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业火生莲
深海神殿, 疯狂的幽影在祭台上徘徊。
殷无极之于北渊,既是结束北渊千年列土封疆的奴隶暴政、将魔道归于一统的圣君明主。亦有穷兵黩武、帝心难测的幽暗背面。
更有甚者, 他还曾历经战败被俘,沦为仙门阶下囚的至暗时刻。
王于兴师。魔道也为此背负沉重代价,野心家各自列土分疆,还差点让北渊四分五裂。
可无论起伏跌宕多少年,帝尊还是帝尊。地位无可取代。
即使九幽大狱近三百年的囚禁后,还有臣子领兵迎他归来,大政还朝。
天下万魔 , 恨他者有之,敬他者更多。望他薨逝者有之,盼他长生者亦多。
如殷无极这般, 是非功过难辨的君王,再厉害的史官穷尽青史案牍,也难以将他平生定论。
“君舟民水, 若是某一日,本座将被审判……”
即使身缚于天道祭台, 他还是笑道, “也是吾之臣民来裁夺, 天命,难道也配?”
殷无极环顾,神殿四方中正, 祭台四面点着人鱼脂灯,却无门无窗,像个封死的棺木。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蔓延在祭台,再流经墙壁的浮雕,勾勒出上古诸神的肖像。
他看出, 有些浮雕溢满了血,泛着光,好像有什么要以他的血饲喂才会苏生。或许正因如此,那“天道”才将他的身体和魂魄都框死在此处吧。
“本座早已寿数将尽,若是今日葬身在这幽暗无明海底,北渊的山陵,大概也要崩毁了吧。”
殷无极当年得到地脉龙气时,帝业就与龙脉联系在了一起,“……也罢,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即使本座死了,魔道依旧会有未来。”
他说到这里,沉寂片刻,更换了自称,“我会终结这个时代,让君王的统治,彻底从北渊的历史上消失。”
殷无极坐在王座上,双手搭在两侧,玄袍逶迤垂落,似漆黑的涌浪。
荆棘跗骨,鲜血在流逝。
殷无极掀起绯眸,声音平淡而温柔,“若是吞噬本座的血肉,枕此身皮骨,就能渡化尔等,平息这绵延千年的仇恨……”
“那就请吧。”
那些面露狰狞,恨之欲死,妄图扑上去侵蚀他的皮肉血骨的赤红幽影,刚欲反噬君王时。
另一侧,许多犹疑的赤色幽影本能跪拜,正膝行于地。有些亲吻君王的袍脚,满怀敬仰地护在君王身前;有些则是恍然惊醒,随即反咬那些试图攻击君王的赤影。
不多时,他的罪孽打成一团,彼此钳制,就顾不得啃噬他的肉/体了。
王座上,被囚禁的君王垂眸静看。
兵不刃血。
不多时,祭台上的争夺偃旗息鼓。臣服君王的赤色幽影在吞食罪孽后,化作清净的黑色火焰,温驯地缠绕在君王的双腕间,融入他周身腾起的黑焰里。
汲取生命的荆棘被燎出焦痕,随即被烧穿。他能动了,于是活动右腕,没急着脱身。
他支颐,静看,眼前的火焰越燃越烈。
殷无极听见幽魂在哀嚎,白骨在唱歌。
屠龙少年在龙隐山矿场举起第一面旗帜的时候,呐喊还在耳畔回荡,“我要让人,活得像人!”
“哪怕前方是魔道,我也要披荆斩棘,斩风逆浪,遇山移山,遇海搭桥。”
“我要让将那狭窄的向上天路,变为万里通途!”
