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生德
“这人不得了啊,杀了师父还要宰掌门,那场面,啧啧,忒夸张。”
是谁在谈论本人英雄事迹?
“看他面相老实,并不吓人,掌门会不会搞错了?”
这话我爱听。小爷人畜无害,一直怀揣大侠梦想,可惜世人愚鲁,不辨真假。
“长相温和就算好人了?我听师父说他与魔教妖女交往甚密,那妖女美若天仙,这人色迷心窍,终于犯下大错。”
“想当年他也是青霄十大优秀弟子,三区有好多师哥师姐都向他看齐来着,魔教手段真厉害。”
两人声音还有些稚嫩,我怀疑他们连‘色迷心窍’的意思都不太清楚,怎地在此胡说八道?
“放屁!”我心头火起,彻底醒了,一记“鲤鱼打挺”刚想起身,不料手足一紧,重又跌回原地。
“哇,醒了,醒了,还要闹腾。”
“别费劲儿了,你被精铁打造的锁链捆扎实了,便是大罗金仙也挣脱不得。”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满脸戒备地把我盯着,他身后还瑟索着一人,看样子年岁更小。两人腰悬木牌,十有八九是青霄派的新晋弟子。
我懒得搭理他们,自顾扫视四周:“嘿嘿,姓刘的真看得起我,上了手铐脚镣不算,还加了一座铁牢,看这根根铁杆都有二指粗细,关头老虎都绰绰有余了。”
我自言自语,伸手摸摸后脑,腕上铁链哗啦作响。那年幼弟子胆子忒小,见到魔头有动作,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天生不要怕,这人被困死了,本事再大也逃不了。就算他出得了铁牢,外面可有不少云字辈儿的师哥师姐看着,他一个人肯定打不过的。万一魔头本事大,过得了师哥师姐那关,还有长老等着呢,他才多大,一定不是长老们的对手。”
年长弟子温言安慰,其实自己腿肚子也在打颤儿,此番说辞不知是给那叫天生的安心,还是给自己壮胆儿。
天生神色稍缓:“师兄说的有理。”
我突然提高嗓门:“错,小爷出不来也可要了你俩小命,看我以气御剑,取尔等首级千里之外!”我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影子投到对面墙上颇为可怖。天生快哭出来了:“天德师兄,魔头发功了,怎么办?”那叫天德之人面色煞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
天生就等这句了,两人撒开腿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哈哈哈。”
我开怀大笑,笑了一会儿又觉得吓唬两个“天”字辈儿的后生很没意思,于是又住嘴了。怀中沉甸甸的,师父留下的《云生结海》居然还在,睹物思人,我胸口阵阵发堵。怎料此地便是我最后归宿,唉,怎生想个法子把事情原委告知师兄。留下血书?肯定被毁尸灭迹,刻字示警?身边没有硬物,凭血肉之躯连“王云木到此一游”都是刻不了的。但想想也是,姓刘的奸贼敢留我一命,就不怕我能留下什么证据。
心中有些不甘,有些失落,最主要的还是疲倦。我干脆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字,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吧,该做的都已做了,想做的也做不了了。”
坚硬冰冷的铁杆将视野划成一块一块的,让我十分怀念在师父的躺椅上看天的感觉。“嗯,就这样了。”
我嘟嘟囔囔,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事实证明人一旦认命就会进入两种模式,一是随波逐流颓废度日,适用于无所事事了无牵挂的懒人,另一种是有心无力只能自怜自艾的倒霉蛋,说的当然是本人。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反思自己过往所为,得出了一个惊人结论:凡是我身边的人的大多会遇到不幸,比如师父,早年遁世,整日与酒为伴,收了我做关门弟子,结果惨遭师弟毒手;
