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祭台之上
海底最深处的遗迹, 伫立着一座宫殿。
高耸门扉上雕着一只惊悚到堪称梦魇的眼睛,祂的眼皮睁着, 包裹漆黑瞳仁,呈现凝固的姿态,像个死去多年的标本。
但这纤毫毕现的刻画,让人相信祂确实在上古时代活过。
“师尊就在门后吗?”殷无极停驻在门前,端详着这上古的雕刻。
即使这仅是遗迹中的死物,也令他毛骨悚然。
遥远的过去,他似乎曾经亲身体验过这种惊惧。
忽然, 门上那颗宛如雕塑的可怖瞳孔,忽然转动。祂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乍现森然竖瞳。
铺天盖地的污秽。
从漆黑空洞到, 显露一线金黄的瞳仁。
殷无极的意识差点被淹没,在陷入漆黑前,他终于想起来这种战栗感从何而来!
当年, 他在风波海遇刺坠落之前,也曾从裂开的云层中窥见这不详的视线。
毫无疑问, 是来自天外天的窥伺!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恢复时, 殷无极发现自己身处门扉之后。
他的魂魄被规则的力量强行抽离了身体, 化成一尾小鱼,孤独地被抛在此处,在波浪里游荡。
他能够做一条小鱼也很不容易。
若不是他与谢衍结契, 魂魄的归属权是谢衍,他的魂本就伤痕累累,没人拘着,怕是当场就散了干净。
很快,小鱼来不及担忧自己的处境, 就被眼前景象震撼:
通透琉璃,色彩缤纷,包裹着巨大的球型物体。外部屏障像是外壳透明、内里中空的“觳”,内里折射出万象绚烂之光。
竟是一个虚假的未来世界。
殷无极化作的小鱼趴在这透明屏障上窥去,师尊就这样失去关于他的记忆,被孤独地抛在未来。
天道根本没有给他留下解题的钥匙。
没有“锚点”的谢衍,心中无有忧惧,也不怀执念。这样的他,人性是极为薄弱的,也谈不上生与死。
这样的圣人谢衍,相比后来渡过三劫,明白自己一生夙愿为何的谢云霁,更容易被吞噬。
“觳”的内壁伸出细线的触角,悄悄接近失去记忆的师尊,似乎要择机吞噬,连同他的意识与记忆。
“师尊!”殷无极急的用幻化的鱼尾拍打世界的屏障,终见内部动荡。
小鱼见到有用,没有管魂魄的裂痕,一下下撞上屏障。
碰,碰,碰——
如此锲而不舍。
谢衍断不能容忍自己身处监牢供人观赏的,他看向天空,也听到了这种异响,“……是雷声?”
在意识到记忆有错时,他当即选择从内部拆毁屏障,恰巧将一尾小鱼放了进去。
经历波折,师徒终于在第二道门后团聚,才有他们随后共同面对宿命的真相。
但是殷无极没有告诉谢衍,他撞进去之前,隐约看见海底遗迹深处的一幕:
他不知丢在何处的身体,此时披着玄色帝袍,戴着帝冕旒,端坐在海底深处的王座上。
他的面色苍白如死,双眸紧闭,头颅垂下,没有丝毫生的迹象。
他的身体被黑色荆棘捆缚,越勒越紧,刺入皮肉,让这具身体慢慢流血,直到精血流满王座上预留的沟槽。
脖颈漫出鲜艳的魔纹,乍一看像是瑰丽诡谲的凤凰花,再看去,分明是汩汩流淌的血。
王座如古老的祭坛,血槽里,赤血被连上大半。
他是祭品。
*
从觳中世界脱出的谢衍,明显对于道的理解更上一层,他掌握了“创造”。
这样的圣人是极不好糊弄的,这不,他的目光落在还以魂体的形态待在他身边的殷无极身上,平静却步步紧逼,问道:“别崖,你的身体在哪里?”
殷无极攥着他的衣袖,似乎想重新化成小鱼躲在他身后,闪烁其词:“可能是前一道门……”
谢衍当然不会信,微微冷笑:“别崖觉得,我好骗?”
