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觳中世界
纵横皆无边际。
谢衍站在热闹的街上, 神识无极限地外放时,他感觉到世界的边界正跟随他的探查延展。
一切违和与缺失的细节, 正在飞速补全。甚至,这种力量还在试图修改他的认知。
这正是“创世”范畴的力量。
往来穿梭的行人,面容各异。谢衍扫一眼,就知道都是空壳。
虚空中有存在提着线,在觳中演着傀儡戏。他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里,宛如一座被观赏的圆形监狱,由外向内的窥视感, 不详又浓烈。
谢衍这样想着,五指顺势按在身边街巷的墙壁上。
真实荡然无存,假象暴露, 化为许多编织在一起的抽象线条。
繁复的符号在疏密有致的线条间规则流动,以特定顺序组合,最终以诡异的方式组合成精巧奇崛的造景。
“想要修改认知, 把我永远关在这座精巧的牢笼里,再慢慢同化吗……”
谢衍看穿天道的本意, 抬首望向虚假的天穹。
霓虹灯彩, 光怪陆离。
倘若被天道困于此的是旁人, 或许根本不会产生与天对抗的想法。
毕竟,无论如何尝试打破屏障,新的屏障就会立刻被创造出来。无与伦比的绝望感。
在此地呆的久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忆都会被修改。
他最终会遗忘一切,消磨自我,为天道所用,与方才地狱道里的行尸走肉别无二致。
种种迹象,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身在觳中, 为天道窥视。他很不悦。
“仅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困住我。”既然没有边界,谢衍不断用神识试探屏障的薄弱处。
谢衍饶有兴味:“不过,这种创世的方法……”
他很想要。
坠入谷底又重返巅峰,心境激变之下,谢衍不必压抑欲望,做回真正的谢云霁。
圣人踏天之际,面对旷古都无人到达的疆域,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与天齐平的野心?
横渡天河,染指神之领域,他自然毫不讳言:他要成为新的天道。
事在人为。遥不可及的梦,现在正在变为现实。
为此,谢衍敢舍下圣位,跋涉过世界的缝隙,不知疲倦地汲取任何知识,在幽曲中摸索世界本真的秘密。
他在不断观察天道是如何控制规则的,他不但直面道,更要解读道,成为道,再彻底重写世界的底层……
然后,改变……的命运。
改变谁的命运?
本能与意识产生了错位,最重要的那部分被抹去了。他忽觉心脏被挖去好大一块,本不存在的部分幻痛。
“难道,踏足这里的,不止我一人?”谢衍先这样想,随即一笑,又觉得有些荒唐。
他毕生求索,站得越高越孤独。无人能真正理解他,踏天之时,又会有谁在他身后呢?
在踏天之前,他将道统后续安排好,仙门的未来也交代完毕,已经尽到最后一份责任。
圣人本就是五百年前死去之人,世上羁绊早已断绝。就算是儒门三相,也成为一派宗师,可以独当一面。谢衍放得下心,情绪淡漠,也就走的决绝。
他不再回望红尘。
碰、碰、碰——
外界似乎传来撞击屏障的声音。
在此方世界,却像是不知所云的雷鸣。
“像是内部中空的觳……既然如此,就破坏看看。”
听到这声响,谢衍心意一动,顺着这悦耳的雷鸣声,凝出万千剑阵华光,指向天穹之上。
既然世界会再生,他就摧毁。看复原的速度快,还是他破坏的速度快。
世界飞快回到本真模样,在线条骨架上填充血肉,重新长出真实。
“真实”在蠕动,仔细看去,骨架上依附的是柔软黏滑的材质,还没有完全黏连,也不凝实。
剑意像是在为世界做一场剖腹取骨的外科手术,再从根本上抽出规则,鞭笞这虚假的世界。
有些结构一时无法毁坏的,他就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碾过去,直到其丧失原有形态,
从外形到残破的材质,直到摧毁至最原初,停止再生,溃散为尘灰。
“这些实体里蕴含的能量,其实并没有变多或者变少,只是重新分配了……支撑骨架的是这些规则……”
圣人的摧毁,显的精准和冷酷。
他在尝试新学到的东西,算不得暴戾,也更无情绪化。
甚至每破坏一次,都会从其再生的规则里,学到“创世”的方法。他甚至举一反三,模仿天道进行复原。
