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医堂
壬午年五月, 修真界于玄极门地界围剿尹隋,两败俱伤。
天下第一人东衍因邪物侵体而入魔,后自爆灵核, 用一身修为将邪物封存, 并深埋于玄极门地底。
当日, 东衍修为连堕九重, 天下第一人声名不复从前。
围剿尹隋的其他弟子则死伤惨重, 约死数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在东衍自爆灵核后,数百名弟子忽觉身周灵光闪烁, 竟有不知何来的灵流替其阻挡了伤害,故侥幸存活,却纷纷闭口不愿再谈当天之事。
尹隋也在这场劫难中魂飞魄散,被玄极门的除魔大阵化成了灰。
修真界各门派在去年的秘境试炼后再遭重击, 自此多数门派开始闭门谢客, 不再招收子弟。修真一途式微, 凡间人丁反而更加兴旺。
以上,是两个中年男子站在“江氏医堂”的小牌匾下, 唾沫横飞、兴致勃勃讨论的八卦。
此地是临南的一处小镇, 人口较多, 民风质朴, 走在街上的几个百姓常常喜欢没事做时就凑在一起传八卦。
关于这桩玄极门灾劫, 其实已过去许久,但口口相传的故事最近几个月才流传到镇里,给众人平淡无常的生活中增添了几分乐趣, 甚至还有几家小酒楼开始排演戏剧, 倒是吸引了不少人。
江氏医堂在这条街的尽头, 门面不起眼,除了挂着牌匾上的字有几分趣味,其余与其他小医馆也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还是辰时初刻,医馆门口已排了二三十人,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农妇怀里抱着的九月婴孩,都在焦急地守着医馆开门。
江氏医堂是附近方圆十里地最热闹的医馆,没有其他原因,不过是因为这医馆的规矩比较奇特。
六十以上、八岁以下看诊不收钱,每月的日子逢初十、二十、三十不收钱,暴雨日看诊不收钱,大雪天看诊也不收钱。
再到后来,只要是江郎中看着顺眼的,就不收银子。
不花钱还能看病,这谁能不乐意呢?何况江氏医堂的郎中人又温和好说话,医术高超,除了时常看不见脸令人有些困惑,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郎中了。
就在两个中年男子讨论八卦间隙,江氏医堂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在辰时两刻时开了。
他们来得早,排得也前面,一眼瞧见江郎中身着一件寻常的青色衣袍,正伸手将关着的门推开来。
再往上看去,是江郎中常年不离身的白色帷帽,垂落的轻纱层层叠叠,让人只能瞧见他精致的下颔曲线,和微抿起的红唇。
江郎中往堂外排队的人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安静地整理好医馆桌椅,然后坐于长桌后,淡淡抬手一请。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开诊了,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中年男子立时要上前,不料刚伸腿走了一步,就听见江郎中身后的山水屏风内传来一句:“不许给这两个人看!”
空气一静,两男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江郎中偏过了脸,看向屏风后,医馆内外都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听见怒气冲冲的蹬蹬声,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黑衣少年冲了出来。
少年眉目俊丽,就是脸色很臭,斜睨了两男子一眼,对江郎中道:“他们刚才说我的坏话。”
两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解释道:“我们什么时候说你坏话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江郎中看了少年一眼,又转过头,问这两男子:“为何而来?”
嗓音柔而轻,却分毫不落地进了被问话者耳朵里。
江郎中不喜说话,刚开这家医馆时,常常整日里也说不了一句话,只用纸笔与看诊者交流,如今才有所改善。
听见他开口,两男子对视一会儿,有个低声嘀咕:“也不难听,怎么就这么不喜欢说话呢。”
另一人则对江郎中拱了下手,说:“我们是金爷府上的,金爷这几天失眠多梦,身体不太爽利,想让我们过来请江郎中过府一趟,替他看看病。”
“江郎中您瞧……我们已送了轿子过来,就在医馆出门右转十几米外。”
后面排队的几人露出奇怪的神色。
这金爷是镇上的丝绸大商户,论钱财,可谓在小镇内数一数二,府里有的是郎中,怎么还需要特意派人来请江郎中?
江郎中坐在桌后,听了他们的话也纹丝不动,而是淡淡道:“请回。”
两中年男子脸色歉意,却没有移开脚步。
就在这时,站在江郎中身旁的黑衣少年忽然出手,狠狠一掌劈在了桌上,目光冷厉,寒声道:“他叫你们滚,没听见?”
