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长庚食昴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帛燕放弃了和他沟通,“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罪状书已经拟好了,等高阳批复下来,判状也会一并通发昭告天下。你会被剥夺神格和法力,终生囚禁北海。”
共工觉得这是在侮辱他:“他要么就直接杀了我!”
他粗暴地挣扎起来,身上的金制镣铐发出微弱的光华,一下子压制了他即将爆发的神力。他痛得满地打滚。
帛燕即使心疼,面上只有一副悲哀的表情:“你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现在可以说出来,我会去请示高阳,或许还可以帮你实现。等再过几日估计他也就没有时间想你的事情了。”
共工疼得蜷在地上,两只眼睛充血发红:“滚!”
帛燕闭了闭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张开了口又没说,抹了把脸出去了。
同印跟着他出去,又交代了值守的卫兵务必看护好共工,再让鹄仙盯着帛燕吃饭和休息,他自己去找颛顼,要求颛顼在不周山的各个上山入口布置兵力,以防共工逃狱。他没有直接说共工会撞山,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他担心引起新帝不悦,以为自己质疑他对要犯的管控能力。
颛顼也有难为之处:“不是我不想加强防卫,而是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刚刚过来的路上看到了,我们和水族大战了一场,我方损失很惨重,上午统计出来的数字,我这里至少死了六百多人,这还没有算伤兵。剩余的防卫能力并不充足。”
同印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我也会提醒燕燕,让他多加留心的。”
颛顼很疲累。他自己伤得也不轻,还要不分昼夜地巡视安抚伤兵及家眷、召开政务会议处理战后事宜、准备登基大典……从这位新帝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要登基的喜悦,留给他的并不是一个富裕繁盛的国家,而是疮痍遍地和无数灾民。
想必换了谁在这个时候登帝,心情都好不起来。
“阿燕还好吧?”他揉着太阳穴,难得露出一个软和的表情,“他是不是……很恨我?”
这个问题让他一下子看起来像个刚刚痛斥完孩子,又忍不住担心孩子会讨厌自己的父母。
同印有点不忍心:“他迟早也要接受这个事实的,等这阵子情绪过了,他会想明白的。况且,你还给了他机会继续为重建北海尽一份力,他以后会记着这份情义的。”
颛顼听到这话心里很熨帖:“你多劝劝他吧。”
同印难得看见他真情流露的一面,不禁有点好奇:“你真的要留下阿回?”
“你以为我想留?”颛顼烦躁地哼了一声,“天底下都再找不到我这么窝囊的皇帝。”
同印笑了起来:“反正我是不懂当皇帝的。我只知道,后世对你的评价还可以,史书上但凡提及你都说是宽厚仁义的明君,颇有你爷爷遗风。”
颛顼只当他是溜须拍马,却也笑了出来:“你能劝好阿燕就算了,劝不好,这张嘴我看也不用要。”
同印站起来告辞,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你是不是丢了一卷心法?”
颛顼挑眉:“你怎么知道?”
“丢了是好事,以后也别练了。你现在内功和外功相配合宜,不需要额外练一门心法。”同印说:“我只是好奇,你从哪里得来的?谁告诉你那东西好?”
颛顼的表情严肃起来:“一个巫医。”
同印点点头:“其心可诛。查实了能处理掉最好就处理掉吧。医生应该是你身边最牢靠的人,不能有差池。”
“怎么回事?说清楚。”皇帝不是随意能糊弄过去的。
同印也不瞒他:“那是一卷邪术,练功者久而久之会气血倒逆,走火入魔。阿回那天偷偷跟着我到了你这里,看到你练功,把你那卷心法偷走了,自己跟着练,现在两只眼睛都是血红的。你应该也注意到了。他刺杀你,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想登帝,他自己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颛顼皱眉,吩咐侍者:“去把辛未找来。”
侍者很快把这个叫辛未的巫医带来了。他穿着花里胡哨的巫师袍,宽大的帽子盖在头上,从那黑洞洞的帽子里伸出来一个皱皱的鸭梨样的鼻子。
“这心法绝对没有问题。”他说话铿锵有力,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我随侍陛下六年有余,倘若有不轨之心,这些年我有无数机会下手!没必要用这种曲折又费力的法子!”
但很快,侍者们从他的住处里搜罗出了一些物证,包括他和几位情人之间的通信,内容暗示了他对颛顼怀恨。他的一名情人被抓了过来,证实了他的奸计。人证物证俱在,颛顼没有太多犹豫,吩咐将巫医拉了下去,斩首示众。人拖出去就在王帐外面不足百步的地方砍的头,脑袋拿去挂到集市门口。
“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巫医和巫术。百姓们因为过于信奉巫术和占卜,各个整天求神拜佛,钻研鬼神之道,而不把精力放在生产上,这样对于经济没有好处。”颛顼被这一连串的闹剧搞得头更疼,“所以我想着要削弱巫医和巫师在部落里的地位,他们想要害我也是自然的。那本心法其实我也就是有空的时候比划两下,没有真的想练出个什么,我自己不信这个的。没想到被阿回当成宝贝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阴错阳差永不停歇的。
同印也无法解释:“大约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本来那巫医要害的是你,最后害了阿回。阿回那样想赢你,想杀你,却无意中为你挡了一灾。”
颛顼赢得并不怎么高兴:“罢了。他为我挡了一次灾,又刺杀了我一次,也算是两清。要是他能好好地呆在北海,我也不想追究他太多。你告诉阿燕,行刑就不公开了,秘密办完把他送到北海就行。”
这也算是对帛燕的安抚。
帛燕自从在窑洞和共工争执后一直有点恹恹的,听到这个消息才稍微有点精神。鹄仙正好在服侍他用饭,趁机就往他碗里多夹了两只虾,非要盯着他把东西吃下去才松一口气。这段时间光是用饭都已经耗尽她的心力,怎么劝都只是吃那一两口鸟食,厨子都变不出花儿来了,这才刚刚做神仙呢,辟谷也不是这么辟的。
同印看一眼桌子上的菜,干脆叫撤下去:“吃不下就算了,硬塞也不好。晚点再说吧。”
帛燕等鹄仙出去了,才把桌上的茶水拿过来喝:“不知怎么的,吃多了就恶心。”
同印帮他顺着胸口的一股气,顺着顺着就往肚子上摸:“自然是我这个做爹的没伺候好。”
帛燕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被龙王掰过他的脸就亲了过来。他这时候也没有亲近的意愿,慌忙就要去推,被捉住了手压在桌子上,反而亲得更用力,嘴巴被撬开来,龙族强悍的气息灌进来,嘴里搅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里很快也全乱了。
“该求的情也求了,该讨的恩也讨了,仁至义尽了啊。”龙王用牙齿厮磨着他的唇瓣,警告道,“再想着他,我就要醋了。你能不能也想想我?”