比起继续前进,谢衍更担心殷无极的魂魄没有身体容纳,一个不慎会魂飞魄散。
他走到那扇门前,打算先离开此处,却看见原本的瞳仁雕刻处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陷的眼窝。
世界之觳破碎成琉璃飞屑后,本该被岁月尘封的门上铭文,如同被磨拭过,赫然发光。
那铭文写着:“天道终结于此。”
天道,原来在上万年前世界毁灭时,已经“死”了。
谢衍擦拭掉余下的灰尘,看见个中大意:
上古时,世界毁于人族的纷争,攀到极致的科技树,佐以贪婪与野心,制造出了足以保证互相毁灭的武器。
大海上升,陆地沉了。
没有人族能够在这样的末日里活着。
死亡远比进化快得多。很快,冰河来临,地表生灵绝迹。再然后,是海底万年发生的退化。
神话湮灭,文明断代,天已非天。
当“天道”存在的秩序彻底毁灭时,所谓“天道”,亦随着古代人族葬身海底。
人族辉煌文明的旧址,自然也就成为了古老的“天道”的陵墓。
唯一残留的痕迹,海底的这些古怪的、可以再生和重组的海兽,有多少是来自于万年前呢?
因为天道“死”了,这遗迹里不存在轮回往生。
海底沉积着的古老血肉,早已失去了“生”与“死”的概念,仅是被封存于此,被异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但是本能仍在,它们还想回到陆地上,哪怕已经忘却了这因为什么。所以就有了后来在天裂之中,伴随天河水降临的妖物。
殷无极看完了这段记载,他先是明白了他曾经与之惨战的妖物从何处来,后又悚然。
他下意识地看向谢衍:“那之后,成为新的‘天道’的,究竟是什么?”
谢衍看着门扉上那失去瞳孔的眼窝,神情凝重:“暂时还无法确定。”
谢衍虽然挡在五洲十三岛与天外天之间许多年,挡住“祂”的侵蚀许多年。
但真正直视“道”的时候,也要算到天劫时,仅是如此,还无法揭开真正的面貌。
谢衍静静说,“我也曾遍历陆上遗迹,仙门里,上万年前的历史基本寻不到,唯有北渊古战场里还留下些许。”
“一些仙门遗留的洞天,我之所以封住不让后来者前往历练,也是因为那完全超出今日的修真界理解。好像一条文明的脉络完全不存在了。”
谢衍:“儒释道的许多经典,都是从遗址里发掘,才有后人对此进行修真的理解和改造,这也就是修真界——我们的来源。”
他在成圣之前,一直都在追寻世界的真相,后来从闲散的天问先生成为仙门之主,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需要三缄其口。但是疑问并未消失。
谢衍只能这样下定义,指着天与地,道:“此界,天罡颠倒。”
本该是天道的天之上,不是瑶池仙境,却是地狱魔窟。
而海底最深处,却是万年前天道的遗迹。
真正的天道已死,如今主宰五洲十三岛的“天道”,又是什么呢?
殷无极反倒释然了,他终于理解了谢衍对他说,“天道非道”的用意。
他说:“原始的天道死在万年前,那么现在所谓的‘天道’,自然非‘道’。”
“万年以前,一个属于人族的时代终结了,与之相对,属于‘人’的天道,也从此落下帷幕……”
殷无极轻讽:“后来产生的所谓‘天道’,本就没把人当做人,自然无法代表‘人’。”
“如今‘天道’,根本不是天人之道。”
六千年前,仙神行于大地,明明修真文明如此辉煌,却无一飞升成功,尽数湮灭于时光洪流。
蕴养修真者,又吃掉他们,以此来绵延持续的“天道”。
挑动仙魔大战,以各种手段引得困于此界的生灵自相残杀,以此坐收渔利,满足给养的“天道”。
以一个飞升谎言诱骗修真者,将万千地上生灵尽困于这天之囚笼中渐渐耗尽,直至枯竭。
这些,难道这合该是“天道昭昭”吗?
