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万魔渡我
这一刻, 连时间的存在都停滞。
殷无极神情空白,好像头脑还未反应过来, 身体却擅自动了,向他化作飞灰的方向下意识迈出几步。
“师尊,谢云霁——”
黄吕大钟,一声鸣响。
魂魄震荡,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傀儡身躯本该凝固时间,因为谢衍消失,构筑他身体的圣人之血也随之不存在了。他伤痕累累的魂魄, 即将失去容器,直接暴露在“道”的面前。
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护着他了。
高悬红日, 雪山峰顶,都在这一刻变了颜色
天穹不知何时被无数赤红线条侵入,搏动着, 蔓延着,宛如某种生物的血管, 呈现蛛网密布的形状。
天似鸡卵, 此时被血线包覆, 滴血的红。
好似世界的极限之外,依旧有未知之物盘踞之上。在雷劫开始之时乘虚而入,试图夺走主导权。
异变之下,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正在崩溃。他卧在雪山之巅的赤雪上,半截残躯拘着魂魄,机能在渐渐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流出眼泪。
或许有一瞬,他也想过随谢云霁死在这里。但是他们往渡天河之前的约定, 此时给了他生之勇气。
他们抵达天之上,他们师徒,或许走的比任何大能前辈都要远。若是在这里放弃,千年的坚持,筹谋与抗争,一切都会结束。
思及此,殷无极涣散的红眸凝聚着光,尝试摆脱躯体束缚,“还得往前走……能救师尊的,只剩下我了。”
他们师徒千年,虽有殊途,虽走歧路,终归于同道。
天问无穷尽,渡化无涯际。
谢衍追问天道,他渡化万魔;一人仰望,一人垂首;虽有冲突,却也互补。
有时望向对方,宛如镜鉴。镜中人,是两面,也是你我。
不息的风雪盘旋在峰顶,温柔地将他的魂魄包裹住。好似师尊离去时残留的决意。
他不觉得冷,只觉得魂魄很轻,宛如一叶小舟,能够独避风雨,遁出天地。
殷无极的魂魄飘向天穹时,他陡然仰望。
被赤红入侵大半的天穹好似即将被吞噬。可是就在天穹完全赤红前,侵蚀停住了。
倏然间,遥远天际漫出一道耀眼的蔚蓝。是晴空碧海,也是雪霁天明。
面对蛛网般的侵蚀,反扑更似排山倒海,天河泼在天上,澎湃汹涌,涤荡一切病变。
在将这侵蚀驱逐时,天穹悬起一道霄虹。
无尽雪风包裹着殷无极的魂魄光团,将他托举。
殷无极的魂魄不再成为固定的形态,一尾游鱼从最顶峰跳起,飞越那虹霄时,正如鲤鱼越过龙门。
在层叠的云雾之中,漆黑身影虚实相间,时而摆尾,时而伸爪,竟是游龙荡影。
黑龙如漆黑烈火,飞过重天。无尽虚空之上,虽无谢云霁的影子,却有他的气息。
他在雷劫里抛却肉身,大概已成为无形无相之存在了吧。
成人、成圣,再成仙。
他成功了吗?
殷无极不确信,只是固执地往上,回到天穹的怀抱里。
他吐出黑焰,摆动长尾,利爪撕碎那些侵蚀,用尽全力襄助那些漫射天际的蔚蓝色流光。
龙影穿过层云,不知疲倦地与之搏斗。忽然间,他好像被云抱住了。
云没有臂弯,更无实体。但殷无极确实有那种“被抱住”的感觉。就好像身体掉进很轻的棉花里打滚,冰冷的魂魄浸透在温水里,他魂悸魄动。
“师尊?”殷无极的幻形还未解,云层间传来一声龙啸。
真龙之影撕碎纵横的血管,泼洒如雨。
他进攻时有多么悍烈霸道,被温柔缭绕的层云裹进怀里时,他就有多懵。
好像先前他化作小鱼,被师尊揣进衣袖的感觉。
不过此时,天穹是他的襟怀,流云是他的衣袂,他为此间道,此间道为他。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莫过于是。
殷无极不再狂暴或是孤注一掷,漆黑华丽的龙尾打了个卷儿,温顺地盘在柔软的云中。他像是回到少时的梦中,被仙人轻轻抚过头顶,传授长生。
殷无极知道,师尊回来了。
没有声音,没有形态,但师尊确确实实在这里。
他,或许应该说是祂,此时正在有条不紊地却邪。那些蛛网似的侵蚀褪去,似乎是暂时退败。
蔚蓝澄清的寰宇上,红日拨开云层,重新高悬当空。在煌煌如照的太阳背后,一轮残月渐次显出,是日的背阴面。
“‘天道’是不敌师尊,暂时撤退了吗?”殷无极想着,却蓦然心神一震,他感觉到不对。
游龙回首,荡出逶迤的影。他惊悚一瞬,当即看见红日裂开一道缝,竟是一只窥视的瞳孔。眼皮开合时,瞳仁呈现出代表邪异的森森竖瞳,灵活转动,最终锁定在被藏在云层里的他。
“天道”的视线在捕捉到殷无极的魂魄时,他倏然感受到来自身体的联系。
深海废墟的神殿里,本属于他的身体抬起头颅,眼瞳黑暗无光,穿越空间,向他投来遥遥一眼。
似乎在笑。
他那具自降生起就被天道打上祭品刻印,大概已经快成为“天道傀儡”的身体,竟然在利用与魂魄的联系召唤他!
糟了!