帛燕红着脸:“我不是想着他……”话没说完,看到龙族熬红的眼睛和黑眼圈,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愧疚一下子就涌到了心头上。
他只顾着自己不舍难过,差点忘了他的道侣。同印应该不比他好受。
毕竟,共工是龙族的祖先,好不容易回到过去认识自己的祖先,大抵也想证明世人是以讹传讹,往事并没有那么不堪,却不想到头来是一场空梦。龙族原罪的烙印摘不掉,自己骨子里流着的的确是罪人的血。
多么无力多么失望,往后再被人指着脊梁骨戳的时候,又要怎么站直身子反驳?
想到这里,帛燕的心就疼起来。他主动环住龙族的脖子:“都是我不好。你别和我计较。”
龙王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一只手捏捏他的脸蛋。
没良心的小神仙,以后就变成没良心的上神,骗他骗得好苦。但要说生气,倒也不至于,只是不忍心见他一味地沉溺在伤痛里。他们两个都是有所失去的人,本不该独自承担包袱,抱在一起取暖才对。
缠缠绵绵地温存一会儿,你一口我一口地亲,都是不带任何欲 | 望色彩的,只为彼此安抚慰藉。
这时候鹄仙进来,慌慌张张地气都没喘匀:“师尊,不好了,共工跑了!”
帛燕拨开同印就站起来:“什么?”
“就刚刚发现的事情。”鹄仙后头还跟着一个守地牢的卫兵,那卫兵显然也是懵的,“我们把饭食和水送进去给他,谁想到那装水的陶罐里藏了一只很小很小的水族,就把镣铐的钥匙偷走了。这让我们怎么防得住?但凡能让他接触到水不就都会遭殃?”
鹄仙整理了一下衣容:“派人去追了没有?我去看看。”
同印扶着他:“他肯定是往山上逃的。”顿了顿,补充一下,“我让陛下加强不周山周围的布兵防卫,驻军又都在山下,他往山下跑就等于是自投死路,所以肯定只能往山上跑。告诉追兵往山上搜,他跑不远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没有补给。”
鹄仙已经备好了马:“师尊骑马去吧,快些。”
这时候刚过傍晚,外头已经黑下来了。中天之上星云缭绕而朦胧,像一团湖蓝的雾气。不远处,一颗巨大而明亮的金色星辰正缓缓向星云移动,逐渐将星云覆盖,雾气因而变得更加暗淡、缥缈起来。
帛燕咬牙看着星辰的移动:“长庚食昴*,主大凶。今夜怕是不安宁了。”
追兵们抄着火把搜山,帛燕与同印从距离窑洞最近的山南一侧走。山上冷,越高越冷,马被冻得不愿意走下去,同印干脆化了龙驮着帛燕在林子里游。山神趴坐在他的龙头,先是闻到一阵隐隐的血腥味,顺着味道找到了一些血迹,最后才看着树林里一道蓝色影子窜过去,他没开口,同印已经伏低了身体,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共工确实没多少力气跑,而且他的背鳍被颛顼斩掉后,行动起来很难保持平衡,跑得跌跌撞撞的。同印让追兵分为两队绕道两侧包抄他,自己从背后跟上,将水神堵在了薄雪覆盖的山道上。
“阿回。跟我回去。”帛燕从龙头上跳下来,“你这个样子打算去哪?”
水神朝他吼了一声,二话不说扑过来就攻击。帛燕晃了晃身体躲过,被他扑了个空,不想身后还有夹击,同印一条龙尾就甩到了他的腰上。他要躲已经来不及,惨叫一声被甩出十步远,重重地撞在一根树干上。
同印现出人形,又去捞他,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反击同印,绕开就跑。
帛燕预判了他逃跑的方向,将他拦截下:“阿回。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这又是何必呢?”
共工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他受了重伤,又竭尽全力地逃跑,这时候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在昔日好友的围追截堵下,他露出个自嘲的表情,眼眶微微泛红。
“我最不应该认识的就是你。阿燕。”他这么说。
(*长庚食昴:也称太白食昴,即金星移动到金牛座的位置,挡去了金牛座的光辉。金星古称太白,傍晚出现时又称长庚;昴,即昴星团,位于金牛座。不少著名历史事件比如秦王杀白起、玄武门之变发生的当天,都出现了此星象,所以这样的星象被认为是大凶的预兆。)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颛顼是真的不太喜欢巫医和巫术的,他上位之后就大大削弱了巫师的地位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