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尺岩(一更)
天道诘问,向来是把人心底那些最不堪最难以言说的事情摊开出来。
凡是有心有性的,必定集善恶于一体。
天下地下从神到鬼,没有几个人能坦然地把秘密拉出来,再大大方方地让别人看。
是以凡是知道要经历诘问,大都选择独处面对。
鲜少能见到这般诘问过后还能有说有笑的场面。
让尘一时看得呆了,直到冥王那身玄色衣摆在脸前碍眼地晃了又晃。
他才从那边吵闹的俞家兄弟身上收回目光。
“说起来,冥王和兄长之间,怕是很难有这般欢乐景象吧。”
谢逢野抱手胸前,那边俞思争被白迎笑打趣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时不时还难为情地抬手挠挠后脑,一朝大将此时憨厚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大小伙。
俞思化只管在旁捂嘴轻笑,场面和谐得不像话。
对此,谢逢野稍作添补,试着把正在慌忙解释拳拳爱弟之心的俞思争换成青岁。
这术法简单,也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只瞧过一眼,便忍不住腹涌酸水入喉。
谢逢野及时醒悟:若是有天青岁变成这样,自己应该会率先打他一顿。
他斜下眼去看颓坐在地上的让尘,约莫是已然丢脸到了极致,没有再难堪的事情了,所以他一幅任君取笑的模样靠在幻境边缘,只是说起冥王和天帝时,又刻意地语中含讽。
谢逢野自然不能遂了他的意:“说的什么话,我和兄长,那向来都是兄友弟恭,相亲和睦。”
让尘冷笑:“和睦到千万年视若死敌吗?”
谢逢野“嘶”了一声,稍紧眉头,偏头去问:“本座向来好奇,你们不世天当真闲暇如此?整日不是说三道四,就是逮着天帝那些破事来嚼,成神为仙若都如你们这般长舌又虚伪,那世人还指望个屁。”
让尘怒视过来:“你!你堂堂三神之首,如何能开口尽是腌臜之物!”
谢逢野不依不饶:“屁怎么了?你没放过?”
“老大,不对呀。”尺岩在旁仔细提醒,“你说他们‘逮着天帝那些破事’,那破事不就是……”
尺岩如此至真至诚,梁辰在旁冷面无话。
谢逢野被狠狠噎到,扬唇笑问:“你这么个蠢东西,到底是怎么进的幽都?”又转脸问梁辰,“是不是你给放进来的。”
梁辰面不改色:“尊上莫要污人清白。”
尺岩皱起个大脸,羞意中又扬着骄傲:“我可是尊上您亲自点进幽都的。”
让尘厌恶这群幽都的鬼,默不作声地往边上让了好远。
“是吗,我还做过这种没脑子的事。”谢逢野被他逗笑了,连连摇头,瞬时弦声又起,光亮一瞬。
俞思化重新退身过来,站到谢逢野身边。
弦落之时,周身景物被骤然带入漆黑,他脸上还带着温热的笑意,稍微往冥王那边靠了些:“谢谢。”
疾风掠过谢逢野脸侧,撩拨鬓边发陡生微痒,柔柔地蹭着耳畔,稳稳当当地把这两个字送进耳里。
谢逢野听得分明,却还是故意问:“你说什么?”
“你能帮我挡了这诘问,却没拦我大哥的,分明就是有意让我可以看见。”
谢逢野昂首不做回答。
俞思化笑得更开了,“我说,谢谢你。”
谢逢野梨涡含春,正正地望向他:“客气。”
两人并肩待到风停,才看见周身疮痍一片。
墨夜悬顶伴着呜咽长风,几只寒鸦掠过尸海,月挂中天,像盏死寂而凄然的灵灯。
冰河在旁一直封冻到了云天尽头,上面横尸遍地,血染长川,那些身体或是手足残虽,或是身首分离。
此境天地为堂,八方哭灵,状如地狱。
伏倒在地这些身体,已然瞧不出原本面貌,血淋淋地,竟是全无外皮!只剩血肉断骨被丢弃于清月之下。
面前种种惨烈得难以平静而看,俞思化猛吸一口气,眉间蹙起轻壑一沟,下意识地去看身旁的谢逢野。
“这是……”
谢逢野看着两步开外的尺岩,轻声说:“人间终年动荡,妖界亦然,凡有乱事,便要拿无辜性命做祭。”
“不公之事,会发生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神语生死,听上去是那么无奈。
俞思化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尺岩,便见那个身穿铁甲寒链的妖怪,头顶和手臂处露出那些坚硬如针的皮毛,都在寒光中泛着轻微的颤。
族人尽屠,此等往事于旁人而言不过茶后闲聊几句,于他却是深埋心底挥之不去的梦魇。
旧景重现,尺岩倏地红了眼眶,喉咙忍不住漫出几声呜咽。
梁辰无声走到他身后,虽然面上没甚波澜,却低声告诉:“都过去了。”
尺岩深深呼吸,连着点了好几回头,像是在刻意提醒自己一般,才哑着嗓子粗粗地“嗯”了一声。
北川之外,曾经有妖族群聚,名为望山,其族熊首狼身皮厚毛硬,出众者獠牙可长数尺似要顶天,因相貌实在可怖似以人为食,是以所居之境再三向北迁徙。
实则此族热情非常,性情敦厚,从不记恨被人驱赶之仇。
“你好啊。”冰凌山路上,尺岩正背柴回家,冷不防被人叫住,茫然回望,最终才在树上看见一个被网兜牢牢捆住的小胡子男人。
那人见他抬头看来,努力地动了动手脚,却成功让束缚住他的网越捆越紧。
小胡子笑得有些勉强:“如你所见,我被困住了,这位……兄弟可否略施援手?”
