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悲喜◎
岁月如秋梧,声声催人老。
第三日的决战,新剑神终究是取代了老剑神。
薛衣人败了。
西门吹雪白衣染血,他受了不轻的伤,但这些伤都不致命,而他的剑却已没入薛衣人的胸膛半寸。
西门吹雪的剑并未再往前送去,但薛衣人知道,他输了。
或许从他上一次受伤得贺小乐医治开始,或许从薛笑人死在他的怀里开始,或许更早,早在他安居一隅,每日品味曾经的丰功伟绩开始,他的剑心便开始退了。
他极力挽救过,他也想像西门吹雪那样一心只有剑。
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他受不住寂寞,他喜欢松江府的热闹。
他喜欢世人对他的夸赞,他求名也求不被世间忘记。
薛衣人的剑钝了,西门吹雪的剑却更锋利了,此消彼长之下,结局已经注定。
西门吹雪收回了染血的剑,如松挺立,不言不语。
薛衣人看着手里陪伴了他一生的长剑,同样不语。
贺小乐忙上前去给两人止血治伤。
就像西门吹雪和薛衣人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不在乎输赢一样,他同样也不能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性命。
他生气地说:“你们不能仗着有大夫在就乱来。”
西门吹雪忽然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学医?你为何不肯好好学剑?”
贺小乐手一抖,西门吹雪这话简直让他梦回万梅山庄拜师的日子!
他重新给西门吹雪绑好绷带,低垂的目光里透着认真,他道:“我为什么要学剑?我为何不能好好学医?”
有些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一切不过是各人的选择而已。
西门吹雪一怔。
他忽然反应,自己的话其实是在干涉别人的人生。
他为什么要多此一问?
西门吹雪想了想,自问自答:“大概是有些遗憾吧。”
他也说不上来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有些空虚,有些寂寞,却还有些茫然。
他问自己,下一个该向谁挑战?
天下第一剑客已败,他还要不要继续找其他人挑战?
他当然也想跟贺小乐打一场,贺小乐的剑法同样让他惊喜。但他知道,以贺小乐的性格,却绝不会同他打。
他看着贺小乐,幽幽叹了一口气。
贺小乐没管他,处理好他的伤势之后,便径自走向了薛衣人。
薛衣人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
贺小乐不明白,输了既然会痛苦,又何必一定要去比试?
岂不知,不比的话就绝不会输?
薛衣人的伤口并不深,只是一直在往外渗着血。
贺小乐给他撒了止血的药粉,见他依旧毫无反应,有些担心他的状况。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声道:“离开吧,让薛庄主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贺小乐收起东西,点了点头。
少年们离开了。
花园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一阵秋风吹过,扫下落叶几片。
梧叶滑过了薛衣人的剑,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寂静,无声。
贺小乐他们再见到薛衣人是两日后。
他的模样有些疲惫,但至少已不见那日的失魂落魄。
他问陆小凤关于“飞蛾行动”的计划。
陆小凤说了个大概,然后道:“至于每一步要怎么操作,就需要大家坐到一起来商量了。”
薛衣人点了点头,却是对要跟自己的老对头一起演戏这件事没什么反应。
把薛左两人搞定,回程去接苏蓉蓉他们的陆小凤几人却高兴不起来。
谁愿见英雄迟暮?谁愿见美人白头?
好在,等他们回到船上,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们看到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他们看到了一张如春日动人的笑颜。
陆小凤想起了在花家的第一次见面,脑海中仍只剩下“好看”二字。
船已泊在了岸边,花满楼站在甲板上,迎接他素未谋面的朋友。
他终于瞧见了他们的脸。
哪怕第一次见,他也绝不会认错他们每一个人。
那个嚎啕着哭着向他奔来的,是贺小乐。
那个眼含热泪,身披红色披风对着他笑的,是陆小凤。
那个面无表情,眼里却有欣喜的,是西门吹雪。
花满楼张了张口,他本准备好了许多打招呼的台词,可等真正见到了,他却发现什么也不必说。
贺小乐紧紧抱住了他,一边哭一边叫道:“你的眼睛好了!你看得到了!”
