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嗡嗡地震动声拯救了林预僵硬的思维,半梦之间陡然猝醒,心脏狂跳,打开手机的瞬间却涌出轻微地失望。
林预发觉手抖的情况好了许多,但嗓子里涌上来的铁锈腥味像是割破了器官喉咙,说不出话来,脱去这具安全狭窄的外壳也并没有感觉轻松,他在洗手间用水浇湿了脸,弯腰之际冲出胃里的恶心感无法抑制,一口浓烈的鲜红吐在洁白的池面上,缓缓从边沿四周向下流去。
林预顿了顿,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门的声音一响,他打开水龙头将这些颜色冲开。
“林医生?您在这儿啊?李主任找你快找疯了”
林预仍觉得恶心,直起身的瞬间引爆了一大团疼痛的神经,他抿着唇有些抱歉“我刚刚….”
“啊呀您快去住院部科里看一下,他们已经在开会了”
“怎么了?”
进来的医生头也不回,皱眉道“昨天手术的那个男孩,高烧不退还在昏迷,已经确认是术后感染并发症,不是很乐观”
林预微微踉跄,手掌在水池的台子上撑了一撑,接着立即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他跑了起来,心脏和脑子像两座空谷,震荡着跳动的回响,一圈圈地放大,越是靠近门,他越是觉得难走,白玲仍是面目沧桑地守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过来的两只眼睛像干涸的两口枯井。
两人没有说话,一大团白色的人从房间内涌出来,为首的是李修,他向林预走了一步,林预就往后退一步。
“李主任!李主任…孩子怎么样了?李主任?”
李修从林预凌乱的脸上移开视线,神色肃穆“小希妈妈,我们正在尽力救治,现在的情况比较紧急,也复杂,即存在不明出血也有术后感染的情况,但是孩子身体机能比较差,我们研究决定暂时还是先保守观察。”
“怎么会呢?手术前还是好好的。”
李修摇摇头“手术过程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也会再次复核,您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主任”
李修摆手,示意他明白“我们也在寻找问题,但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按症状维持生命体征。”
白玲的肩膀又垮了下来。
“林医生,你跟我过来一下。”
林预的眼睛看着李修的口型以及他的每个动作,但他其实听不到,他脑子乱成无数条粗细不一的线,迟迟抓不住重点,他又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站在这里,好像下一刻冰冷的海水就要淹没到小腿。
“林预?”林预听到好几个人叫他,甚至有人用手碰到他了,他甩了甩头,看清李修近在咫尺的脸,他正皱着眉问“你怎么回事”
“手术没有问题,我..。”他有些神经质地自我怀疑,但很快再次肯定道“绝对不是手术的问题”
李修挥退身边各处投来的眼光“你是不是很久没休息。”
林预眼底血丝浓重,面色青白神情凌乱,李修对他做的那些事相当失望,此刻也并不想再跟他费口舌,医院对各种紧急情况或意外自有相对的应急预案和处理措施,只是介于这个男孩子本身的情况以及特殊性,关注度很高,他们必须先确保在责任分配上,手术是没有问题的,故而排查很严密,是为了以防万一能及时拿出来规避。
同时李修也知道这台手术对于林预的重要性,从手术到现在,几乎都不怎么顺利,料想这对林预的打击也很大。
“这样吧,我叫人把手术记录也发你一份,你回去休息,复盘一下过程。”
“我不能走。”
李修用鼻子出了口气“允许你这个状态站在手术台上已经是我最大的失误,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参加后续的处理吗。”
林预一动不动,李修也失去耐心“或者你可以直接去实验仓报道,那样我就管不到你了,听明白了吗,林医生。”
凉凉的海水终于浸湿了全身,林预转过身,发出的声音干涩低微,但李修听见了,他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林预笔直却行走麻木的背影,也许让他暂时脱离这个环境比他而言比较好一点,不然即将进行的复盘,各种研讨会乃至于出现紧急情况后的轮番盘问,林预这样根本进行不了,他早前只觉得是林预身体不行,才被江惟英限制进手术室,现在看来,恐怕他的问题并不只是这么简单。
54-2
林预却没有回去,实验仓的大门外,费恩面带微笑,亲自站在那里迎宾,林预踏上台阶,他张开手臂,像是要给林预一个拥抱。
林预忽然停住,他弯腰发出一连串的咳嗽,表情因为费劲和乏力看上去有些痛苦,费恩连忙走了过来“lin?”林预远远抬手阻止,独自缓了缓直起身来,不再往前进“上次跟你商量的方案你们觉得怎么样。”
“进去谈?”