江郎中面前的桌子应声而裂,结实的木桌碎成了两半。
众人:“……”
江郎中:“……”
两中年男子也被吓了一跳,他们其实没来看过诊,自然不知道这医馆里的少年隔三差五就要劈坏一张桌子,愣了一下才出声:“江郎中,其实也不必……”
他说了半句就住口,因为那黑衣少年正沉沉盯着他。
眸色如墨,浸着森森冷意,男子浑身一颤,直觉自己再多废话半个字,这少年或许当场就要暴起取他性命。
这少年——真杀过人,男子心想。
他的视线又不自觉移向少年腰间,那里绑着一件不短的类似匕首的东西,用布料严严实实包着,只露出一个柄。
少年的手正搁在上面,缓慢而无声地轻轻摩挲。
两男子打了个寒颤,于是道:“这……江郎中今日没空,便算了,我们回府与金爷汇报下。”
他们匆匆离去,下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看着那张裂成两半的桌子,沉默片刻,不知所措。
“稍等。”江郎中说。
他转身进了屏风后的内室,黑衣少年冷冷扫了眼两中年男子离开的背影,也跟着进去。
内室里,姜朔随手关上门,取下帷帽,轻吸了口气,道:“第五张。”
这个月还没结束,这已经是尹隋劈坏的第五张桌子。
少年模样的尹隋黑着脸,忿忿道:“他们说我坏话。”
“明明是本尊……”尹隋说,“救了萧尘那些人,如今本尊灵力全无,他们倒不敢在外说承了本尊的情。”
姜朔抬手理了理尹隋的头发,闻言道:“是他们的错。”
当日,在东衍自爆灵核后,尹隋没有进留魂斛,而是用灵核内所剩灵力,为玄极门地界内半死不活的弟子们设了个防御法术。
一刻钟后,东衍自爆灵核的余波才逐渐平复,玄极门的除魔大阵也同时消失。
而尹隋的灵核……也碎成了粉末。
甚至因除魔大阵的威力太强,尹隋无法抵挡,身体千疮百孔,百年修为一朝散尽,外貌竟倒退回了少年之时。
姜朔在事后找到他时,尹隋已陷入深度昏迷,花了整整半年的功夫才转醒。
醒来后,又用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才将身体恢复与普通人无异。因此尹隋如今天天爱在医馆里活蹦乱跳地劈桌子,姜朔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是纵容。
两人搬来小镇,算来也有不长不短的三年。
姜朔带着重伤的尹隋,起初是当遍了身上值钱之物,才买来这一处略显偏僻的宅子,本是图个清净,不料医馆开张后,人一日多过一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隋盘腿在榻上坐下,蹙眉道:“那什么金爷寻你是何意?”
姜朔摇摇头,重把帷帽戴上,安抚好了少年,准备出去看诊。
尹隋看他动作,如有灵光乍现,突然开口:“定是那日的几个人窥见你的样貌,又传出去了!”
说来也是件乌龙事,数日前姜朔看诊,黄昏时碰见个带三岁幼童的妇人,幼童高热不止,还很有力气地在妇人怀里挣扎踢打,姜朔抱孩子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打掉了帷帽。
虽然姜朔很快捡起帷帽戴上,医馆里外人也不多,但该妇人以及她身后排队的几人都纷纷露出惊愕神情。
尹隋神色非常不高兴,目光里杀意昂然:“哪来半老不死的老头子,也敢如此嚣张,等本尊——”
他的嗓音忽然顿住,因为姜朔走过来,一手轻撩起帷帽上的轻纱,俯身弯下腰,用唇封住了尹隋不满的话语。
虽然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但显然尹隋吃惊至极,连眼都忘了闭上,就愣愣看着姜朔,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圆溜溜的。
姜朔见好就收,从容直起身道:“你身体尚未好全,切忌动武斗殴,好好待在屋子里。”
随后,姜朔走出内室,去外堂坐诊。
尹隋呆呆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唇,沉思半晌,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不枉自己费劲心机,花了大半条命救回修真界那群蠢货……如今三界中关于要将“尹隋”斩草除根的势头已过,也极少有修士再提起要追杀自己,此事是否与祈凤于普那群人有关,尹隋通通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这一步棋让姜朔放下了心防。
尹隋思绪万千,心内既酸涩又充溢着甜蜜,坐在屋中自顾自笑了半天,才听见外堂传来细微的喧哗声。
又有人来找姜朔麻烦?尹隋皱眉。
他当即出了内室,一下听见医馆外有人高喊道:“江郎中,大事不好了!我们金爷中风昏过去了,您快来我们府上看看!”
姜朔正低头在一张小凳上写药方,闻言抬头看了眼医馆外排队的人群,对闹腾的几个金府仆从说:“城中妙手药铺的掌柜,最擅医治中风癫痫,从此处过去不用半刻钟。我这医馆今日还有不少病人需要看诊,还请诸位劳驾往别处去。”
那十几个仆从堵在医馆门口,皮笑肉不笑:“咱家金爷说了,就要江郎中过去替他看诊,别的大夫他不相信。”
他们结结实实挡在医馆门口,不让排队的人进来,渐渐有人怨声责骂,但这群人装作没听见,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堵着。
姜朔又看了眼外头还想进来看诊的病人,起身走到门口,对他们道:“行至这条街东端再右转两百米,是刘郎中的医馆,你们今日先去他的地方看诊,与他说将钱记在我帐上。”
等病人陆续散去之后,姜朔看了看那十数个高大的仆从,问:“一定要我到金府上门看诊?”
一人答:“自然,江郎中请吧。”
他让开,示意身后抬轿子的人上前。
姜朔还没再次开口,医馆里忽然传出一声:“好啊。”
黑衣少年从堂中走出,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玩味,瞥了一眼那些仆从,漫不经心道:“他去可以,不过我得跟着。”
先前来过的中年男子见他的模样,就不自觉发虚,但恃着自己这边人多,又胆子壮起来:“金爷只邀请了江郎中,你又是何人?”
“哦,”尹隋懒散出声,“我是江郎中的药童。”
姜朔:“。”
仆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见过长这么大个的“药童”。
不过江郎中身边的这个人他们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曾经还是个药罐子,病怏怏的,成日里黏在江郎中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如今不知吃了什么神药,竟变得力大无穷起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医馆里劈桌子,恐吓他人。
不过是个力气大点的怪东西,仆从心想。
金爷催得紧,他们也顾不上再与尹隋多拉扯,只得说:“那请江郎中和这位药……童赶紧上轿,咱家金爷的病可等不得。”
姜朔上轿后,尹隋袖着手,慢悠悠地从这帮仆从面前走过,顺带还轻飘飘地瞥了眼刚刚话最多的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感到脖子上一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喃喃自语:“……原来还在。”
说不定很快就不在了呢,中年男子内心突兀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