比如师兄,本来前程似锦,不料摊上我这师弟,不知要遭多少白眼;比如云瑶,人美武功高,正是武林少侠们竞相追逐的对象,谁知喜欢上了杀千刀的门派叛徒,即便青霄刻意隐瞒,以后名声也不好了;再比如天生和天德,入门不久,剑也不练,全天候地看守我,一看就是不得师父欢心,苦差全交与他二人。天生天德身上衣物颇为破旧,脸上有时还带着淤青,肯定经常被年长同门欺负。
不知掌门要如何处置我,一日两餐倒也不想饿死我,管他有何阴谋诡计,我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天生天德和我呆得久了,知道我困死于此万难伤人,也就不那么兢兢业业了。天生那小子有时还拿稻草戳我,对于这种挑逗我自然毫不动容,跟个半大孩子计较啥?天德只比天生大两岁,玩儿性也大,两个毛头小子和一个成天打盹儿的死囚共处一室,想想都觉得气闷,于是天德决定在这囚牢中修习剑法,一来不负师门所托,二来趁机练好功夫,日后好找那些以大欺小的同门寻仇。
这日我正呼呼大睡,又被两人过招的声音吵醒,铁器交击之声过于刺耳,肯定是睡不了了,百无聊赖我便睡眼惺忪地观看两人比斗。“嗯,刚刚学全了‘青霄十八剑’,耍得还不顺当,俩小子的资质嘛,非常普通。”
我正下着总结,只听“啪”地一声,天生的剑被击落在地。“今天我就是被这招打败的,又挨了顿打。师父好偏心,教我们练剑都是敷衍了事,看来我们只能自行体悟了。”
天德嘴角青了一块,表情又严肃异常,颇有几分滑稽,“知道了,师兄,让我再琢磨琢磨。”
天生郑重地回答,“你们两个瞎练半天,顶个屁用,不如求求我,只消我教你们一招半式,就足以把你们的师兄弟全打趴下。”
我半带调笑,本意是打发时间,天德撇撇嘴:“别理他,这人自身难保,掌门发了英雄帖,即日召开武林大会。这魔头死期将至,他的话千万别信。”
天生连连点头。我一拍大腿:“嗬,本魔头何等境界,还稀得骗小孩子?信不信我指点天生几下,你便不是他对手?”
天德毕竟年轻,受不得激,顺口道:“让你试试又怎样?我就不信你动动嘴皮子,天生就能武功大进。”
天生怯生生地道:“师兄···”天德笃定道:“没事,我们再练一场,谅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天生将信将疑,还是依言拾剑,两人退开数步,行礼过后又动上了手。
我灵识已开,对青霄剑法感悟颇深,又有料敌先机的本事,逗逗天德不费吹灰之力:“天生小子,使‘天王托塔’,别往空处刺,不知道蹲着使啊···快用‘杀驴卸磨’,别缩,往前冲···‘老树盘根’,‘老树盘根’!不要光往下盘招呼,手抬高点打腰眼···”天生依言行事。天德觉得天生的剑法自己都认识,就是和师父教的差了些许,自己的剑总是差一点点,天生的剑却能莫名其妙地递到面前。再过数十招,天德已是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之下被天生拍中手腕。
我笑吟吟地看着天德,天德鼓着腮帮不说话。天生如获至宝:“再教一点呗。”
我连连摇头:“不教了,不教了,本魔头累了。若还想学,明天带点酒来。”
天生还要央求,我却背过身子躺下了。天德天生退到墙角嘀咕,在两人的叽叽喳喳声中我又睡着了。
本来只是一时性起,谁知第二天饭碗旁还真多了一壶酒,天生满脸期许地看着我。师父说了,大丈夫言出必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指点一下也不费事儿。我清清嗓子:“本魔一言九鼎,你们既然有心,我就再提点你们一下。”
