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天佑五十四年。
屹国为王太子克勤复仇,撕毁合约,向大夏宣战,举五路大军南下扣边。
当年八月,朝廷改年号为兴和。
明仁药堂。
作为一家口碑甚佳、且在大夏境内开了十余家分店的老字号,今日明仁药堂的柜台前,依旧是大排长龙。
王六正排着队呢,眼珠子咕噜一转,竟然在不远处看到了老熟人,顿时惊喜道:“老张头,你也是来买金疮药的?”
老张头:“哎呦,可不是嘛!朝廷和北屹开战,这几个月来伤药的价格都翻了好几番了,我家那口子一直怂恿我屯些在家,这不,刚开门就紧赶慢赶跑过来了。”
两人正唠着嗑,一个身形魁梧、身穿灰麻长袍的年轻人撩起帘子,从堂后大步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到他,纷纷热情招呼起来:“少东家,今儿还有多少金疮药?”
“归少爷,我都来三天了,毛也没买着!回去和老爷都没法交代,今天说什么也得让我先买了吧?”
“一边儿去吧你,我都来五天了!”
归亭冷着一张脸,把一块牌子摆在了众人面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现场不少人不识字,看着那牌子上墨汁淋漓的字迹,脸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
归亭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写的是‘一人一瓶,不许多买’。”
“什么,一人才能买一瓶?”
“可我家十几口人呢,少东家,一瓶怎么够啊!”
“爱买买,不买就出去,”归亭不耐烦地一拍柜台,“如今我家药堂和朝廷合作,为前线抗屹军队供药,药品物资本就紧缺,前些日子居然还有人故意大量采购囤积居奇,弄得真正有需要的伤患买不到药,这等败类,就是在发国难财!”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也有几人面露心虚之色,嘴里嘀嘀咕咕,被归亭全部看在眼里。
回去后他与父亲说:“我看这些大量买药的人,都是一副官宦富户家刁奴的打扮,幸好他们识趣,没闹起来,否则我定要让他们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正在眯着眼睛看一本古籍上穴位图案的归仁从桌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也是个大夫,作甚动不动就要使拳脚?”
归亭:“爹,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参军,听说最近宗大人带的兵又在前线打了胜仗,您从前总说,官匪一家,兵过如筛,那宗大人总不会是那等将领了吧?”
归仁撇开脸,不说话。
归亭一看有戏,连忙道:“再说了,我又不上前线,只是在军营里给伤兵救治,这总行了吧?”
“你爹我还没傻到信你这种鬼话!”归仁骂他,“老人家总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以为是跟你说着玩的?”
“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归亭辩解道,“如今陛下下旨,不仅把每月军饷提到了四两白银,伤亡了家属还有二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可以领,医馆药堂都是优先救治退伍的伤兵,现在不少人家报名参军都还要抢名额呢。”
归仁再度语塞。
片刻后他又道:“那之前又是谁说的‘好男儿当血洒疆土,马革裹尸’?老夫要是真放你去战场,你不出一个月就得横着回来!”
“爹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去前线!”归亭急了,“我,我只是想去见见宗大人,跟他说上两句话……顺便再去城头上看一眼。”
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你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不是以为自己刀练得很好?”
归仁被他气得不轻,使劲儿拍了一下逆子的手臂,“当游侠和当兵,可完全不一样!你要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敌军,还有密密麻麻当头射来的箭雨!脚底下踩着的是你同袍的尸骨,面对头阵的也是屹人驱赶而来的大夏百姓,你敢说,自己下得去这个手吗?”
归亭抿唇不语。
“可是爹,”他低声道,“祖父祖母,您的亲朋好友,当初全都死在了屹人的刀枪之下,孩儿想去为他们报仇。”
归仁枯树皮似的老脸抖了抖,闭上了眼睛。
“报仇,报什么仇?这个世道,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着为死人报仇,”他自嘲地笑了两声,“你爹我活了这么多年,恨意早就被磨没了,心也早就凉了,你还太年轻啊!你不懂。”
归亭紧皱眉头:“有什么不懂的?爹你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
归仁摇摇头:“你等着瞧吧,宗策,他是个好将军,可惜没生在好时候。官员们容不下他,陛下也容不下他。”
“怎么会呢?”归亭诧异道,“陛下不是最信重宗大人了吗?还一力主张与北屹开战,夺回失地,这是明君之相啊!”