有很多人相信他,也有很多人没有陪他走到最终。大魔的寿命,比那些普普通通的魔民要长得多,他做了很多事情,却有时是迟到的。
艰难啊。这些年来,殷无极也曾壮怀激烈,也被最残忍的世情磨到伤痕累累;他学会圆融世故,在危险的平衡中周旋;亦有锋芒棱角,提剑时不惧仇与血。
可是那丹青碧血,最终成为了代价。
滚滚的时代车轮,终究公平地碾压过他们。
时过一千五百年,原本永世为奴为婢、匍匐在地的魔民,终于在君王的带领下直起了腰身,从此无论是谁,再也不能将觉醒的他们踩在脚下。
再往后,连君王都不存。无人能让时代倒退,将他们关回笼中。
天下万魔,将会真正从这不公的天道秩序中解放出来。
希望的火种,未来的道路,他会交给未来的北渊万民选择。无论他们追求自我,还是向往公平,亦或是别的什么,都行,都很好。他都喜欢。
“……至于君王,会担负一切罪责。”
殷无极俯身,抚摸一簇幽影燃起的火焰。他在焰心里,看见了旧日的记忆。
千年百年,那些起义、复仇、贪欲、背叛、饥寒,战争、内乱、道统倾轧……
因果不断垒加,被最初与最终的帝王扛在肩上。没有第二个人扛得起这罪责。
帝尊本就是一座活碑文。人们可以视他为魔道正神,对他三跪九叩;亦会数尽他身上记载的罪孽,斥责他幽厉残暴。是他,也都不是他。
殷无极触碰焰火时,眼前的闪回如光影错落。
“还恨我吗?”殷无极垂手,将身上枯萎的荆棘取下,神情悲而淡。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扶着王座站起时,眼前倏然一黑,竟没有站稳。
天道祭台上燃起赤色的火焰,无数双手的虚影从火里伸出,将帝君崇敬地托举。
殷无极拂衣,稳住身形,再回望。
那些火中摇晃的手臂,竟化作朵朵莲花的根茎,绽开无数烈火般的红莲,盘踞在不详的古老祭台上。
莲花从涌动鲜血的凹槽里生长出来,根系迅速填满、覆盖祭台。这些看似柔软的花朵,好似有无穷的力量,通过生长撑开坚实的石壁。
天道的祭台裂开一道缝隙,有阶梯通向最深处。
殷无极向下望去,那堆积成山的,竟是无穷无尽的人骨。
骨殖垒起,头骨堆叠,黑洞洞的眼窝望着他,好似蕴满憎恨,要把他引向更深渊处。
怎么看,这都不是一条生路。
“往绝路去么?”殷无极虽然这般说,也不犹疑。只要是出路,他都要试一试,哪怕是所谓绝路。
殷无极一摸腰间,虚的,无涯剑大概遗落在雪山上了吧。毕竟不能跟着魂魄走。
他手无寸铁,亦然走下阶梯。
那些为他撑开天道祭台的莲花,以火焰与鲜血为养料,还在破碎的台上无限生长。
在殷无极举火,踏入幽邃直通地底的长阶时,那些幽魂化作的柔软莲花挤挤挨挨,也伴随他的脚步涌入地底。
不多时,莲花蔓生柔韧的枝条不断交错,在他眼前织出往下走的阶梯。
紧接着,一朵朵红莲花苞绽开,旋转的花盘成了一级级台阶,隔开泛着死气的尸骨,为君王铺出落脚之地。
尸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它们在挪动,试图从阴影里攻击胆敢踏上台阶的人。
可此时殷无极的眸中弥漫烟霞,污秽的赤红罪孽中生出圣洁的莲花。
这是他千年百年为北渊呕心沥血,应当得到的果。
帝君俯首,笑着感叹,却不知在自己流泪,“……万魔竟愿渡我。”
这条向下的路很长,也很短。
殷无极分不清时间,只知道每往下走一步,尸骨堆成的长阶都在簌簌颤动,炼狱的业火向上燎灼。
若无莲花为阶,阻隔业火,或许焚烧的就是他本身。
“城主、城主——瞧好吧,俺们不怕!”
