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太上忘情
云层下的呼告远去。
谢衍与殷无极抵达至高处时, 又一扇门浮现在层云深处。
“道”的气息若隐若现,绘着的却不是炼狱刑罚, 而是深嵌着一双闭合的眼。门上其余图案似流动的漩涡,并未呈现真形貌。
“这道门,通向哪里?”
殷无极从光团化为真身。他提前把魂魄交给了师尊,知道即使是死也会和师尊一起,他平静下来,反而没有太多不适。
“初次来时,我差一点到达这里, 这里果然有一扇门。”谢衍似乎不欲提太多这五百年的见闻。
他甚至在转世为人时将这段记忆深埋,也是避免受到影响。
“果然?”云层中的窥视退避三尺,殷无极也有了些玩心, 凑过去,吹了口师尊鬓边的黑发,谢衍也不躲, 由着他柔柔的吐息拂在侧颊。
殷无极眸光一勾,掩盖着探问的心思, 反倒激将, “圣人也会用这样不确定的口吻?”
谢衍与他心灵相通, 拇指抵住他的唇,虚虚一抹,“想知道?”
还没等小狗欢喜点头, 谢衍捏了捏殷无极的鼻翼,待他蹙眉要闹,谢衍又和盘托出:
“慈航大师虽已为尸骨,在遇到我之残魂时,双眸慧光闪烁, 手指仍朝向天际。我料到,天上必然有东西,也试图向上突破,却未能通过方才的通天路。”
上一次未能突破,这一次他却通过了,难道是是因为魂魄不全……
殷无极眸光一垂,不说话了。
谢衍见他不再装乖卖俏,就知他心思重,又敏感了。
还没等他寻思出答案,就听谢衍道:“吾本以为,摆脱形骸拘束,跳出天地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就能够心无挂碍,不会回头看地狱光景。”
谢衍:“……在穿越方才那片邪异的云层时,我在快要抵达时,回了头。”
“当时发生了什么,竟能让圣人放弃近在咫尺的答案?”殷无极忙追问。
谢衍沉寂了片刻,无奈道:“问这么细?”
“要问的。”
殷无极回忆着方才那些陆离幻象,虽说并未有实质性的攻击,但他要是不在师尊身边,说不定就被迷惑了,被那些蕴着邪异气息的云层捕获吸取也说不定。
他神情紧绷,“天上到底有什么,竟然能让圣人折返……”
谢衍沉寂了很久。
“……那个时候,我听见你的声音。”
“来自底下,那地狱光景之中。”
他答应对殷无极毫无隐瞒,何况别崖剖白过无数遍,他怎能例外?
“我一开始觉得是听错了,后来,接连不断传来压抑痛苦的喘/息,还有……唤我师尊,求我相救。即使我理性判断,别崖根本不会在这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万一呢?天道向来待他苛刻’‘若是真的,我怎能把他抛在这里受苦?’”
“还好,我又折返,在城中搜寻一番,并没有找到你被天道吞噬的证据。”
谢衍望着他波光凌凌的眼眸,不去说他当年挖地三尺的心境,只微笑道:“还好,没有找到。”
登天又回首,尘世缘未解。
也解不得。
情劫就在他心里,即使走过天河又如何,谢衍舍下性命、身份、修为、地位……
他敢舍一身剐,舍不下的,终究还是他。
他最终轻描淡写道:“不过,这机会稍纵即逝,我被幻觉所欺,未能把握,说明修行不到家,时机不成熟,只能来日了。”
实际上,谢衍在定下遗策,想方设法为他吊命时,心中也实难保证,别崖的情况能够坚持到他归来。
他也不知道,只身搏天道能不能成功,就算他再强,死在半途的风险也很高。
可人总得有个念想。
是这样的执念,支持着舍下一切的圣人渡过浑噩与孤独,在世界的罅隙里煎熬,直到重返人间,与故人相逢。
“……”
在平生夙愿近在咫尺时,任哪个修仙者,都会被天门所迷,他竟然选择折返?
殷无极平日里撩拨着师尊,此时却熄了火,恨不得现在再变成一团黑色小鱼,藏到师尊的衣袖里,也好过这样面对他。
在圣人心中究竟什么更重一筹,他又不是个傻子,此时还不清楚吗?