林预摇头,他总觉得只要他进了这栋实验室,第二只靴子随时就会掉下来“我做不了什么,你明白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费恩手插在口袋里,自上而下注视着林预微皱的眉间,这个人特殊得有些过分,如果不是林预他根本不会同意参加这个项目,更别说是整个实验室的搬迁。“你是个很优秀的人,我见到你很高兴,哪怕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个,我想要个时间。”
“well,”费恩耸耸肩“基因锁的程序建立需要很长时间的模拟期,序列不完整,有缺陷的地方也需要找匹配的片段补进去,你给我的样本太少了,新的链接…..”
费恩有些为难地看着林预,他挠了挠头“是违规的。”
“可以做试验品。”
“不可以的,你知道试验对象不可以是人。”
林预看着这栋新建大楼的大门,这是一扇新的希望,也是新的绝望,他已经在这条轨迹上滑出去很远,走到这里,就只能选择往前。“试验品是人,实验对象为什么不能是人”
费恩不赞成地举手表示异议“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能违背江先生的意思。”
“费恩..”
“我是星桥唯一成功的试验品,也是唯一成功的临床案例。”
“没有基因锁,你们永远都无法再复制一例成果。”
“没有我的血清,星桥是不存在的。”
“我才是星桥。”
林预的声音平板单调,几乎能听出标点符号一般的冷清直白,费恩不得不考虑起他跨国而来的意义。
星桥一期的中断,外界传言多不可数,但其实它并没有失败,只是中断。
发起人创造过很多“试验品”,在他们这种科学人眼中,这种先驱“试验品”往往只能是人。
lin是被创造的,在冰冷试管里被编辑过基因出生,当然,他不是第一个,而是“预备”试验品里的,其中一个。为了用于实验,lin被设定了跟发起人拥有一模一样的基因链,在理论上来说,他们连缺陷都会一样。
这计划简单来概括就是,对lin的基因干预从他胚胎15周就开始,他最初的全身的价值凝结在脐带血中,按照基因设定,他出生后自带凝血障碍,成长到某个周期,再使用自体血清倒输,观察临床效果是原定的方案。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顺利成功,十四个试管中,正常发育到15周的只有十一个,经过药物输送培养,没有畸变或明显缺陷,且到达30周的,只剩下四个,最后顺利降生的只有两个。
另一个是在出生不久后便因为肺炎混合感染引起出血,最终死于凝血障碍。
活下来的只有lin。
lin的凝血障碍在他出生四周岁出现,自体输入本应在九周岁全部完成,但这个期间由于显著的治疗效果,时间被人为拉长,本应该输入他身体的试验剂,发起人也开始了共享,可是这个试验剂却对发起人无效,因为无效,才慢慢导致了星桥最初的中断,星桥中断了,实验并没有,同时期的“试验品”都被解散,有价值的只有lin,他的价值已经不能作为一个“人类”的人生方式去判断,而是被编辑培养出来的“半成药品”
lin被严密养护了很久一段时间。
期间仍在用于血清的研究,做提取的半成品,它的价值即罕见又特殊,对同基因的鲜少数人来说都有非常神奇的显著效果,直接也直观,但缺点就是,他的血液和骨髓都是有限的。
这些全是一期的档案。
直到后期随着发起人病重,无法再提供有效精子,lin再次被用于实验,那才是费恩遇到lin的时候,费恩一直叫他lin。
lin半年前开始给他发邮件,署名就是lin,一个灼人眼球的编好或符号。他一直想见见lin,lin的回信却总是简短,他说时间没到。
等他学习汉字,到了中国,收到了林预提交的申请报告,费恩知道,这就是lin说的时间到了。
林预,费恩觉得这是个好听的名字,至少在中文上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某个试管上的编号了。
对林预而言,他需要的不过是自身的东西,费恩的顾虑只是因为这是江惟英坚决反对的,他如果擅自满足了林预,就可能需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不满足林预,那他来又有什么意义,星桥又有什么意义。
lin才是星桥本身。
“嘿!”
费恩在台阶上高呼。
走得不远的林预停住脚步,他的肩膀轻轻一松,整个人也和缓了一瞬,他知道,费恩同意了。
54-3
“林预在干什么。”
江惟英折叠毯子的动作很细致,叠成了正方形,放在沙发的远端,随后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有些晚了。
冯泉忙了一天,也没有见到林预,问道“我打电话问一下?”