天生两眼放光,天德依然在赌气,只不过耳朵竖得老高。“咳咳,本派剑法以变化多端见长,今天是第一课,就说说青霄人人使得的‘流云剑’···”我侃侃而谈,自觉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可能我过于无聊,可能天生天德太像幼年的我和师兄,我不自觉间倾囊相授,天生天德从未听过这般谆谆教诲,当然也专心学习。如此一天一天,那什么武林大会迟迟未开,我每日传授宛如收了两个徒弟。天生天德不时把外界情况讲与我听,我知道泰山派的老掌门在赶来的路上犯了癫痫,这才多耽搁了几天···我知道师兄三番五次探监都被长老们挡了回去···我知道云瑶曾多次硬闯,甚至与看守门人起了冲突,最后惊动了掌门,现已遭到软禁···他们心中有我,我很宽慰。我打定主意,在武林大会上将原委和盘托出,其他人不信便罢,师兄和云瑶多半会起疑,或许天见怜悯,他们能替师父报仇···
天生天德资质普通,但与当年的我相比却又好上不少,经过我嚼碎咬烂再吐出来的□□,两人进境可谓神速。天生不时兴高采烈地给我讲述他们如何将往日横行跋扈的同门撵得到处乱窜,天德嘴里告诫天生低调行事,面上也透着得意。我厚颜无耻地加以总结:“那是自然,本魔头何等人物,你们只消学懂一招半式,日后都可在江湖扬名立万,收拾几个青霄小辈何足道哉。”
天生天德心悦诚服,态度愈发恭敬,两人嘴上不说,心里早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师父。不知不觉,“流云剑”讲完了,“青霄十八剑”讲完了,甚至“小三剑”我也传与二人。“小三剑”是师父心血凝结,万不可随我一同消散,只是“云生结海心法”对他二人用处不大,我便按下不提。
又到了晚膳时辰,食盘之中除了一壶酒竟还多了一只烧鸡,我多日未见肉,一把扯下鸡腿大肆咀嚼,嘴里含混道:“今儿个怎么找了只肥鸡孝敬我老人家,可是想本魔多传些神功给你们?不是我藏私,只是贪多嚼不烂,学得驳杂也无好处。”
实际我干货将尽,快没什么好教了,“你们怎地面色凝重?可是打架又输了?”天生眼眶泛红,天德低声道:“掌门说武林大会的主题是‘斩魔’,明天,明天‘斩魔大会’就要开了,你···”终于来了,我放下鸡腿,心中倒是一派清明:“嘿嘿,‘斩魔’?罢了,等了这许久,我也赚够了。你们两个,出去之后可别提本魔授剑之事,免得日后打输了架,连本魔头的脸面一起丢。你们先出去,本魔头要静一静。”
天生天德对视一眼,倏地双双跪下:“传剑之恩,无以为报。我和天生想拜你为师。”
“呵呵,你们要拜一个弑师败类为师?”天德道:“师父对我们很好,绝不是大恶人,弟子去帮师父伸冤。”
天生连连点头,我突然鼻子发酸,没想到两个后辈小子居然信我,“傻小子,这事儿你们帮不上忙。再说你们已有师门,另行拜师为人不耻。”
两人性子单纯,我不想给他们惹来祸事。“执法长老从不用心教我们,那样的师父不要也罢。”
天德面露不忿之色,“什么,你们的师父是胡老儿。好,你们两个我收了!”收了他们我便与胡老狗平起平坐,何乐不为?天生天德面露喜色,可一想到便宜师父明日便死,复而心有戚戚,天生更是哭出声来。“想不到临头还有上门徒弟,为师心情大好,剩下时辰不多,为师便再传你们一项绝技。你们可听说过‘云河星瀚’?”天生面露茫然,天德差点摔倒:“师父,你要教我们‘云河星瀚’?”我一拂袖:“你们不想学?”“想学,想学。”
天德鸡啄米似的点头,“那好,你们且用心听,为师只说一遍,能记多少就看你们造化了。”
不知胡老头儿见到门下弟子突然使出云河星瀚会是怎样表情,可惜不能亲眼见到了。
既然青霄视我为洪水猛兽,那我小小的调皮捣蛋一下也不过分。我挺直腰板,比出云河星瀚的起手式,正待仔细言说,却听门口有人道:“不愧是他的徒弟,身陷囹圄还有闲心传授武艺。”