“明君,哼,”归仁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爹我当初为什么离开太医院?就是见多了宫中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尹家人,终究是多疑善变的,现在君臣关系好不代表以后,等再过几年,国库打没了银子,朝中议和声音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陛下还能不顾朝廷民生,继续让宗策打下去吗?”
“况且,若他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一心抗屹不愿和谈,又怎会把年号改成‘兴和’?”
“这……或许,只是一种期望?”
但这个理由,归亭自己说来也有些勉强。
归仁叹道:“罢了,你若是真想去前线,那就去吧,爹不拦你。正好下一批药材也该送过去了,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许上战场,听到没?”
“听到了!”
归亭响亮地回答,顿时喜上眉梢。
归仁看着他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不禁对这个儿子既好笑又好气,心想叫他去见识见识也好,免得老吵着闹着要去参军。
但随着儿子离开,他的笑容很快便从脸上淡去了。
想起那年旧都的惨状,还有后续几十年来朝廷的种种不作为、甚至是对北归人的打压、对屹人的百般求和讨好……归仁的心中便溢满了愤懑难平的怒火。
有多少次,他曾像儿子一样满怀希望地期待,甚至都已经在家磨好了剑准备上前线为国拼杀;
又有多少次,朝令夕改,叫他的希望反反复复地落空,最后一怒之下,从太医院挂冠离去,发誓此生绝不再为朝廷、为尹家人做事。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寸土不让……”
可听着外面传来的征兵号子,归仁心中那颗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的心,还是狠狠震动了一下。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回故土的话……
老人捏紧了手中的医书,眺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线天光,苍老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
“三个月了,苏培盛,朕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他了。”
“陛下,奴才叫苏成德。”
殷祝:“…………”说顺嘴了。
“总之朕忍不了了,”他拍案而起,大声逼逼,“三个月没人陪朕聊天!三个月没出皇宫!朕都要憋死了!!!”
苏成德提议道:“那不如,陛下去新都郊外围猎?”
“前线打着仗,朕在后方打猎,这合适吗?”殷祝瞪了他一眼。
唉,要不是他实在不懂军事,虽然懂点儿历史但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现在早就去前线御驾亲征,和他干爹并肩作战了。
“您可以不亲自上场打猎,”苏成德给他出主意,那小模样像极了在昏君身边的拍马溜须的奸宦,“但您可以带上尹英殿下啊。殿下八岁了,学过骑马,也学过君子六艺,正好您可以考较考较他骑射的技艺,这样传出去,朝中也没人会多嘴说什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憋得够呛,每天不是看前线送来的战报,就是和干爹一起忙活筹建神机营的事情,还有国中这些因为战事而起的矛盾争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飞鸟坊那边有宗小弟在顶着,暂时不需要他操心,但征兵、赋税、后勤保障等等,殷祝全部都要亲自过问,否则他压根儿不放心手底下那帮人。
尤其是唐颂和世家出身的那群人,要是不借机大发一笔战争财,那殷祝才要奇了怪呢。
但他目前着实腾不出手去处理他们,只要别做的太过分,殷祝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尹家人动手是一码事,因为那毕竟还是自家人;但对世家动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支援他干爹抗击北屹,殷祝想,别的能忍就先忍忍,等战争结束后,再找这帮人秋后算账。
殷祝打定了主意,把应涣叫到面前,让他负责这次出行的护卫工作。
应涣一听陛下要带着皇子一起出门,神情立刻紧绷起来,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必定誓死保卫好陛下和殿下!”
