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程蔚朝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安排好了他们的会面。
是在一个晴光灿烂的下午,地址选在了一家茶室。
孟此霄其实是个情绪不怎么容易显露在面上的人。
就算是现在,坐在副驾驶上,他也显得很平静,看起来清冷又安静,敛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程蔚朝知道,他在紧张。
程蔚朝握紧了他的手:“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孟此霄回过神:“我自己进去吧?”
却更紧地回握住对方的手。
“我等你。”程蔚朝垂头吻了吻他的手背,“相信自己,也相信你姑姑。”
孟此霄笑了下,蓦地轻松了些:“走了。”
说着,他打开车门下去,朝着茶室里面走去。
玻璃门被推开,把手上悬挂的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
站在前台的员工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欢迎光临。”
坐在里面的人几乎在每一次听到铃铛响,都会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在迎接和送走好几个人后,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人。
向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上目光。
孟此霄瞬间僵持在原地,几乎是要凝固。
尽管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准备,设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可在这一刻,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先生?先生?”
不远处的服务员的声音将他的理智唤回。
孟此霄朝着对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朝着里面的位置走去。
“小……”向殊连忙将话头收了回去。
尽管在对视的那一瞬,她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深呼吸一口气,控制住颤抖的声线:“孟先生,我们进去吧。”
孟此霄的声线同样不稳的“嗯”了一声,他甚至担心再多说几个字就会暴露更多的情绪。
他们本来是订了包厢,对方却一直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待。
两人进入单独的室内后,坐了下来。
茶艺师进来给他们烹煮上茶水,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
“不好意思,久等了。”
他已经是提前了很久过来,没想到对方更早。
向殊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也才到。”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服务人员,对方不动声色的礼貌点了下头,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关上了包厢门。
随着服务员的离开,室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座茶室坐落在较为安静的老城区地带,周围来往的行人没有商业街那么多。
又是在私人交谈的领域里,愈发显得静谧。
但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落在桌面上,空气中带着浅浅茶香和糕点香。
横向移动的木质门没有那么隔音,隐约能听到外面细细的交谈声。
听不到具体的说话内容,恰好不至于让他们在陷入沉寂之时,只余尴尬。
向殊不想太过于直接,但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到对方身上。
看他的脸,看他的穿着,看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以此来猜测对方这些年的生活,过得好不好。
可等孟此霄将视线落过来时,她又有些胆怯地挪开,举起杯子佯装喝水。
孟此霄也想好好的看看对方,想念了二十多年的人,现在就坐在他的面前,他很难克制住。
可又担心会有些冒犯。
最后,是孟此霄有些迟疑地打破了安静:“听说您是从海城过来的,是不是很辛苦?”
向殊连忙摇头,忍住鼻酸,脸上带上几分笑意:“不辛苦,你呢?过来远吗?”
听到对方的声音,孟此霄捧着杯子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摇头轻声道:“我就住在附近。”
“哦,哦,挺好。”
再次沉默了下来,横亘的时间太久,对彼此现在的生活都感到陌生。
一个律师,一个老师,本应擅长言辞的两人开口却如此艰难,不知道该挑起什么话题。
孟此霄不想陷入长久的寂静中,顺着刚刚的话题道:“是三年前从一位老人家那里买的房子,然后重新进行装修。”
“是我朋友推荐我在这种地方生活,说是可以增加点活气,周围居民的生活气息比较足。”
孟此霄想到什么说什么:“屋子很漂亮,里面有个院子,种了很多花。”
“但我好像不太适合养花,看过很多教程,做过很多功课,可惜总是长势不太好,但我男朋友很擅长。”
“我还挺不服气的,他养得那么随意,但花就是开得很好。”
孟此霄想,如果他是在写作文,一定是一篇低分的流水账。
但面前的向殊听得很认真,眸子里浸着一层水光,时不时带着笑意点头。
直到两人面前的杯子里空了下来,向殊伸手去拿茶壶。
孟此霄不会让长辈去给他倒茶,也连忙去拿茶壶。
“我来吧。”
他们的手在壶柄上短暂的相触,两人都愣了一下,向殊把手收回。
孟此霄给对方的杯子里添好茶,又看了眼对方的手:“是受伤了吗?”
向殊垂头看着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指腹:“之前不小心划伤了。”
因为紧张,刚刚手指不自觉地碾压着那块地方,创可贴已经有点卷边,边缘处隐隐渗出了一丝血迹。
“我让服务员送个新的创可贴。”
“不用了。”向殊叫住他,“我包里带了。”
她一边将旧的那个撕下来,一边低声道:“以前穿布鞋走几公里的山路那么多年也觉得没什么,倒是现在,穿高跟鞋有时候会脚痛,就在包里时常备着创可贴。”
孟此霄看她准备草草地换上新的,迟疑道:“我来……方便吗?”