全身一凉,而后热血上涌,我缓缓扭头,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你来干什么?”我尽量放平语气,黑眼多半是来看笑话的,我可不能被瞧扁了。“王云木,被人冤枉滋味的确不好,只要你服软,本尊可助你脱困,也可帮你复仇。”
黑眼淡淡道来,似乎天下没有他办不到之事,“师父身亡,你也有份,还想我服软?”我快控制不住情绪了,“哥,他倔得很,你别激他。”
门口又下来一人,居然是南宫小艺。“你们是谁,要干什么?”天德想拔剑,我连忙喝止:“不得鲁莽,都退下。”
黑眼取他们小命还不跟捏死两只蚂蚁一般?天德看我一眼,拉着天生小心翼翼地退开了,“他们倒是听话,本尊还不知你有这等蛊惑人心的本事。”
黑眼脸上充满戏谑,我回道:“那是小爷平易近人,不像某人凶残霸道,只知以武欺人。”
黑眼眉头拧起,可能因为很久没有人敢对他如此无礼。
南宫小艺扯了扯黑眼衣袖,微嗔:“哥,我们是来救人的。”
黑眼的怒气稍解,重重哼了声,走至牢笼前,抬手拂过,只见铁屑落下,铁杆竟然应手而断。天生天德张大了嘴,满脸的难以置信,我却看得清楚:黑眼指间缠有数根透明丝线,想来便是乌金冰蚕丝之类的宝贝,配合黑眼功力,自然能有此等效果。
黑眼随手切断我四肢锁链,直如摧枯拉朽一般,可我满心愤懑,不禁大声道:“小爷呆这儿挺舒服,谁要你多管闲事。”
黑眼一拂袍袖:“不识抬举,你便在这儿等死吧。”
说罢转身便走,南宫小艺看了看黑眼离去背影,神色焦急,还是对我温言道:“留在这儿你就死定了,还是随我们出去吧。想要报仇也得先活命不是?”黑眼一走,头脑就冷静了些,我暗道:南宫小艺不会害我,多半是她求黑眼救我,黑眼疼爱妹妹,这才应许。
我一边盘算,一边出了铁牢,口中兀自碎碎念:“便是他救我一次,也别想我感激,日后一样找他算账。”
南宫小艺舒了口气:“想通就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我也知道此时不宜闹别扭,于是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冲上台阶。天德大声道:“师父慢走。”
我一拍脑门,冲回原地道:“你们两个,立马晕倒,日后旁人问起,就说有神秘高手闯入,将你二人打昏。”
天生天德一□□头,仰头便倒。俩小子愣了点,倒是不傻。
后事安排妥当,我拾阶而上,只见梯口闸门的锁头被人扭成了麻花,想来也是黑眼所为。我用尽全力拉开厚实的铁闸门,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那可是自由的气息。我还来不及欢喜雀跃,却见外面火光闪烁,夜空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杀喊声从各处传来,青霄弟子正和一对人马厮杀,来人身着暗红服饰,进退有序,人人武功不弱,是以青霄人数虽多却也占不到上风。战团之中我看到了执法传功二人,胡老头正和一魁梧大汉打得难解难分,我看了一眼便认出那大汉正是杜沛书。两人剑来掌去斗得旗鼓相当,看情势一时半会儿难分胜负。传功那边却比较不堪,与他放对之人乃是一名老者,老人手持双匕,招式刁钻莫测,看架势与南宫小艺颇为相似,只是威力大了何止数倍,传功倾力而为仍然大处下风。我心中一跳,我与那神秘老人曾在曲州城郊有过一面之缘。
黑眼在场外冷眼旁观,似乎不屑出手。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黑眼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青霄,犯得着率领教众大举攻山?如此大张旗鼓,只怕他还另有所图。可惜我对黑眼所知甚少,思来想去也难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