尺岩倒是很快将人放了下来,又忍不住上下打量。
他听过山外有种瘦弱的动物,跟他们一样双脚行走,叫做人。
但也听过那些人很怕他们,凡是见到必要撒腿就跑的。
却没想过还能有人这般微笑以礼相待,尺岩瞧得很是新鲜,又看他瘦手瘦脚,只有头上有几撮花白毛发。
尺岩心中嫌弃:“这个人好丑,连毛都没有。”
被他直白地看了半天,那小胡子只说:“我原想进山看雪,不料山深路滑,又见雪松苍翠难免心生向往,一时难知方向。”
尺岩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如实说:“听不懂。”
“……我迷路了。”
彼时天色已晚,尺岩看面前这人瘦弱不堪,干脆将他一并带回族中,大家用好酒好肉招待远客,谈欢至风起雪来之时。
尺岩那天很高兴,喝了许多米酿,早早地就醉了过去,半夜口渴难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找水喝。
他住的地方临着外间一条宽阔冰川,这会天寒地冻,连那条长川都被动得坚硬无比。
夜已过半,他举着陶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爽快,正要闭眼摸回床榻去继续睡觉,却无意瞥见黢黑冰川上绽出点橘红光芒。
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小胡子,正举着火把在冰川里摸黑走路。
此时雪寒风凌,河川之上更是冰洞横生,稍有不慎一脚踏错都要摔个骨碎。
这么弱小的一个人可不该摸黑乱走,要是摔了那可了不得。
尺岩急急丢下盛水的陶罐,冲出屋去,也顾不上走什么石梯栈道,手脚并用地攀树折枝跳下去,往那点光亮急急奔去。
他向来是族中最勇猛的,若是尽情奔跑起来,谁都比不过他。
可此时脚掌刚刚踏上冰川,心中就忽地生出许多奇异之感。
那近在眼前的光亮像是怎么也跑不到,手脚越来越沉,脑袋也晕乎乎地,瞧什么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
最终他还是跑到了小胡子面前,短短一截路,让他跑得精疲力竭。
“这里……危险。”
他是用尽全力挤出的这句话,眼皮似有千斤重,抬一下都十分困难。
小胡子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对他的到来表示什么,而是继续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手执朱笔,目不转睛地在冰面上画着走势奇异的线条,或圆或方,最终连接在一处。
小胡子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额上汗珠,转头朝地上的那具临近昏迷的兽身说了句话。
尺岩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意识朦胧,手脚麻木如坠冰窟。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那些朱笔绘成的线条猝然绽放光亮,生生照亮了半边天穹,竟是一道巨大圆符,正以恐怖的速度像一旁傍崖而建的望山族落奔去!