殷无极还想再说什么,就见谢衍割破手腕,取自己的血,指尖轻点虚空。
“圣人?”殷无极忙想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
却被谢衍横了一眼。似乎在不满他的闪烁其词。
很快,以圣人之血为材料,一个人形的傀儡被“创造”出来。这是谢衍刚刚从规则里领悟到的。
它仅是人形,没有性别与面目,全看栖息在它身上的魂魄是什么样,就会化成什么样。
对殷无极来说,可以作为一个临时身体被“穿”上。
谢衍教他附上去,殷无极也懂了他的意思,不和师长别扭,依言照办。
傀儡模糊的面容初露美貌,谢衍微勾唇,在他的赤裸修长的背部上勾勒稳定魂魄的咒文。
等谢衍画好,殷无极听话地幻化出一身玄袍,遮住秀颀的身躯。
因为这是圣人之血所造,不是原装,殷无极动了动,肢体有些不协调,魔气也流动不畅。但他浑身暖暖的。有种寄宿在师尊心怀里的错觉。
谢衍以指沾血,顺着点开他的灵脉,再把血抹在他的眼皮、鼻翼,耳垂和唇上,开了他的五感。
魂魄有种被直接触摸的感觉。
随着谢衍指尖划过,殷无极的感官敏锐起来,如同迷障被抹除,渐渐耳清目明,头脑聪慧……
这种被“创造”出来的感觉,很新奇。
谢衍端详着他的创造,道:“别崖,魂魄不能离开身体太久,我先造一具傀儡,你暂时栖息,不过,我的‘创造’还不稳定,支持的时间不久,在它消失之前……”
殷无极终于睁开眼睛,生动的神智在他眸中点亮,一抹流光溢彩的绯。
他弯起唇,静静地笑着:“我听您的。”
傀儡本无面目,寄宿了帝尊的魂魄,却瞬间变得风华绝代,举手投足尽是风采。
谢衍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那就走罢。”
殷无极点点头,他没敢和师尊说,他丢掉的那具身体可能被当做祭品了。
毕竟,当时他明明看见了一眼,却选择先去救被困的师尊,以身入局,唤醒他的记忆。
闯天门九死一生。听过师尊登天却为他回首的往事,被那样爱重着,活到如今,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心意已决:既然跟来,他若有机会为师尊执火一路,燃烧一程,还他千年师恩重,他是浑然不顾己身的。
轰然一声坍塌。
“别崖!”谢衍忽然脸色陡变。
他迅速将傀儡缩小,一把捞到袖中护着,离开原地。
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竟然成为流沙坑洞,乱流好似要把所有往无尽深渊底部吸去。
泥沙俱下,无论是海兽还是废墟瓦砾,都被流沙淹没,吸入那幽深的黑暗里。
轰隆,轰隆,海底的宫殿遗址开始毁灭。
残柱倒下,神像湮灭,文明死亡,雕刻的举瓶女神手臂断裂,一切皆陷于流沙。
不止是海底遗迹,还有礁石、海兽、甚至整个空间都在被吞噬,进入浩瀚的乱流。
就好像空间的对面,有一个深渊巨口,将死去万年的道之陵墓尽数吸纳其中。
谢衍报以警惕,他不愿轻易进入那个黑暗的深渊。
可是,自从合道后,就在谢衍心里沉寂许久的红尘道,此时出声。
他说:“跟下去,谢云霁。”
“这里本是我的‘坟墓’。”
谢衍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曾对红尘道的来路产生过疑问,将祂熔炼入法宝时,红尘道默认了这一点。
那时,谢衍就笃定祂在躲藏着什么,也因为对“天道”的不信任,他选择留一条后路。
红尘道说:“现在主宰这个世界规则的那个‘东西’,或许最初还会坚持‘均衡气运’,‘削减修真者’,以此警惕重蹈上古覆辙。可是,现在早就异化到只会吞噬了。”
“……你不是好奇,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红尘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如果这样更好理解的话,我就是上古时期,那个目睹人族因贪婪和欲望毁灭的……属于人类的那个‘天道’,就是‘人道’。”
“道”是一种无形的、玄妙的规则,祂本不该“死亡”。
但是跟随古代人族沉下海底的祂,最终与人类文明陪葬。
但是很久以后,在祂以“红尘道”的名字遇到年轻时期的圣人谢衍时,祂苏醒了。
祂意识到,即使被困于天之牢笼之中,万年之后,人道的精神依旧延续着。
还有人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大道求索的路上,成为新的道标。
或将在某一日,他会带来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