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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三劫齐动

第532章 三劫齐动
想要阻止殷无极一心求死, 谢衍需要给他活着的理由。

否则,帝尊熬着日子, 也是在九幽之下自我惩罚。这种因果负担,耗竭心力,会毁了他。

这个理由的到来,恰逢其时。

谢衍淡淡看向他:“所以,你还不能死。”

听罢圣人对局势的陈述,殷无极看透了他的意图,却扶着膝,“……如果是圣人的谋算,只能说, 你成功了。”

现在北渊还没有大规模打起来,全是因为帝尊不死。

如果帝尊乍然离世, 北渊可不止人心浮动, 怕是下一刻就有无数大魔举旗称王, 引燃无边战火, 争这个至高无上的“帝尊”之位。

殷无极看清利害, 更是看透了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 被圣人玩弄在掌心的滋味实在难熬。

他冷笑, “圣人费尽心思留住本座的性命, 却不能放本座出去,有什么用?难道你的本意, 就是让北渊保持在这将乱却不乱的平衡态中, 不能威胁仙门吗?”

谢衍:“没有永远的平衡, 在这个状态打破之前,帝尊若是能杀了我,离开九幽, 危局自解。”

“杀了圣人,呵,说得好听。”

殷无极拖曳锁链,走到他近前,手指穿过他的墨发,迫使他清霁无暇的面容上抬,正面相对。

飞雪似冰冷,剑锋般凌厉,是他的眼神。

他笑了,“圣人费尽周折,在本座面前钓着一个饵,逼着本座活到现在……难道本座身上,还有什么利益没有榨取干净,对圣人还有用处?”

谢衍弯起唇,“陛下猜呢?”

“不猜。”殷无极抚过他的面庞一侧,轻轻滑下,再轻而易举地卡住谢衍的脖颈,作势要用力,“您猜,本座想不想杀了您。”

力道在收紧,谢衍呼吸轻下来,没阻止他。

殷无极又不欲真的掐死谢衍,何况以他的修为,就算被咬穿喉咙也没那么容易死,他哪里可能真的掐断他的脖子。

他不过讥讽,“圣人之品德,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天下人皆叹服。本座是什么人,笼中囚徒而已,怎配猜测圣人的心思,污了圣人清名。”

“……景行行止吗?”谢衍伸手摸了摸颈侧,随手一抹,淤青很快就恢复如初。

“这是别崖的夸赞?那为师可就收下了。”

谢衍似乎听不见其中的讥讽之意。

“随您怎么想,好了,您请回吧。”殷无极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看向谢衍带来九幽的书册,语气厌倦。

这些年里,谢衍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谢衍的态度太难琢磨,他的身份必须关着他,最好永远不把他放归北渊;却有时会暗示,他有朝一日会离开九幽。

他的心魔安静了挺久,可见确实有转好的迹象。至少近些年,他少有整日沉溺于识海,反复做噩梦的倾向。

谢衍每一次都会给他带来消息,也会给他问题。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他的每一步是对是错。

“……即使在他的囚牢里,他也不忘师长之责吗?”

空无一人的监牢里,帝尊垂睫,笑了一声,却不达眼底。

“真是弄不懂你……谢云霁。”

*

近些年来,圣人遍访百家,各有交托。

墨家和法家已经换到下一代宗主,是老友的后继者,谢衍平日多有看顾。

离开法家时,法家宗主韩殊追出来送他,道:“如今世人多有妄言,圣人勿放在心上。”

“当年父亲……先宗主在中洲水患殒身殉道,是为追求自己的道而死,并非是圣人倡导之过。”

“即使旁人觉得不值,可我们迄今仍不后悔在天灾之前,挡在凡人之前。若是百家作壁上观,任由凡人死去,今日之我们,恐怕耻于位列仙门。”

谢衍看着他身上的故友之影,心中微释,笑道:“那就把我交给你的事情,贯彻下去。”

“往后的世间,或有动荡。仙门百家难免受世事跌宕所累,失意或是沦落。但是,不可沦丧。”

“今日之精神,永不可忘。”

*

药王决明子闭关不见人,听闻圣人造访药王谷,才出关,破例迎接。

决明子照例为他配好需要的灵药。毕竟当年也去北渊替时任城主的殷无极看过病,他自诩长辈,见二人师徒纠缠,天下猜疑,难免多操心几分。

“谢小友,你和那孩子,就这么熬着……你当真舍得将他关上一辈子?”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接过扎好的药包。

他常来求药,付出重金,却不需要药王亲自调配。他的药方,药性如何,怕是连药王都猜不出来。

谢衍回避这个话题,“他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决明子抚摸白髯,打量容颜如故的圣人,从眉心到面色,他凝神,“圣人,把手腕伸出来,让老朽瞧瞧。”

“无妨。”谢衍拢袖,“劳烦药王挂心。”

他向来这样冷淡,即使是友人至交,也难看穿他的心事。

“圣人的药石之术不下于老朽,来我药王谷,也是因为药王谷常年收购天材地宝,许多常规的药材供应充足,你能省些时间。”

药王决明子前半句话还算和蔼,而后厉声斥道,“不要讳疾忌医,圣人。别以为你血气亏空、修为暗损的面相,老朽看不出来。”

敢于面斥圣人的,也就是谢衍在天问先生时期就结识的旧交。

决明子绕他周身一圈,又倒退两步,看出些许不对,“障眼法?快快除了,免得影响老朽看病。”

圣人谢衍的障眼法极其厉害,他又是万法之宗,世上少有人能窥破法相。

倘若某日被窥破,若不是圣人有意为之,就说明,他的修为在倒退,法相已有瑕疵。

决明子心里顿生疑窦。虽说他有精于药石的慧眼,又留心观察,但毕竟差着境界,圣人的法门能让他窥破,不妙的迹象。

谢衍心有隐瞒,“药王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决明子可不好糊弄,他发现什么,面色陡变:“若老朽没记错,圣人寿数才至两千五百岁。照理说,圣人道体,灵力最是精纯,四千余岁才会出现衰败迹象。圣人才至盛年,为何发间已有霜白?”