“纵我身死,也要灭尽来犯之敌。殿下说过,我们的命运,该由我们自己决定。”
“殿下许诺,要让我们过得更好。如果我们见不到,下一辈、下下辈,一定能见到。我们说不定,能转世到那样的未来里。”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莲花织就的阶梯还在无尽向下,却不止是因罪孽而生。
殷无极下意识地望向虚空,那是愿力的存在,一声声回荡在他的耳侧。
他在时空的缝隙里,也曾看见那些悬挂虚空的长生牌。
北渊万魔的祈愿,竟然在经年累月地许一个相同的愿望:
“愿陛下长生。”
“陛下,寿与天齐。”
没有时间和空间能够阻挡这种等级的愿。
当年殷无极在九重山封禅时,天劫在侧,催魂夺魄。
是万魔的愿为他送来人间紫气,让他渡过足以万死的雷劫,成为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魔道帝尊。
今日,他泅渡天河,一路行至此地,是要向天道讨还魔被剥夺的可能性。
陪伴他的,并非是孤独与牺牲,而是魔道千万万的子民。
漆黑幽邃的黑暗里,接天的尸骨不再是阶梯,它们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狰狞的妖魔,向着被重重莲花护佑的玄袍青年攻去。
同时,黑暗的深处也有无数好似融化的脸慢慢浮现,或哭或笑,或是兽面与人的五官结合,或是干脆呈现非人的扭曲模样。
殷无极联想起过往见过的一幕,海市蜃楼里被溶解、被消化、再黏在内壁上宛如浮雕的古怪飞天,与此情此景十分相似。
这也是另一个天外天的明证。
他很快庆幸,还好脱身快,鲜血未能完全激活那封死的海底神殿上的浮雕。
否则,等到四壁的浮雕都活了,将他啃食殆尽的可就不止是罪孽的化形了,从魔君之躯到魂魄,大概会被那些活了的“仙神”吃的寸骨不剩吧。
“这是‘天道’的内部。”
殷无极看向那些漂浮在黑暗里的妖魔,低笑,“本座与圣人寻了这么久的‘天道’本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不过,殷无极还称之为“天道”,是因为还不知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又经历了如何异变,才有这等扭曲形态。
“本座的性命,为何被定为天道的祭品?”即使面对无尽妖魔,殷无极还是在冷静思考,“难道,是有什么不同?”
他既已只身入局,直面天道,就没有任何退路。
殷别崖一生都在反抗天命,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与天道对抗的路上。
可是黑暗里的妖魔太多了,在此时向他露出森然利齿时,殷无极要费心保护那些被啃噬根茎的莲花,仅凭护身的魔焰,多少显得左支右绌。
长着狰狞利齿的飞天成群扑来,殷无极侧身挡了下身后的莲花,却被伤到左臂,撕去一块血肉。
殷无极这样想着,“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把剑……”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际之上。
新生的“人道”,正是白衣书生模样。
他右手执着足以劈波斩浪的山海剑,腰间悬着另一把黑金色的古剑,正踏天梯。
那些曾经在飞升中异变的大能都挡在了新生的道面前。他们长出三只眼睛,六只耳朵,十八只手,或许两三融合,或许身体拆分成半截。
失去神志的或许早已麻木,还在千万年的折磨里保留一丝理智的,更是面露痛苦,但“天道”又在面皮上画上一丝诡笑,显得不哭不笑,怪异极了。
谢衍不动不念,径直斩开一切挡路的妖魔,果决到未曾回望一眼。
天梯之上,尸横遍路,白骨载途。
他腰间别着的黑金色长剑依旧寂静。谢衍轻轻一碰,蹙眉,“还是没有别崖的气息吗?”
“道”本该是稳定的,毫无情感的存在。
但谢衍是个异类,他清晰地记住了自己的情感、回忆与道基,从无情到有情,即使成为“道”,也真正保留了属于“谢云霁”的人格。
比起成为新天道的野心,他一路杀上天外天的暴走之举,竟是为了找回被夺走的徒弟魂魄。
天外天之上,到底是什么?
答案近在咫尺,他会亲眼验证。谢衍抖落剑上污血,拂衣,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谢衍看见,天宫瑶池之上,高悬空王座。
无数仙神的雕塑,活灵活现地肃立王座阶下两侧,他们呈现出百态姿容,各个都衣袂飘逸,神情生动,绝美非常,
可是雕塑是静止的,整个天上安静极了,似乎没有活物存在。
比起进入仙境,他更像是进入了一座死城。
谢衍似乎洞悉了什么。
他手腕一旋,径直旋身,将背后不知何时靠近的雕塑一把削掉了脑袋。
谢衍的背后,那些簇拥王座、宛如凝固的雕塑,眼珠子突然齐齐转动了。
也正是此时,他感到无涯剑在腰间鸣响。
谢衍取下长剑,在上面缠上一丝道的气息,以便能找到殷无极,再放手,温柔道:“去吧。”
无涯剑盘旋一圈,剑锋向下,似乎指向了主人所在之处。
谢衍仅是一拂衣袂,就振起灵流激荡,放走了无涯剑。
山海剑光穿透“仙人”的雕塑,更直指向背后的空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