那道辉芒明明炽热而盛大,落到尺岩身上,只让他觉得割肉一般痛苦非常。
他是被疼晕的。
再醒来,他只觉得胸闷非常,身边尽是浓郁的血腥气,不断有温热的东西滴到他脸上。
尺岩睁开眼,看到了一张脸贴在自己眼前,头上破了个大洞,伤口处毛发连结,眼睛紧紧闭着,没有半点要睁开的表示。
“阿父……”
只这一眼,尺岩却觉得天地之间所有霜雪都尽数落到他心里,冻得五脏六腑生疼。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脚,还是被压得牢实,他偏头,瞧见是阿母在用力按着他的手脚。
阿母那双明净温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只,她艰难地望过来,张开口还没说出话,就先呕了一口血。
“阿岩……阿岩乖,等……等他们走开些,你就……你就快跑。”
尺岩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什么话都回答不了,他透过阿父的身子看见头顶上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那些火花像是游移的索命之物,斑斑点点灼痛双眼。
这些人。
这些手脚瘦弱的人,他们用一种叫做“谎言”的东西来装作真诚柔弱,屠了望山全族。
“要说还是国师有本事啊,我们在周围搜索那么长时间,都没找到这些怪物住在哪里,国师轻而易举就能进来画阵诛妖。”
一个脑袋干瘪的人,举着火把兴奋地转圈,让光照到脚下每一具奄奄一息的尸体上。
“正是呢。”旁边跟他同行的人语气稍平,也没有跟他一般那么兴奋,“只是……”他看着此处血海一片,皱眉说,“既是要诛妖,为何不直接给他们一个痛快,还要这般……”
他们整军领命而来,有国师画阵压制,这些妖怪个个手脚失力不堪一击,要是遇见试图反击的,也不能下杀手。
上头命令只需将他们打倒,不能杀死。
“嗐,你说这个啊。”先前说话那人用脚踹了踹离得最近的一具身子,又嫌弃地立马抽出脚来,火把一阵乱晃,溅落几点火星。
“这谁啊!给这东西头上砸个大洞,老子踩了一脚!真他娘的晦气!”
他甩了甩脚尖,铠甲叮当作响,他才顾得上接着说刚才的话。
“你是新来的吧?”他神秘兮兮地靠过去,“我告诉你啊,上头说是要诛妖,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可多了。”
“如何说起?”
“就国师,近来总是卜天有异,说我军将遭覆顶之灾,这般不详之言,陛下定是不肯依的!狠狠斥责了他一番不说,还大有冷落之意。这不,刚好遇见外藩进京,此前那些弹丸之地总爱炫耀自家盛产皮毛,中原没有的,国师为了挽回颜面这才献上一计,说北川之外有妖,其皮毛坚硬无比,足以让外藩低头服气。”
“我们这才来了,至于这些东西。”他又用脚去踩了踩离得最近的一具兽身,“活剥下来的皮,才是最好的。”
另一人听得手臂颤抖:“就为了一朝颜面,怎能……”
他话才出口就被另一人怪声打断:“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好好的心疼起这些畜生来了!我可警告你啊,我们银火军此番乃奉皇命而来的,要是做好了那就是大功一件,赏赐必定丰厚!”
“你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狠狠地威胁过后留下那面色青灰的新兵,转身去看满地的“战利品”,忽而惊疑道:“哎?这处怎么有块空着的地方?”
他说的那里,正是先前骂过头上破了洞的妖怪旁边,那妖怪和另一具兽身紧紧牵着手,他们之间却空了一大块地方,什么都没有,只瞧得见枯草带血。
那老兵似有些慌了,急急忙忙蹲身下去查看:“国师可再三交代过一个都不能放走,哎,你别呆站着了。”他迅速回头骂了一声,又转回去仔细检查,“你刚才看没看见这块有什么东西?”
新兵举着火把,怔怔地盯着几步之外的垂崖,里面有一双火红赤目,恨意灼人,正静静地对视而来。
他抿了抿嘴,回答:“我没见到。”
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是人害了他全族,也是人,在危机关头放了他。
尺岩此后游历世间数年,发现待得越久,越是不了解人。
他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随后面无表情地把手中那个人脑袋捏碎,低低望了半晌手中的血肉淋漓,随后从那人腰上把刻有“银火”二字的令牌取下来,丢进火堆里,再如往常许多个日夜一般,身形灵巧地埋身进入黑夜。
要说国师当真是个有本事的,曾观星预言银火军将有大难临头,此后不久此军如同中了诅咒一般,不论军士将领还是营里伙夫,都渐渐地惨死。
死状各异,唯有他们腰间军牌被丢在尸身旁边。
传言说那是厉鬼索命,也有人讲那是妖怪吃人,还有人说这是阎王爷降灾。
从未能抓到行凶者,银火军上下却被杀了个干净,直到国师惨死高台,被生生剥皮悬挂于皇帝寝殿之上。
大家才终于明白,行凶者为何人。
于是纷纷说:“畜生妖怪真是该杀的东西,下手如此狠辣。”
尺岩没搭理这些话,他杀完国师之后立刻奔去了最后一人那里。
却见草庐孤坟旧篱凄凄,满身戾气的尺岩站在这孤屋面前许久,才拉开院门。
“谁?”