街道上这些人形的生物,实际也是空壳。谢衍每杀死他们一次,他们都从尸灰中重新站起来,甚至彼此之间血肉融合,改变样貌,畸变为新的人形。
正似女娲造人的传说。
他控制着变量,测试这种重组时是否有损耗,还颇有趣味地自语:“像是捏泥人,成型之后,也能揉成一团重做。不过,没有注入魂魄,只是会动的傀儡罢了。”
谢衍长发飘拂,长袖如烟云,这般垂衣拱手、凛然高绝的风姿,教人心折。
乍一看去,他在废墟上徐行,如陌上看花的君子,看上去与破坏不搭边。
再望向他背后,可见世界归零的旋涡。
谢衍走向的那半边理想国宁静祥和,血肉丰盈;背后仅余骨架支离,黑与白交错。
漫天溢散的光粒飞速重构城池的轮廓。
谢衍通过破坏与重构观察规则,最终得出结论:“……在这里呆久了,会被消化,得想个办法。”
没有找到关键的那条规则,即使摧毁外部的拟态,也无法打破这个觳。
天道把他诱入觳中,修改他的认知,麻痹他的意识,是为把他身负的道也当做食粮。
吃与被吃。
谁又能说,他不能反噬呢?
就在这时,他从方才就不绝于耳的雷鸣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小鱼吐泡泡的声音。
“……活物?”
谢衍循声望去,眼看一个影子从雷声深处钻出来。
在云层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龙影;一旦飞下云层,就化身游动的黑色小鱼,挤过屏障的裂缝,从天而降。
小鱼一见到废墟上负手而立的白衣青年,顿时支棱住,欢快地向他飞来,绕着他游动。
黑色的小鱼尾巴缠在谢衍苍白的手腕间,乍一看,像一枚漂亮的镯子,实际上缠绕着魔气。
谢衍本该冷酷地摧毁目之所及的一切,一切都可能是天道精心设计的骗局。
但他伸手接住小鱼时,动作却放轻了些,低眸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小鱼昂起首,又吐了个泡泡,他支吾半天发不出声,只能急的咬尾巴。
谢衍捏了捏小鱼软软的鱼尾,这并非是一条真正的鱼,而是化作光团、缠绕魔气的魂魄。
小鱼魂魄有许多裂痕,被人暂时弥合,才不会散魂。
这样也不长久,他的监护人是谁,得要好好护着……怎么能让他独自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呢?
谢衍顺手把滑溜溜的小鱼揣到袖中,再捏住他想要探头的脑壳,用拇指揉了揉。
嗯,他捡走了,归他了。
谢衍转身,回到那被他破坏殆尽,只余下几条规则支撑的道路之上,像是短暂地放弃了与天道抗衡,转身回到牢笼之中了。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踏足,那条路奇迹似的修复了。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人死而复生,理想国幽而复明。世界如常。
谢衍没有管天道在这个世界给他安什么身份,径直离开校园,回到所谓“家”中,再将窗帘拉起,遮住炫目的阳光,也是在用结界将天道的窥视遮挡。
他从宽袍大袖中放出捉到的一条鱼。
这是一条哑巴鱼,刚才乖乖地待在他的袖中,此时被放出来,就在他面前的空气里游来游去。
他一会游成“人”字,一会又游成“之”字,不知所云了些。
小鱼意识到这样交流太艰难,还一猛子扎进桌上的砚台里,鱼尾扫了墨汁,吹开他借阅来的史书,似乎想要在史册里为他划重点。
可小鱼看这个世界的一切记载,都如无字天书,也无法写出字,只能在纸张上画出凌乱不成章的图案。
“……”废纸堆了老高,小鱼萎靡。
白纸大大的一个圈,谢衍欣赏片刻,夸他:“画的好圆。”
像哄崽崽。
小鱼不开心,咬他的手指。再用尾巴扫他的袖口,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谢衍看着这有劲的一道“撇”,继续夸赞:“苍劲有力,好尾巴……不,好字。”
哑巴小鱼急了,鱼尾缠在谢衍的手腕上,似乎要把他拽到窗边,咚咚敲着窗户,似乎想引他去看他钻进来的那个缝隙。
可是他左瞧瞧,又看看,钻进来的那个裂缝不见了,可见天道并不会把破绽留的很久。
小鱼又失落地扁了下去。
这是天道的局。他本是身在局外,想要撞出一个裂缝,把师尊救出来,可现在两个人都陷在局内了。
不必言语,谢衍理所当然地理解了他,微笑了:“想把我救出去?”
