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他的刺青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 曾遍寻大千世界。
在某处据说曾有鲛人出没,如今已是遗迹的深海, 他曾见鲸落奇景。
无光深海里,无数鱼群向上追逐,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
察觉这种异样,本在探寻失落文明的谢衍提灯照去,看到自他头顶沉降的阴影。
是一头巨大的、死去的鲸。
即使在临死的一刻,这头巨鲸似乎还保持着向上游的姿态,不屈挣扎,宛然如生。
却抵不过天命,终而无解地海底坠落。
在它死后, 庞然身躯亦是一种对深海的馈赠。
无数大大小小的鱼群从巨鲸裸/露的骨架中灵活地钻出,有些鳞片泛着微光, 如星汉灿烂。
远远看去, 无数光芒以鲸落作灯盏, 灵动地闪烁着, 在深海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当初谢衍不过是感怀造化的神奇, 心想着自然终有秩序, 生灭皆有天定。
即使如巨鲸这般海上霸主, 死后也不过是湮灭在海底, 寂然了却此生。
此时,并未向九霄云海走去的圣人, 在路过海上时, 又一次看见了当初的一幕。
这一次, 他看见的并非梦幻般的奇景,而是巨鲸死去的那一刻。
它在流血,在衰亡, 睁着不甘的眼睛,临死仍然漂浮在海上,像一座巨大的移动孤岛。
嗅到它的死讯将至,鲨鱼徘徊在不远处,尝着海的血腥味,伺机寻找捕食的机会。
终而逆转不过天命,鲸的死亡转瞬而至。
谢衍忽然想知道答案,他随着下沉的鲸一同落入海中,白衣漂浮如云如浪。
与年轻时被美化的回忆不同 ,他看见的是直面天命的残忍。
“死亡。”
谢衍看着它的尸身被鲨鱼围拢,争相撕咬。其他稍弱的鱼群被血的味道吸引,纷纷而来,也似乎想要分一杯羹。
“被啃噬。”
巨鲸的躯壳坠入深海,只有冰冷在悄然绽放。
“坠落。”
谢衍也如同遁入海中的银白游鱼,随鲸落回到深海。
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看透过去与未来,也看见了近百年数万种海底族群以此为养分,环绕鲸落而生。
万象自然,百态千姿,各自栖息。
“……万物生。”
谢衍叹息一声,白衣飘荡,鱼群也被他的灵气吸引而来,随着温柔环绕他身侧的海浪,与他共漂流。
“圣人出山海……也当归于山海吗?”
圣人出山海,他作为天生圣人,山水自然的亲和力极强,尤其是驭水的天赋。
当初谢衍以身堵海眼,与天命抗衡的时候,他是将天的侵略挡在天外的守界人。
他身上背着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战胜天,与天博弈,斩断侵袭。
时间久了,谢衍甚至有了种错觉,他会这样一直赢下去。
他不断地在天地一炉中烧融血肉骸骨,不知疲倦,不知喜悲,永远守着仙门,护着五洲十三岛,守望三界各族。
还有,别崖。
这样沉重的负累,熬骨的痛苦,在他之前没有人的双肩能够长久地担得住,那么圣人合该作这个燃料。
他还活着呢,这种苦,不至于让他的好孩子来担吧。
直到谢衍看见思归树的一夜凋落,指尖穿过黑发,清霜终究如月光,披在了他的发间。
“……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啊。”
三劫齐动,精血修为损耗,困于情债,心力枯竭。
圣人谢衍胜了两次仙魔大战,守望着归于和平的五洲十三岛,却在看似太平无事中衰弱下去,终到油尽灯枯之时。
唯有他心知肚明,他在用命去换命,换他的未来。
圣人的劫要到了。
谢衍还在坠落,他看着身旁的鲸落露出被啃噬的巨大空洞,血肉融化在海水里。
那模样并不美丽,甚至过于残酷了。
至强者陨落时,也不过是他人的饵食。他也不例外。
圣人陨落,将是修真界最庞大的鲸落。