说话之人是个盲女,她杵杖出来,另一只手在前面探着,什么都没探到。
她和所有人一下,手脚枯瘦,弱不禁风。
那纤细的脖子,尺岩都无需用力,就能将它折断。
他正这么想着,却见那盲女脚下一滑,扑倒在了地上,竹杖被摔出去好远。
她费力地撑坐起来到处摸索,却在自己脸前探到了竹杖。
她又问:“谁?”
尺岩学会了撒谎:“我迷路了。”
盲女告诉他,自家哥哥原本领了军禄入伍去了,家里靠那笔钱财修了这间草屋,可没过多久哥哥就回来了,也不说是什么原因,宁愿双倍将那笔军禄赔回去,都不愿再回去。
可家中有个眼盲的妹妹,父母早亡,也没其他可以帮扶的兄弟姐妹。
哥哥为了赔钱,要千里迢迢去山下的镇里做工,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
或是奔劳疲累,或是命中该有。
哥哥病倒了。
盲女说这些话的时候,窗外天上的星星缀在她失焦的眼中,宁静淡泊。
“他在弥留之际才告诉我,他心有遗憾,无法弥补,若有朝寻仇之人上门,让我替他说一声抱歉。”
尺岩盯着她的眼睛问:“为何他自己不说?”
盲女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他无能为力,只能做到遵从本心,不继续为恶。”
“他还说,若是寻仇之人上门,见到了我,希望念在当年那份善缘之上,不要为难我。”
尺岩继续问:“他就不怕那寻仇之人,把你也杀了?”
“那样也好。”盲女笑得温柔,“残躯一幅,生死都一样。”
窗外夏风卷动院树簌簌,屋里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尺岩又问:“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
“因为只有你来过。”
尺岩看了她半晌,站起身来,背对她说:“不早了,姑娘歇息吧。”
他是要来杀人的,要不要杀这个人,尺岩也想了很多年。
那份绝境中的善意,救了他的命,却没能改变他半分绝望。
说到底,若有恨意滔天,怪的也是自己。
毕竟,当夜是尺岩把国师带进去的,是他领着那个虚伪的男人,屠戮了族人。
如果他没有……
如果。
尺岩终日里被这个问题折磨,心里永远烧着灭不了的业火。
但不知道怎的,盲女瞧不见他的面貌,所以待他总是很和善。
尺岩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他是来杀人的。
可是到头来,砍柴挑水休整院落他都抢着做了。
他只觉得,这处方寸小院,能给他带来无边宁静。
尺岩也时常在那座孤坟面前发呆,才发现那块老旧的木牌上,所刻的分明是盲女的名字。
“哥哥生病被拉去医馆,后来他们约莫是嫌麻烦,不肯帮我在把他的尸身运回来。”
盲女一人独住深山,衣食不便,后来故于一场风寒。
“还是一个路过的道长,替我立了这座坟。”
她静静地站在尺岩身后,声音一如当日温柔。
“我没再见到过哥哥,但我记得该要等一个人,等他来说声对不起。”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搭到尺岩肩膀上:“你很温暖。”
这句话把尺岩深埋心底多年的辛酸给扯了出来,他哑声说:“我才是最不配,最不能被原谅的那个。”
盲女搭用搭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才说:“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感受到,你和哥哥都很自责。”
“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犯错之后能及时悔悟已然难能可贵。”
“伤害发生之后,要努力善后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说。
清风捎来几两人间情意,暖泉一般流入尺岩心中,他不管不顾地抱着那块墓碑嚎啕大哭起来。
病在心里,险入膏肓,忽得良言,暖若三春。
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懒洋洋的笑语:“本座说呢,是什么东西借我阎王之名四处杀人。”
尺岩行走人间数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见神仙。
“人间疾苦如此,那么多不公之事,你们神仙都在做什么!”
那男子顶着额前黑莲,一步一从容,笑意盈盈。
“神仙在做什么?”他思考过后摊开手,“我也不知道。”
“但是,各人有命,就像他们当年屠戮你族一样,你杀了回去,他们的家人悲痛之感,应当不会比你少。”
冥王言语含笑,目光在他和盲女之间扫过一圈,呵笑道:“神仙自是不会插手世间因果,但我会。”
尺岩警惕起来:“会什么?”
“本座不管你之前报仇如何,可面前此人……此鬼着实无辜,你若下手,我便拘了你去幽都断善恶。”冥王抬眼眸光精亮,“为什么不动手?”