陆小凤走近前来,贺小乐已把花满楼整个包住,他只得紧紧握了握花满楼的手。
真挚的情感最是动人。
在花满楼身后站着的苏蓉蓉和宋甜儿已泣不成声。
她们都是感性的人。感性的人总是更能体会别人的悲喜,总是会为别人的悲喜而流泪。
船上的人哭成了一片,可他们都很高兴,从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高兴。
陆小凤想,原来,人在笑已经不足以表达高兴情绪的时候,真的会哭。
他忽然想起当初贺小乐一边哭着想家一边却又说着高兴。
他想,原来他是真的高兴。
一点雪子忽然落在了贺小乐的头上。
贺小乐愕然一瞬,喃喃道:“原来,已是冬天了。”
第一场冬雪,似乎也在庆祝花满楼的眼睛复明。
细碎的小雪,静悄悄地飘着,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等到入夜,雪渐渐转大,一片片,如飞絮,如轻羽,将整个天地都铺成了白色,只有海水还是那样的幽深,不见一点白。
为了庆祝花满楼复明,晚上宋甜儿做了一桌子好菜,她还温了一些葡萄酒,一群人坐在炉火旁,饮酒,赏雪。
陆小凤唱了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就不唱了。
宋甜儿问他为什么不唱了,陆小凤笑道:“因为后面就不应景啦!”
他们不在边塞,此处也无胡马阴山。
花满楼笑着道:“若论应景,应是太白仙人的‘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陆小凤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花满楼注视着他的手,嘴角含笑。
他已不必去听别人的动静,也不必去听雪落寂寂,他可以直接看到陆小凤的手势,可以直接看到飞雪漫天,红炉点雪。
他想,这人世的风景可真美啊!
贺小乐黏在他的身边,总是不住地瞧他的眼睛。
感受到目光,花满楼望了回去,他笑着一遍遍同贺小乐道:“我的眼睛真的好了。”
可反观贺小乐的眼睛,却是又红又肿,看起来简直像患眼疾刚好的人是他一样。
宋甜儿笑话他:“小乐,你是我见过最会哭的男孩子了。难道你竟没学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说起这个,贺小乐倒是理直气壮,他道:“岂不知后面还有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宋甜儿捂着嘴笑:“那你这伤心处也太多了吧?”
贺小乐也不惭愧,他道:“做人当然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若是连哭笑都要为了旁人的目光而忍着,那也太累了。”
苏蓉蓉看向他的目光里透着赞赏和羡慕,她幽幽叹道:“这样浅显简单的道理,为何我过去不懂?”
陆小凤安慰道:“莫说是你,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谁人不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下?
哭要强忍,笑却强笑。
这漫漫人生路,又有几人能真正得到自由?
不若,敬今朝,祝明朝,日日有酒,常常欢乐。
陆小凤举起了酒杯:“敬朋友。”
众人跟着举杯:“敬朋友。”
有酒有友,人生尽好。
因为下大雪,他们在船上又住了几天。这几天贺小乐也没闲着,他从苏蓉蓉那里,把治疗花满楼的方子和步骤原原本本地学下来了。
陆小凤想起了贺小乐的表哥,他明白贺小乐这样急着学是为了他的表哥。可他不明白的是,难道治疗花满楼的办法可以同样治疗贺小乐的表哥?难道他们不止同样失明,甚至中了同样的毒?
可陆小凤问过花满楼如何中的毒,花满楼只说是意外,多的却不肯说了。
那他是不是可以从贺小乐的表哥那里,知道害花满楼失明的人是谁?
走向正在研究医书的贺小乐,陆小凤问道:“小乐,你的表哥是谁?”
贺小乐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医书都给扔到了地上。
他讷讷地道:“我表哥就是我表哥啊。”
他这话简直说了等于没说。
陆小凤无奈道:“因为花满楼不肯告诉我给他眼睛下毒的人是谁,我想你的表哥既然中了同样的毒,应该可以从他那里知道消息。”
贺小乐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差点以为陆小凤已经知道了花满楼就是他表哥的事。
不过,陆小凤居然能从他跟苏蓉蓉学治眼睛想到这么多,该说不说,陆小凤真不愧是陆小凤。
可惜,就连他也一直以为花满楼的眼睛是因为生病,陆小凤的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办法解答。
于是他只得摇摇头,说道:“表哥他也不会说的。”
陆小凤捏着下巴,紧紧皱着眉头,他在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人下了毒还能让人一直隐瞒。
是亲人?还是很难对付的人?
见过花如令和花五童的陆小凤觉得,应该不是亲人,那答案就只有很难对付的人。
可惜,光这点线索并不够知道对方是谁。
他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他甚至准备在见到楚留香后问一问他。或者,找到兰花先生里博闻强识,百晓江湖事的那一位——李红袖。
而现在,飞蛾行动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1.“葡萄美酒夜光杯”出自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
2.“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出自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3.“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出自李开先《宝剑记》
4.未成年不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