圣人若是死去,会释放出天量的资源,会带来巨大的机遇,甚至将会直接改变世界的格局。
比起他的威势镇压之下,看似稳定安宁,却走到穷途,怨气内生,化作一潭死水的五洲十三岛……
一场激荡,一次变化,或许才是破局的关键。
海天空阔,天极太远,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心声,谢衍终于无所顾忌地笑了,坦然而旷达:
“……为人师长,虽然问心有愧,但是用尸骨为继任者铺路,也算尽到了责任吧。”
若他坠落九天。
将以圣人之身,探天道虚实。
或以圣人之死,止天下大盗。
鲸落之时,谢衍希望,圣人血肉养育的那个人,会是唯一真正继承他的道的那个人。
唯有殷无极。
*
帝尊久在九幽之下,不知日月寒暑。
更无法窥见天际上,星盘变轨,命格偏移,紫微气数悄然逆转。
蒙尘黯淡许久的北极星,正从云层中重现。
签文成谶,逆天替命。
即使被幽囚于此,殷无极的元神被渐渐修好,精神状态却敏感偏激。
他大概是被圣人彻底弄坏了,这样折磨的爱恨,早就刻在了他的骨髓里。每每见他,他都在痛。
殷无极生性属火,心魔发作时,魔焰容易反噬自己。
谢衍甚至采用了极端手段,他心魔发作频繁的那几日,就以圣人灵力为水,将九幽化为水牢。
虽然减弱了魔焰反噬的痛苦,但是这股刺透肌骨的冰冷,还是让他浑身颤抖发寒,双膝之下毫无知觉。
他无法反抗,这寒水是圣人灵气所化,他每每置身其中,几乎有种这是一个冰冷拥抱的错觉。
最近,圣人来的次数减少了。
不见他时,殷无极也煎熬极了,只能睁着眼数落下的水滴。
好像他尝过了圣人的血,身体就染上了他的瘾,非得品尝到伤口的滋味,嗅见他白衣上清冷的寒香,暴戾涌动的血才会平静下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崖。”谢衍的声音如期响起。
殷无极越是冰冷煎熬,越是恨他入骨:“……圣人又来做什么,本座可没有心魔发作,不劳烦圣人教训本座。”
他的语气里,说不尽的冷漠厌倦,嘲道:“还是说,圣人馋本座的身体,又来与本座寻欢作乐了?”
被他关着的这二百多年里,他说了太多回带着尖锐芒刺的话,试图激怒他,或是逼他杀自己。这还算轻的。
今日的谢衍,有些不一样。
谢衍似乎路过风雪交加的寒天,两肩上还披着霜白,素白的手中提一盏灯,光芒黯淡。
他远远站着,并不靠近,又很快拂去肩上雪。
随着他拂落的动作,浓墨似的长发如瀑披散,与白衣儒袍辉映,好似黑暗的九幽,也有一缕月光照雪。
殷无极扫了一眼,默算时日。
外头大概是入冬了,他好像算错了时令,大概是谢衍不来,他过得有些没有知觉了。
“别崖。”谢衍的声音轻哑,不是平日清寒,独特的韵味。
他将灯油耗尽的落地烛台点亮,动作优雅,温柔问:“你恨我吗?”
“这种明摆着的事情,还用问?”
殷无极用手挡了下光,在幽暗里睡了许久,他甚至有些不习惯这种亮度了。
也就是这样的明光,照出圣人与平日迥然不同的神情。
与光明截然相反,那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黯。幽如深潭的眼眸中,好似也晕开一抹魔性的赤。
两轮不详的红月,在瞳孔中升腾。
“……圣人,谢云霁?”殷无极一懵,迟疑道:“你怎么了?”
他很少见到皎皎如月、皑皑如雪的圣人露出这般邪性的神情。
照理说,一切邪祟都不该侵染圣人才对。
却不知,圣人在情天欲海里煎熬时,也会疯魔。
灯烛火苗一晃,谢衍倾身,光渡过他几乎苍白的脸,微笑莫名有些诡谲。
“为师仔细考虑过了。既然被别崖恨着,也不在乎多憎恨一些,至少,教你记得分明,忘不了这份仇。”
“吾为圣人,拘着自己,又有何用处?不如随心而为。”
他说罢,挽起广袖,露出修长的右手,也皎如白玉。
殷无极忽然从天灵盖生起寒意,甚至产生了逃离的本能。
可就在这危机感降临的一瞬,他被谢衍很久没动用过的锁链束缚住手腕,被迫跪在了他的面前。
“谢云霁 ,你想做什么?”