向殊猛地抬头看向他,忍着声音,竭力维持平稳道:“嗯。”
然后缓缓伸出了手。
孟此霄抽了一张纸,沾了点温水,然后小心地握住对方的手指,垂着头一点一点的将她指腹上干涸凝固的血块拭去。
等清洁干净后,拿过创可贴覆在上面,动作很轻。
向殊近乎出神的看着对方的脸,长睫垂着,看起来神态很认真。
在她眼中,怎么看都是带着一股乖巧劲。
晌久,对方低声开口道:“好了。”
向殊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两人的身子都僵住了,孟此霄抬头,和向殊对上了目光。
终究是没能克制住,眼泪重重地砸了下来,向殊缓缓松开手,偏开头随手抹去脸上的水迹。
她笑了下,带着鼻音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都喝完了一杯茶,我才想起都还没来得及好好介绍自己。”
“你好,我叫向殊,是一名诉讼律师,在23年前,我有另一个名字,叫向回。”
“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在逃离原生家庭后,我想了很久,新名字叫什么。”
孟此霄没忍住眼眶泛热,听着对方娓娓道来的轻言。
“还记得,以前我有多么想从那座山村里出来,但真的太难了,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就那样了。”
“但我不一样,我特别幸运,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侄子,他让我见到了外面的天空。”
“我想努力过上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想要接他出来,直至我们都拥有好结局。”
“所以,我取了一个‘殊’字。”
是特殊的殊,殊途同归的殊,代表着不同与超越的殊。
孟此霄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下来。
“真好听的名字。”
他朝着人笑了下:“我好像也没好好介绍过我自己,我叫孟此霄,在Q大任职。”
“好巧,在23年前,我也有另一个名字,叫向遥云。”
“但我和您不一样,我很喜欢那个名字,因为是我姑姑给我取的,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
向殊眼眶里的眼泪重重的砸了下来。
孟此霄将纸巾轻轻放进了对方的掌心,停了一会儿,将泪意忍了回去,然后才继续哑声开口道:
“至于现在的这个名字,是福利院的院长妈妈给我取的,因为和姑姑取的名字有类似的寓意,所以我也很喜欢。”
向殊捏紧掌心里的纸,然后听到对方的声音愈发轻,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用不敢靠近的语气悄然道:
“好久不见了啊,姑姑。”
伴随着这声轻唤,一瞬间那些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措与生疏都瞬间消弭。
向殊陡然情绪决堤,举起手掩住脸,声音闷在掌心里,嚎啕大哭。
她的声音抽噎:“对不起,小云,真的对不起。”
孟此霄只感觉心脏处被猛烈的撞击了一下,伤心又茫然。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很快就听到对方的答案,崩溃又无助:“只有我离开了那里,是我回去晚了。”
孟此霄难过又惊愕:“您、您怎么能这么想?”他仓惶摇头道,“您没有错,那怎么会是你的错,没有我,你早就能离开了。”
他终究是没忍住情绪,眼泪落了下来:“是我对不起你,那几年为了我,辛苦了,是我拖累了您。”
对方一个人本来可以过得更加轻松,也能不被禁锢地迈开更大的步伐。
向殊猛地抬头,似乎同样为这话感到愕然。
她确认道:“展会那天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孟此霄想到当时的场景,无措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才避开我啊。”向殊颓然失神。
这么多年,他们竟然是各自互相歉疚着,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过得好。
身体出了那座牢笼,心却被囚禁在里面,没有一个人真正出来过。
想着这里,向殊就一阵窒息,感觉心上洒了一把玻璃渣,渗进血肉里,传来细密绵长的痛楚。
“不要这样想,不要。”
向殊仅紧紧攥住他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从来没有想过抛弃你,我不害怕一个人面对外面全然陌生的世界,可我一无所有,我只怕你跟着我受更大的苦,甚至一口饭都吃不上。”
“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想要你在我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向殊泪如雨下:“我从来没怪过你,是不是吓到我们小云了?”
“我那时候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已经认不清人,我是不是对你很凶?”
孟此霄反握住她的手,摇摇头:“不凶,一点都不凶。”
他红着眼眶,认真道:“把您送出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想要您过得好,您怎么可以自责?”他同样为这个发现而感到窒息,反复呢喃道,“我想您过得好,不要自责。”
向殊深呼吸了一口气:“好,我不自责。”
“我过得很好,只是很想你,现在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我也是,过得很好。”孟此霄轻声道,“就是总记挂着您。”
向殊扯起一抹笑,声音却带着哽咽:“是不是太没道理了,我们居然给自己戴上以对方为名的枷锁。”
孟此霄鼻尖一酸,也笑了出来,然后摇摇头:“没有了,被您取了下来。”
“我也……是。”
因为那句“过得很好”,也为彼此能过得更好。
以此往后,他们都不用再带着任何歉疚地去好好生活。
向殊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让语气更加轻松道:
“所以,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不用反复念叨平游村的故事了?那也太糟心了。”
孟此霄点头:“当然。”
他们会有很多关于“过得好”的事迹去分享给对方。
向殊问道:“比如?”
“比如,下次见面,我会说……”
孟此霄看着她的脸,缓缓开口道:
“向律师,最近都是胜诉,真了不起。”
向殊哽咽地应了一声,然后眸子里带着碎光道:
“孟教授,最近科研上有了新突破,恭喜。”
“或许,这会是我的答复。”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气氛已经完全轻松起来,可孟此霄依旧感到热流上涌,盈满了眼眶。
可能是因为,时光倒流,他们回到了那个逃离的夜晚。
他被姑姑牵着手,成功出了那座梦魇般的山村。
直至这一刻,他们终于得以真正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