天道的瞳仁,将那视线映射到此界,与回首的殷无极魂魄视线赫然相对。
仅是一瞬间,那由谢衍保护在云层里的魂魄,转瞬被那红日背后的瞳孔摄去,消失不见。
苍穹翻涌风暴,天地震怒。
他用尽心思保护的好孩子,却被“天道”用阴损手段夺去魂魄,新生的、无数抽象的“道”之线条当即像是发了疯,与惊雷翻涌,在紫电青霜中组成一个颀长的人形。
漫天的华光描摹出神人的面容,流云织就飘逸白衫,抽一段长虹为锦带,系住匀称的腰身。远远看去,竟是煌煌曜曜,高华渺远,如云中之君。
白衣身影俯身,从山海中抽出长剑。
山为剑柄,海为剑身,荡起天地至道。
这一剑,贯穿长天,转瞬刺向那红日背后窥伺的眼睛,转瞬污浊迸溅,刹那致命。
将金乌射落!
尤是不及。
山海剑光贯入瞳孔,也在疯狂追索着那投射的视线,试图穿越时间和空间,找到徒弟魂魄的去向。
谢衍证明自己堪任“人道”,终于得到共鸣,与上古天道彻底融合。成为了比仙神更加高远奥妙的存在,也就是是“人道”。
上古天道,也就是“红尘道”。在谢衍彻底掌握人道的时候,终完成了一次枯荣更迭。
祂的时代已经在万年前结束,新生的“人道”会指引如今的人族,那陪伴他许久的观察者终归得到了满意的合道者,归于湮灭。
如今的他,能与所谓“天道”算作同级别,但是他毕竟新生,就想在瞬息与天道分出胜负,哪有那么轻易?
剑光最终还是半途断掉。
虽然斯人已经不知去向,可那云中君的剑尤指苍天,他不甘心,也绝不肯放弃。
红日原本存在处,破开一个黑洞洞的裂隙。上面是幽曲的白玉长阶,通向无穷无尽的至高之处。
“一定要找回他。”即使成为道,执念也永不忘却,甚至成为了他的道基。
谢衍没有任何犹豫,撩起衣衫,径直登上天阶。
*
世界回归无尽的黑暗。
好像混沌初生之前,盘古还未分开天地时。
无尽的黑暗里,殷无极幻化回魂魄光团模样,漂浮着,待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混沌空间里。他失去方向的概念,向前是无边,往后是无极。
“这里是‘道’的尽头吗?”殷无极想着,试探着向前飘去。
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广袤的空间里,无边无际;又偶尔觉得被装进一个窄小的盒子,辗转腾挪都艰难。
这种困顿感没有持续太久。在感觉到来自实在肉/体的剧烈疼痛时,他猛然惊醒。
殷无极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长发披散,染血的玄袍逶迤,身上浮现出鲜红的魔纹。
他竟是被满是尖刺的荆棘禁锢在一个古老的石制王座上,与那感应到的幻象一模一样的处境。
“……魂魄被召回到身体处了吗?”
殷无极不知自己被放了多久的血,身体和魂魄离开久了,有些排异,脑子也有些思维迟钝。
他环顾四周,石制王座的凹槽里填满了大半血线,就连王座下古老祭坛的符文,也被血勾勒出了三分之二,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他头疼欲裂,想起自己被召唤来的时候,师尊已经作为新生的“人道”觉醒。
这令殷无极少许安慰,师尊可以继续往前走,至于他……
他用力一挣,绑在手腕上的荆棘越勒越紧,几乎要嵌入肉里。好似无底洞,要吞噬他这具躯壳的一切,血肉、魔气甚至骸骨。
“葬身海底深处吗?”
玄袍帝君叹息,“这座宫殿废墟,恐怕比黄泉还要深。我若随随便便死在这里,师尊找不到我的尸骸怎么办?”
随即,殷无极身形微微后倾,即使作为天道祭品,他也以帝王的姿态端坐,眼眸深邃。
他笑道:“本座这一生都在与天抗争,即使是死,死法也要由本座来决定。”
帝尊说罢,垂衣敛目,看向那些从祭坛的四周往上爬的血色幽影,发出极淡的一声嗤笑。
“……无尽的罪孽,以为这样就能吞噬本座吗?”
罪孽是浩浩荡荡的幽影,或多或少,都长着他熟悉的面目。有启明旧臣,有故友知交,有葬身之敌,亦有被波及之民。
那是他千年的罪孽。
它们不存在实体,而是因果的外化,化作一个个血色的人形,狰狞着面目,顺着他的血爬上祭台,好似要将天道祭台上的帝王分食殆尽。
殷无极肢体被牢牢捆缚,唯一能移动的就是头颅。
他笑着,向着即将靠近吞噬他的幽影吐出一口魔息,那魔息如火,转瞬就将那无形之物吹散了。
“……退下。”君王的声音平淡。
幽影们凝住了。
即使被疯狂和血液催动,这些跗骨的因果,好似经过千年百年,依旧会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
却听殷无极道:
“本座愿为万魔背负罪孽,修路搭桥。纵然天罚加身,也是百死不悔。”
“只愿以本座一人之性命,可换得北渊万世太平。”
在君王的声音响起时,血色幽影们跪下叩首,久久伏地不起。好似臣服君王是藏在血脉里的本能。
殷无极轻动头颈,绯眸里似乎有着浮光掠影,最终视线凝聚在跪于他脚下的过往梦魇面前。
“我欲渡众魔……”
他垂下眼睫,掩住一抹流光,淡淡笑了,“诸位,可愿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