“还有公主。”殷祝提醒道。
尹昇一共有三个孩子,一个皇子尹英,剩下两个是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公主,因为早产的原因,身体都很虚弱。
她们听从太医的叮嘱,平时基本不大出门,就算出门也是被嬷嬷抱来抱去,据说三岁前脚都没粘过地。
要不是殷祝听说了这事儿立马叫停,这俩倒霉孩子估计到现在都还学不会走路呢。
所以历史上这两位公主双双早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早产,再加上尹昇的基因不好,一整个先天不足。
要是再不出来活动活动,以古代的医疗水平,她们能活到成年才怪了。
但说起公主,殷祝倒是想起了一个后世流传甚广的传说。
他干爹死后数年,新都城破,大夏亡国,最后一任幼帝年仅七岁,据说是尹昇最小的儿子。
这个孩子很喜欢宗策,还曾屡次在朝堂上公开说“若是宗将军在此,大夏必不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只可惜大势已去,城破那日,太后带着幼帝殉国,屹人将领敬这对母子的忠烈,便叫人给他们收敛衣冠下葬,但负责收敛尸骨的人却发现,那幼帝竟是个女孩。
虽然正史未经证实,但野史早已把这段历史大书特书。
现代还据此拍了一部电影,但里面错漏百出,狗血泼天,七岁幼帝变成了十七岁少女,还和他干爹来了一段旷世生死恋。
这部电影在网上的口碑评分爆炸的烂,殷祝本着跟他干爹有关的作品是屎他都要尝尝咸淡的崇高精神,一个人包场看了一遍,气得在电影院边吃爆米花边骂导演煞笔——但不是因为剧情,而是这导演找了个丑得像是癞疙宝一样的资源咖来演宗策。
他干爹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
就连正史都记载过的,“策身长八尺三寸,隆准如悬胆,眉聚岱宗翠,银甲曜日,赤帻擎天。容止有威,立若孤峰承雪,行若松涛撼岳。世人皆叹曰:‘玉山倾北斗,犹逊此将三分。’”*
走在廊道之上,看着远处的宫人清点行装时,殷祝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瞬间被那件晾晒在阳光下的鲜红战袍吸引而去。
三个月的分别,他早就把那些别扭的、沾染了些许风花雪月的想法丢到了脑后。
剩下的,只有对他干爹的思念和担忧。
虽然他们经常通信,但宗策其实很少跟他讲战场上的事情,因为殷祝把军政决策权全部都交给了他,而宗策也不负信任,捷报频传。
只是他偶尔会在信里写,这里的百姓还记得自己大夏子民的身份,听说陛下派我去收回山河十四郡,还没有忘记他们这些遗老遗少们,都纷纷在家中立长生牌位,愿陛下能够长命百岁。
又或者,给他千里迢迢在信封里带上一块当地人自己做的饴糖,说是让他尝尝旧都的味道。
那块糖殷祝一直随身揣着,舍不得吃,但后来天气热了,没办法,就分成了几块,每隔一段时间吃一块。
有一次被前来觐见的宋千帆看见了,还大惊失色地以为他又在嗑什么丹药呢。
殷祝停下脚步,望着远处那随风鼓荡的战袍,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他干爹自始至终都没问过他药瘾发作的事情。
可能是忘了吧。
忘了也好。
毕竟这事儿着实不太光彩,刚穿越就用屁股把干爹侵犯了啥的,听起来就很变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殷祝发现,自己药瘾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汪迁告诉他,这其实不是好事。
发作时间短,说明暗毒积压在身体里,没有完全挥发出来,只会让身体在接受刺激的时候变得愈发不受控制。
所以他委婉地表示,可以适当行房,不必太急于戒断,过犹不及。
殷祝心想笑话,他后宫一次都没去过,还有着钢铁一样坚挺的意志力,连他干爹都不需要了,早就已经四大皆空,能有什么过犹不及的。
苏成德掀起眼皮,毫不意外地发现陛下的神情又开始变幻莫测。
估计是又想到宗大人了吧。
“父皇!父皇!”