谢衍轻抚着殷无极锁骨下长好的伤口,温润的锁链似乎带着淡淡的白色釉质,与他愈合的血肉长在一起。
“别崖,你要恨我。”谢衍轻抚着他的后颈,额头抵住他的,轻轻叹息,“……千万记住……”
记住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呢喃如风,殷无极没听清,却久违地有种寒毛倒竖的战栗感。
“……我施加在你身上的东西,屈辱,憎恨,伤痛,仇怨……你要记一辈子。即使是用仇恨支撑自己,也要坚持着,走出这里,向我复仇。”
“……即使是以恨意为食,也要坚持,活下去。”
谢衍叹息着,温柔悲悯,正是圣人一面。
下一刻,圣人幽暗内心里的魔性笑了,道:“别崖,你知道永远离不开的牢笼是什么吗?”
“是心牢。”他的语调温柔而缠绵。
“谢云霁,你清醒一点!你在被反噬。”殷无极的瞳孔紧缩。
他感觉到圣人被魔性笼罩,肆虐涌动的情绪几乎要水满则溢,即将攀上最巅峰。
谢衍的右手不知何时覆上了他的后腰处,隔着衣袍,殷无极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
“别崖会忘了为师吗?”
谢衍似乎并没有在问他,自顾自道,“百年、千年之后,你还认不认得出师父,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他将一生的故事,写在殷无极的生命里;他将一生的道与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终有一日,他会忘记他吗,他会走出这段阴影,会抹去他的影响吗?
要是徒弟也不记得他,他会不会,真正地从世界上消失?
他来过吗,他活过吗,他被人真挚地爱过吗,他被这样深入骨髓的憎恨过吗?
恐惧,惶惑,不甘。怕,他怕。
“还是……”
情劫侵蚀,身体衰败,圣人都并未动摇的意志,却在真正意识到要离开他的挚爱时,产生了近乎疯狂的反噬。
不知何时,上身的衣袍被毁去,殷无极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急促地喘着。
灯下光芒覆盖,他赤/裸脊背随着呼吸起伏,好似一张可以被肆意作画的白纸。
谢衍慢慢笑了,道:“……既然别崖是我的东西,那么,还是要留个印记才好。”
“记住这份憎恨。”
剧痛,宛如割开皮肉骨骼、切开三魂七魄的痛楚。
“……谢、谢……云霁……”在落下第一笔的时候,痛楚袭来,殷无极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惹了圣人这么久,顶多是被他控制和调弄,像今日这般被他亲手伤害神魂的刑罚,一次都没有。
圣人的神识完全凌驾于他,化作尖锐的锋刃,以精血为墨,将一笔一划生生缝在他的身上。
若开始他还有些惶惑,但在谢衍刺下“衍”字的偏旁时,他真正意识到什么,血都要凉透了。
“……衍。”
谢衍不像是刺青,更像是书法,一笔一划都行云流水,风骨铮铮。
“……住手!”
仅是一字,却真正成了咒,融入了无数泛着金光的上古文字,凝练在他神魂刺下的大名间。
名即是道,圣人之名可以承载一切,也可以禁锢一切。
“……这份耻辱,本座铭记在心了。”
殷无极几乎将唇齿咬出血,快要将他恨之入骨,“来日,必将对圣人,全数奉还——”
在阶下囚的身上,用神魂精血刺下自己的名,圣人多么恣意妄为,将他的一切践踏于脚底。
刺青,还是神魂之刑,谢云霁把他当什么了?
奴隶,还是禁/脔?
即使为阶下囚,他似乎太相信圣人的品格。
今日,他用鲜血淋漓补上了这一课,也补上了这份刻骨的耻辱。
殷无极却不知晓。
圣人坠天之后,修真界天翻地覆。
帝尊虽然早已离开九幽,得以自由,甚至坐拥天下,却一直被困在这一字之笼中。
往后的日夜里,圣人留在刺青里的遗法,仍然在运转,为他压制魔性,祛除魔纹,保他灵台清明。
当帝尊从肩膀褪下衣袍,神情漠漠,对镜观照那处收敛着咒文、隐隐发烫的刺青时,忽然有种错觉。
这是心的囚笼,也是逝者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