?顺利就好。夏天梁表面说得欣慰,心里想的却是不同意思,有些阴暗,实在讲不出口。他理应真心实意为徐运墨感到高兴,可就像刚抓到手里的风筝线,还没拉稳,空中的纸鸢突然乘风而起,那条细线也嗖一下溜走,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徐运墨真的会在醒来的每个小时都想起他吗?对方在磁县那段时间,夏天梁经常会想这件事。带去的炒酱放的不是茭白,是香干。接徐运墨的车上,他多问了一句,徐运墨没答对。

一口没吃啊。

他不愿去深究背后的原因,反而有点讨厌自己怎么就发现了,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当他吃了,当他想了。

闹钟继续响,第二个,十一点五十分。

最近有意侵蚀与徐运墨的边界,留宿的日子变长,藏进他家的东西也多起来。也许是某种危机感在驱使着他行动,如果徐运墨还像以往那样待在辛爱路,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做到这步。

离开小如意那会儿,林至辛说他独自开店,肯定很累,建议至少找个投资人投一笔钱,分担风险,他委婉拒绝,完全不考虑。

有人投钱,就会伸手干预,与他分享这家店。他不要。

天天是他的,再辛苦,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十一点五十五分。第三个闹钟,最后一个。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去年这时候,天天刚开,99号两家店还不对付着,那个跨年夜他是一个人算着账度过的。其实每年都一样,他早该习惯。妈走之后,所有节日形同虚设,他试图维系,无奈另两个不配合,一声不响将志愿填去北京,宁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那里,偶尔回来也不会告诉他。

他没法怪他们。无数次退回的红包,就像十六岁刮到他脸上的那个耳光。十几年了,回忆起来还是那样响亮,同样清晰的是对方顶着鲜血淋漓的半张脸,冲他喊,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有人正在上楼,步子很急,冲到门口的时候,钥匙戳了两下才对准,打开进来还在喘气。

等的人回来了,时间卡得正好,早两分钟也算早。他一进门就发问,怎么不开空调?继而匆忙进屋找遥控器,想要提高室内温度。

冬天粮尽弹绝前,这是最后的食物,与其放在外面,不如拖回地窖藏好。夏天梁忽地起身,狩猎般袭上他,紧紧缠住,直到徐运墨先受不了,猛地咳嗽起来。

舍不得,只好放开。夏天梁开灯,新年就这样走到了,零点一旦过期,与其他时间并无差别。徐运墨一见到他,脸色转为焦急,立即将大衣披到他身上,责怪他穿得太少会生病。

其实真的病了也蛮不错的,可以休息一下,得到一些照顾。

但他不能这么做。

“徐老师,新年快乐,虽然已经晚了。”

徐运墨一时停住,不知道该回一句新年快乐,还是说其他的,只觉得这个零点的约定虽然赶上了,却比没赶上更糟糕。

宁愿夏天梁朝他发火,大概那样的话,对不起说来更能应对眼前的场面。

不过夏天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抓着大衣,将人裹得更紧,视线往旁边挪。茶几多出个一次性杯子,那是简易制作的烟灰缸,一点点的水里泡满烟灰。

这是抽了多少?徐运墨闻着那股味道,忍不住头晕,松开夏天梁去清理杯子里的烟头。

他边倒边问:“你怎么突然就抽了,之前不是戒得挺好的吗?”

夏天梁停顿片刻,回他:“等你等得太久,糖也吃光了,所以没忍住。”

徐运墨皱眉,“你几点开始等的?”

“八点。”

四个小时,他就什么都不做,干等?徐运墨想起林至辛手机里汤育衡那串轰炸,“你要我早点回来的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

“走之前我说过了,想你十二点前回来。”

“我不回来了吗?还是你看的时间和我不一样?”

严格来算,他还早了两分钟进家门——不行,不能争这个。徐运墨捏扁空杯子扔了,身后的人没答他,直到徐运墨扎紧垃圾袋,夏天梁突然说:“徐老师,我们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运墨一怔,抬头,“什么?”

“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