小鱼探头,眼睛亮晶晶的,用尾巴模仿点头,上下扑腾。
谢衍轻叹一声,捏住小鱼布满伤痕的尾巴,指尖轻轻抚摸,为他滋养魂魄。
“好孩子。”或许谢衍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有多怜爱。
小鱼被谢衍轻柔地托着尾巴,懵了好久,整条鱼开始突然变粉。
他要冒烟了,挣扎,挣扎。
“……别动,会伤到自己。”谢衍见小鱼活蹦乱跳的,几乎从他掌心弹跳出去,以为是他排斥,松了手。
哑巴鱼啪嗒栽在地上,谢衍一愣,忙想去接。
没等谢衍捞住他,小鱼落地时,竟恢复成黑发红眸的少年身形,跌坐在地上。
谢衍:“……”
少年微微抬头,宛如天地雕琢的昳丽美貌,就极有冲击力地展现在他面前。
谢衍顿住了。
少年摸了摸喉咙,他试着发出声音,还是不能说话。
他果然是被天道限制了,别说发声了,只要有告诉谢衍关键信息的想法,他的脑袋就会空白许久,也根本无法用文字写出任何提示的字句。
谢衍见他烦恼,眼眸泛出微微的笑意。
“什么都不必说。”
谢衍将少年抱在怀里,手掌磨拭他后颈上的鲜红伤痕,那是魂魄经年累月饱受折磨的明证。
没有走过尸山血海,不会有这样的因果。
小鱼的来历和身份成谜,身负魔气,可能是个天道的诱饵,那又如何?
这也挡不住谢衍一见到他,就觉得喜欢。
“撞的疼不疼?”谢衍温和问,“点头或者摇头。”
少年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拨浪鼓似的摇头。
灵魂深处的联系,比起苍白的言语更重要。他不需要解释什么,仅是存在本身,就已足够。
“要跟着我吗?”谢衍又问。
少年脸庞泛着明丽的绯红,眼睛亮晶晶的,点头。
“好,那你留下,陪着我。”
其余的不必问,谢衍只相信灵魂的羁绊。
他转身,想去给少年准备个房间,他还有线索没找齐,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却被少年从后腰抱住,温热的身体贴近。
谢衍忽觉脊背一麻,这样肢体相贴的触感,如泡在温水里,别样的松快和舒适。
这种悸动,让野心勃勃、满心想着登天的圣人,忽然间跌进了软红千丈里,被轻而易举地勾住了魂魄。
谢衍没拦着他投怀送抱,而是坐了回去,任由少年猫着腰,灵巧地钻进他的怀里,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再将轻柔的呼吸覆上他的脖颈,似乎在诱他更深地将他融入怀中。
绯色的眸,湿润的唇,檀墨的发。
呼吸,心跳,若隐若现的暧昧。
堕落。
毫无疑问,少年在勾引他。
既然言语无用,他选择直接唤起肢体记忆,简单粗暴地用亲昵勾起师尊对他的信任。
没有什么比触碰更有效的方法。
何况他们双修了那么多年,比起记忆这种会被篡改的东西,灵魂深处的吸引力总不会变。
他有信心,即使谢云霁失去记忆,他也一定能拿下他。
谢衍果不其然被诱惑了。
他的漆眸深深,方才纯真可爱的小鱼,在他面前化为海妖般的少年,甚至还对他投怀送抱。
简直是最典型的美人计。
他当然得权衡利弊,这是陷阱。陷阱,这也太明显了,谁会中计啊?
……他会。
在少年倾身将红润的唇覆在上前,谢衍无奈,用指尖抵住他的唇,“别闹。”
却被少年坏心眼地伸出舌舔舐,虽然没有言语,眼神却无辜纯真,像是小鱼在吮吸。
谢衍被他勾的有点脊背发麻,声音也有些不淡定:“方才说错了……”
小鱼眨巴眼睛看他,信任仰慕依赖。
“……是坏孩子才对。”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