“我下不去手。”
“是吗。”冥王笑得平淡,这个回答似乎也是他意料之内的东西,他旋身负手,“还当人间出了个什么凶狠之物,原来是个傻的,叫本座白开心一场。”
他朝盲女招招手:“走吧,既让我见着了,带你去幽都。”
尺岩紧张道:“你要带她去哪!幽都是哪?!”
冥王挑眉望过来,朗声笑道:“幽都?那可是个好地方,最近鬼吏奇缺,本座看你骨骼惊奇,要不要去下面做官?”
这男子笑容明亮,尺岩心底有处沉寂许久的地方,忽然动了起来,告诉他:要朝着光亮走。
他看了看盲女,又看看冥王,点头说:“我去。”
冥王满意转头:“也不知道是为谁去呢。”
尺岩就此为爱入鬼道,在幽都打了许多年铁。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转头朝身边几人问道:“怎么样?我媳妇漂亮吧?”
白迎笑双眼红肿,显然已哭过几回:“漂亮!”
“那是!”尺岩听此回答定是开心,炫耀地抬起手臂在几人身边晃了晃,“这臂缚还是她给我亲手缝的呢!”
白迎笑尤为捧场,声嘶力竭地夸赞:“好看!”
她自己说还不算,熟络地拍了拍身边的俞思争:“对吧!”
俞思争被她拍出一声闷响,但也礼貌地朝尺岩点了点头:“对。”
尺岩开心的身边冒出发光的小花。
“还真是我点下幽都的。”谢逢野轻笑着摇头,忽听让尘在怪声怪气地说,“冥王可真是好记性。”
谢逢野睥了他一眼:“我幽都鬼众万千,其中身世凄惨者众,个个都有把辛酸泪,我犯不上去记他们之前有多惨。”
“他人自有他人苦,尊重和理解足以,再给多的可怜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施舍。”
谢逢野冷笑道:“幽都可不像你们不世天,喜欢装模作样,爱恨向来随意。我说这位仙官,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悔过吗?”
“哼。”让尘道,“我有何过可悔。”
“嗯。”谢逢野敷衍地点点头,“你就嘴硬吧。”
他不再去理会让尘,反而忽地转头去找俞思化,笑眸勾唇地问:“怎么样,我当年风采如何?”
俞思化被他这般突然凑近弄得猝不及防,又因冥王今日多有如此举动,他竟渐渐的也习惯了,不利敛夸赞地说:“冥王殿,风采动人。”
“是吗?”谢逢野弯身下来,停在俞思化面前,“有多动人?”
他凑得实在太近,明明白白递送出许多轻佻意味。
俞思化脸上一热,皱着眉退开:“听一句夸就够了。”
谢逢野眸光暗暗地将他上下看了个遍,才扬着笑直起身,不再为难。
俞思化看了他一眼,忽地笑起来。
“笑什么?”
“我是在想。”俞思化语带柔意,“曾经孟婆同我说,幽都是天地间,最有情有意的地方,今次看来,该是如此。”
让尘却不以为然:“不过是些无处可去的魑魅魍魉,聚在一起。”他说得有些心虚,是以故意拔高声音,“臭味相投!”
他这声喊得又高又尖,配着他这幅书生面容,在心境上已然败下阵来。
瞬势把旁边几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见几人都在看他,他干脆豁出去一般地说:“再好的东西,落到幽都那片地界都是进了烂泥!焚琴煮鹤罢了!”
白迎笑实在不能理解怎的还能有人见过尺岩这般惨事之后,还能发表如此言论。
“你又算什么东西!若不是你!我们何至于被天道诘问拦在这处!”
梁辰转过来看他,眸中冰冷,带些将出的杀意,他诚心向尊上提议:“杀了他吧。”
谢逢野刚想开口,却听身后声音凌冽响起。
“幽都如何,自该是身在其中者来说,如何都轮不着你这般羞辱。”俞思化鲜少这般动气,他朝前一步直立让尘面前,“可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便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瞧不起众人,看不惯幽都!”
小玉兰像是生气的猫儿一样,炸开一身绒毛,连腮帮都鼓起来了。
“情意在心!仁义也在心!活一辈子,若神仙都像你这般装模作样,那世人都不要期待什么了!”
“你!”让尘被一介凡人这般指着鼻子骂,立时就要站起来,却先被迎面而来的回霜呼了一耳刮子,把他推得狠狠掼去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弦声又起,盖下了他其余的叫骂。
谢逢野背对让尘,任由回霜狠狠地抽那个没眼力见的。
他直直地盯着俞思化,几乎要看得痴了,笑眼蘸光地问:“这就护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