说罢,他赫然并指,捻起一缕圣人垂在身后的长发,层叠的浓黑中,一缕银白清晰可辨。

决明子加重了语气,“圣人,你在谋划什么?你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谢衍不肯让药王窥脉象,只道:“近来仙门事务繁多,心力憔悴,多了几根白发。等闲下来,调养一阵,仍可如初。药王,我亦通药石。”

“医者不自医!”决明子明知他是糊弄,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拗不过圣人。

决明子又道:“老朽闭关时,也听闻圣人近年来遍访百家,百家宗主之位,虽各有变动,但圣人威望依旧……”

谢衍回答巧妙:“百家道统,各有所长。吾登门拜访,有所托付,也是为了仙门的未来。”

圣人心思难测,说的事情不假,却隐去真正重要处。

素锦长袖下,是腕部纵横的伤,或新或旧,总是以障眼法遮住,很难看出端倪。

九幽之下昏暗无光,本就难辨障眼法。殷无极被他封了魔气,谢衍又不露半分异常。

状态不好,他就不去。待到好些再去看他的囚徒,每次来去匆匆,竟也是瞒了过去。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取了药材后,放回袖里乾坤。

在临行之前,谢衍俯首折腰,双手呈上一封卷轴,向药王行君子之礼。

忽然如此大礼,药王心里一顿,忙拄杖下阶几步。

谢衍道:“谢云霁今日拜访药王,有个不情之请。虽如今看不见希望,但还是请求药王谷,能够将卷轴中所陈之事,作为门规,百年、千年地执行下去……”

“漫长的时间里,仙门百家,还需要长期蛰伏,韬光养晦,忍过可能的低谷。”

“时机成熟之时,诸君自然知道怎么做。”

决明子托着他的双臂,将圣人扶起:“药王谷上下敬佩圣人,对于圣人请托,自然无有不肯。”

“不过,这个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衍道:“不知道。”

“不知道?”

“只能说,直到那时,吾会给诸位一个答案。”

谢衍的衣袂飘荡在山风里,随着鹤唳归向天际,徒留下一声叹息。

“天命啊……”

绚烂的霞光之中,圣人东去,孑然一身。

孤鹤盘旋在谢衍的身侧,目送他踏上青云。

耳畔雷声震震,是三劫齐动的声音,天的裂隙宛如催命。天命在叫他上路了。

高坐云端这么久,他也该入红尘了。

“圣人也会老吗?”谢衍心想,“会的。”

他不是没见过衰老的圣人。

天问先生与二圣为友的时候,两位圣人正是世间繁华看遍享尽,权柄如烟云,正是放下尘缘,一心求道的时候。

圣人受禅之时,道祖如释重负,一心归向天地逍遥游。

那时,谢衍并不觉得他们老了,只觉得那是圣人心无旁骛求道的开始。

时至今日,他触碰到“生老病死”的七苦边缘时,忽然觉得眼前蒙蒙的雾气散去,他看见更加原初的世界。

并非是不甘或遗恨,他终于将要走下高高在上的云端,走入红尘人间,做回一个“人”。

这是他的红尘劫。

紫微星东现,天命圣人降临世间。

谢衍一生路过人间,可他非常人,经过的人间,亦非真正的人间。

他天纵之才,修行无阻,未曾经过煎熬苦,未曾尝过修为低微、寻道无门之悲。

他天命加身,从不知何为命运坎坷,何为末路穷途。

他触碰道之边缘,七情六欲皆淡漠,久不知人间七苦。即使去红尘驻足片刻,也只是体验,终不能身在局中。

“三劫齐动啊,谢云霁,再怎么通天彻地,你的时间也快到了。”

他放置于袖中的半卷红尘,适时地提醒他。

“当年你弃道之时,只合了一半残缺的道。换句话说,你的身体此时有一半是‘道’撑起来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你合该得的,而是赊借的。”

“不渡三劫,你会死。”

“渡三劫,你也会死。”

“谢云霁,你该怎么选?”

谢衍负手在身后,站在天道和人道的十字路口,看向天穹之中虚无的绞索。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缢死圣人的时候到了。

“那就去死。”谢衍面对生死,并未露出畏惧之意,甚至还笑了。

“高高在上许多年,怕是世上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

他听到天河的怒涛,听见雷劫的轰鸣。

天命要他死,世人也盼着他死。

圣人曾经是守护此界的山脉,此时却变为枷锁。

就连他的爱,都被他的存在,束缚在黑暗无光的九幽,不得自由。

“没有死,哪有生?”他垂目笑道,“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不再看向云端上,而是俯首望红尘。极目之处,正是寰海清朗,大好河山。

他的长发松散飘飞,浓墨之中掺杂了霜白,也是梨花染白头,容貌却清霁如旧,正似九霄云海的仙人。

“我若不死,万物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