身后传来尹英兴冲冲的呼喊,伴随着内宦焦急的脚步声,“哎呦我的祖宗,您慢点儿,这是皇宫,别乱跑啊……陛,陛下!”
殷祝嗯了一声,转身被尹英扑了个满怀,苏成德本想阻拦,但被殷祝用眼神阻止了。
“陛下,殿下不是有意的,”内宦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跪在地上向他请罪,“殿下他只是……”
“又不是什么大事,”殷祝随口道,又摸了摸尹英的脑袋,“怎么跑得这么急?”
“我听说父皇要带儿臣去郊外射猎!”尹英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父皇,这是真的吗?”
见殷祝点头,他又欢呼起来:“太好了!父皇万岁!”
殷祝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但还没成型,就听尹英问道:“那父皇,是就我们两个去吗?阿母他们不去?”
“她们不去。”殷祝收敛起笑容,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愿意搬出柔姬那里?明明她不是你的生母,只养了你不到一年。”
“因为阿母会带我玩很多好玩的东西,”尹英歪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还会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很多道理。”
殷祝:“这些朕给你请的先生,也都可以教你,并且教的更好。”
尹英刚想开口,忽然眼珠子咕噜一转,拉着殷祝的袖子央求道:“那父皇你来教我,好不好?你来教我,我就搬出阿母那里。”
“朕没有那么多时间,”殷祝婉拒道,“现在前线在打仗,事关家国安危,朕顾不上教导孩子,抱歉。”
身为帝王和父亲,居然主动和儿子道歉,就连苏成德听到都吃了一惊。
但尹英却面露失望之色:“啊……父皇好小气,明明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给那个宗策写信的。”
“那是在交流战事。”殷祝回答。
尹英大声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上战场,替父皇打江山!”
“有志气,”殷祝笑了笑,“不过,朕发觉你似乎不太喜欢宗策?”
尹英鼓起腮帮子:“喜欢他做什么,老是和我抢父皇,而且外面人都说,他是叛徒呢。”
片刻的寂静后,殷祝问道:“外面?宫外面吗?”
“对呀,”尹英一本正经地说,“替我去街上买糖葫芦的宫人说,他听人讲,屹人的军队里也用着咱们的神机呢!宗策不就是父皇钦点的神机营的上官吗?”
殷祝不愿太拘束孩子,给了尹英很大的权力。
零食话本这些零碎的东西,只要尹英想要,殷祝都会让人给他买来,还因此被言官上谏说不可太溺爱皇子,但殷祝权当无事发生。
但殷祝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比他想象的要早熟许多。
或者说,是身边那些有心人在催着他早熟。
讨厌一个人不要紧,他小时候还讨厌老是不回家的老爹,时常和老爹大吵大闹,然后再被胖揍一顿;
假如尹英跟他吵、跟他闹,殷祝都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才八岁的孩子还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他却三番两次地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来他面前给宗策上眼药,表现得丝毫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还伪装得不太老练的政治家。
该说是柔姬的功劳,还是尹昇的功劳呢?
“苏成德。”
“奴才在。”
“给皇子身边换一批踏实些的人,从今往后,不许柔姬再接近他半步,”殷祝语气平淡地吩咐道,“还有这半个月以来御书房当值的,也都给朕换了,全部。”
“是。”
尹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身后的内宦吓得浑身发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但很快就被苏成德喊人来硬拖下去了。
殷祝看着泫然欲泣的尹英。
虽然他说话的口吻依旧温和,却让尹英下意识害怕起来:“放心,朕还会带你去射猎,但记住,这是朕给你的第一次机会。”
“机会一共只有三次,你已经用完一次了。”
尹英颤声问道:“父……父皇,您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殷祝再度摸了摸他的头。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战栗和汗湿,他随意地放下手,说道:“你可能以为,宗策只是朕比较信重宠爱的一个臣子,但朕现在告诉你,他不是。”
“他是朕的底线。”
“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作者有话说:
简单翻译一下汪太医的话:憋太久身体会变敏感[害羞]
*参考《武经总要》《世说新语》《史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