谢衍无奈,把真的变成黑色小鱼钻进他衣袖的殷无极揪住,捏了捏,然后笑着推开天门。
门扉沉重,却在谢衍面前无声洞开,好似是在欢迎升仙者,又像是陷阱。
以成仙利诱,没有修仙者抵抗得住这种诱惑。
小鱼状的帝尊缠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一圈黑色雾气制成的手镯。
穿过门扉时,殷无极为了避免和他失散,就这么跟着他。
在黑暗里,谢衍用道的气息包裹住两人,“别崖不是说,听惯了我哄你,怎么这时害羞起来。”
他闷闷道:“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殷无极又没声了。
渡河之后,他似乎又更深一步认识了他,并不是那个幽微莫测的圣人,更不是他寡言冷清的师尊,独独是谢云霁。
门扉里是虚空,可能是登天之阶,也可能是地狱之堕。
但这一次,谢衍不必再回头了。
*
黑暗褪去。谢衍再度睁眼时,他手执教鞭,站在讲台前。
眼前的法器像是一面水镜,可以直接将三维的画面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从水镜中看见了自己,身形修长挺拔,容貌如雪深寒,身着白衬衫,袖边卷起,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腕。
上面什么也没有。
奇怪,该有什么?
“……古老的修真术式,如果拆解学习,会更加简单。灵气流动的方法,我只讲一遍。”
术式的立体虚像呈现,一步一步精细拆开,将其中原理说到透彻。
“下课。”
铃声响起,学生从可容纳百人的教室中鱼贯走出。
他们纷纷说:“终于约上谢老师的课,不愧是咱们修真界第一人,果然讲得好,就是太难约了!”
谢衍按着眉心,他觉得头有点痛,好像忘了什么,他于是站在窗边,向外看去。
入眼是高耸入云、宛如蜂巢的建筑,遍布天空的运载法器、轻型轨道、符咒与结界……
这是谢衍未曾见过、却为修真界指引出的,未来的模样。
如果灵气逐渐枯竭,诞生修真强者越来越难,或许说,不再需要强者,成为规则的超越者。
那就让“器”成为普罗大众触手可及的存在,亦可惠及天下,把世界推往未来。
人的可能性,明天的可能性……
他当年殚精竭虑地谋划,未来已来时,即使是稳定理智如谢衍,也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昏昏的斜阳落下,照出梦幻泡影。
他笑了一下,却没有笑出来,如同一张虚假又寡淡的面具:“……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到底也不负,当年吾登天时……”
不对,他登天的最后一刻,想的是……
一声嘈杂,继而无数信息倒灌。
谢衍头疼欲裂,三维、四维的画面涌入他的神识内,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从此,圣人谢衍为修真界开辟了新的一页,大电影今日震撼上映。”
“妖怪游乐园门票打折,免费抽奖情侣票……”
“欢迎收看第一千六百二十届《百家论道》,这一次的看点多多,为你喜欢的选手投票……”
未来已来。
但这个世界,似乎有哪里错了。
这种令人五脏六腑都抓在一起的违和感,在谢衍翻完修真界历史的时候,几乎到了最大。
断代,还是断代。
这不是错觉。
谢衍将魔洲旧史和魔洲史书新编都翻了个遍,终而发现:一个名字,彻底地从史册里消失了。
“修史的是谁?不对劲,怎么可能有一千五百多年如此空白……”
谢衍又往后翻,发现北渊几乎是从奴隶制一跃到现代。
严谨的治学本能,让他频频蹙眉:“制度不会自己改变,北渊的奴隶制,是怎么被消灭的?……革命,哪门子的革命?写的乱七八糟,简直是荒唐!”
“这是标准的春秋笔法,真是高明的史官,竟然成功从史册里拿掉了最关键的那个名字。”
翻到史书末尾,谢衍的视线一凝,看到落款,“陆机……吗?”
好像是个史官世家的修士,后来是怎么入魔的来着?
记忆像是蒙上一层雾气,想不起来了。
倚靠在图书馆书架边的青年静默片刻,终究合上书册,冷笑一声,道。
“被算计了。”
“这里根本不是所谓‘未来’,而是囚笼。”
明知记忆不对,谢衍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能够修改他的认知,将他困在这虚假的未来,可见这就是针对他布置的局。
何况,他的本能告诉他,必须要想起这个名字,这对他极度重要。
必须要找回,找回、什么?
谢衍看向他的手腕悬空,执着笔无意识写下的一行字,目光微凝。
这字迹,似是提醒,又是告诫。
“太上忘情。”
*
鱼群在黑暗里游弋,这是最深的海底。
时间的罅隙交织,如破碎的镜面,扭曲着、反射着旧日的文明。
无数幻象折射,形成了一个极为庞大又虚假的世界,浮在黑暗之上,是盛开的镜中花,水中月,只是倒影。
黑色的小鱼游在镜面之外,水面之下,魔气膨胀到极致。他以一己之力,化身黑色的流星,不断冲撞着这虚无的牢笼。
这是天道针对谢云霁的局,道与道的博弈,是无情与有情的赌局。
他是唯一的变数。
要闯进去,哪怕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