“不用。”
江伯年还在呼吸,随着院子里沿路的地灯亮起,两个人往下一看才发现地上又长出了一些乌漆嘛黑的人,见状江惟英竟是笑了一下。
“你去接他过来。”
冯泉一愣,随即回道“行。”
江惟英抱着手臂,下颌点了点黑暗中站着的一群人“跟老胡说一声,从后院进,不要让媒体拍到他。”
“好的。”
冯泉走后,江惟英叫人关了灯,他在室内静坐了一会儿,随后轻哼着半段找不到音准的调子,摸着墙壁沿着走廊往更深的地方一点点走去。
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喜欢漆黑,漆黑的夜色,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心。
那个时候他特别矮,站起来也只比膝盖高一点,佣人睡了,老胡睡了,他就从漆黑的床上爬出来,摸着这条走廊往深处走。
那是江伯年的房间。
他的房间十分大,是个套间,正对着床的地方是一间书房,书房有很多箱子柜子格子,江惟英经常在半夜踩着他的木头椅子爬到桌子上才够得到顶上的柜子。
没什么别的,一张结婚证,和一张离婚证。
他的爹和他的娘,连结婚拍个照片都挤不出一个完整的笑来,不过也是正常的,嫁给这么个比公孙止还要可怕点的男人,怎么开心得起来,不过好在她应该长得要比裘千仞好多了吧,江惟英模糊地想,倒霉的是,摸久了把她的脸给摸没了,然后那柜子就锁起来了,再后来后来江惟英就再也没见过她。
他还是闭着眼睛哼着歌,一路哼到江伯年的卧室里。
门一开,那腐朽的味道铺面而来,江惟英很怕被这种味道冲撞,等味道散了散他才闲庭散步地走向柜子,再轻轻一扯,发现那柜子居然没有锁。
女人的脸还是模糊着,只有大致的轮廓,跟江惟英对她的印象一样,感触不多,姜辞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姑姑,外公外婆亦然也不认那离经叛道的女儿。他们不说,江惟英从来不问,这些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不得到,就不算失去,诚然,他从没什么好失去的。
江惟英拿着结婚照坐在江伯年的身边静静欣赏,模糊的照片上那女人年轻时的眉梢眼角似乎都冷淡,唇角平直,腰背挺直一副要就义的样子,反观江伯年,绝顶上好的皮相,他俊朗白皙,鼻子高挺,深深的双眼皮下刻出深邃的眼,哪怕是个正面,都能看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是何等鬼斧神工的精致,所以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眼,连江惟英都会觉得,是这个女人不识相。
可惜江伯年还是老了,皱巴巴的,空荡荡的,那眼睛下垂了,鼻子塌了,别致的棱角上也挂满了赘皮,相当难看了,这个时候江惟英就会庆幸,还好他不用丑到这个地步,可是一想到林预有一天会丑成这样,又忍不住愁苦。
江伯年闭眼插着呼吸机,嘴巴被迫张着,那管子像是通往深空似的,其实只要扒开他的眼皮就知道江伯年已经走了,他的人壳子空了,过度期待一样东西,就会空成这样,想要填满什么,总要先腾出相应的位置,江伯年腾空了所有放心脏放五脏六肺的地方,最终也没等到想要的,这确实是遗憾,好像无论送进去什么都会像个无底洞一样。他就剩下的一口气,也许还想等等谁,但是江惟英不知道他要等谁。
“不最后看一眼么。”
他把照片翻出来在江伯年眼前晃了晃“下辈子可以找她报仇,给她下毒,挑断她的手筋,再把她推到悬崖下面。”
江伯年不睁眼,江惟英有些失望“你不是等她?”
他笑了笑“你是不是上辈子这么干过了?”
江伯年当然不会回答他,江惟英觉得无趣,他把照片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又开始哼起不着调的曲子,就在他差点把自己哄睡着的时候,林预推开了门。
不知道是这腐朽的味道让他皱了眉还是腐朽的江伯年让他皱眉,视线碰到一处,江惟英在笑,林预猝不及防地心脏重重一跳,他松开门把手,径直走向江惟英,声音很软,“你没有接电话,为什么?”
他好像太久没有见到江惟英,黑白分明的眼睛局促地盯着他看,露出些不明白不懂得的委屈,江惟英这几十年都觉得林预可怜,何况是应对这种目光?明明什么好事都没干过,偏偏处处理直气壮,江惟英习惯了,他坐在那里自然地捉到林预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温柔至极“是我的错。”
“我的手机没电了,要么就是掉在水里了。”
林预张了张嘴,可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江惟英也没有给他那样的时间,他把林预一拽就拽坐在了腿上,林预很不自在,江惟英却圈紧了他的腰。
“看看他。”
林预被那桎梏的力道圈得微微弓起腰,没有喊疼,视线却死也不往江伯年那里看,于是江惟英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伸手掰过他的侧脸,一字一句“弟弟,该跟爸爸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