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建莲红枣汤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55.
日轮倾欹,金乌将坠。
天光渐渐暗淡,教琉璃塔投下的影也愈发模糊,终是隐没入夜色,再难区分出来。
没有了佛灯照耀,那九层宝塔也颜色黯淡,无了昔日的光泽。
四下皆是悄寂,连鸟鸣声都未曾听闻,浮屠四周,连铜铃也不曾晃动。忽然之间,却有一道轻盈的影子,飘到了塔上。他像是一片舒卷的云,又像是一缕轻快的风,倏忽间不见,像是晃眼间的错觉。
那影子闪身进去,掐指计算着方位。平日里懒散散的,似半点也算不清,今天却难得的清楚明白。
是这一间,应当没有错。
宁离悄悄地越过了栏杆,抬眸望向了室内。今夜无云,月色如银,皎皎流光在青砖上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若是再往深处看去,却是五指不见,什么也探不清。
有许多法子可以在夜间视物,最简单的还是这一种。宁离手指轻拈,擦过了手中的灯盏。
室内原本悄悄寂寂,却在这一刻,跳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正照亮了佛阁内垂落的帘幕。
。
这举动不可谓不大胆,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宁离的手中,那火光悄悄地闪烁着。
若是有人正在巡逻,投过来些目光,说不得就能够发现。
然而宁离已经更进去几分,于是那犀角灯的火光,也被遮掩了几分。
置身于佛阁之内,身前三步之处被照亮,宁离侧眸打量。
算不得宽阔的一方空间,被帘幕隔绝。以内一片严实,伸手不见,以外可见飞鸿远影,巍峨天阙。
一帘之隔,风光迥异。
这便是从前裴昭听讲经的地方。
而在那帘幕之后……就是归猗从前的居处了么?
。
宁离持着碧海燃犀灯,不自觉上前了一步。
若是依照着裴昭所言,归猗后来,就住在这琉璃塔上。
他本是净居寺的僧人,慧心通明,却因为触怒了上皇,于是被囚禁在了这高塔之中,不得外出。
九层宝塔,如若牢笼。
宁离始终也不能忘却,当时在建初寺里,五愧大师第一次见他,脱口而出的一声“归猗师弟”。
竟然是把他错认了。
难道他与那位归猗,容貌间生的竟有几分相似么?
还有那时在廊檐之中、壁画之前,五惭大师在旁不言不语看了许久,直到听到他喃喃自语,这才出声应答。
当时只觉得两位高僧面貌和善,言辞可亲,后来一回想,才惊觉,处处都是异样。
同在建邺城,俱是佛门中人,若果有交往……也应当有交往!
吴彦之那卷《春归建初图》上,不是便绘着么?!
忽然间听到脚步声,正在朝着这里靠近,宁离擦灭了手中的碧海燃犀灯,悄无声息躲到了珠帘后的一侧。不知道这深夜里,是什么人会来这偏僻荒凉的净居寺,又是什么人,竟会来登这琉璃塔。
。
漆黑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
宁离立刻辨认了出来,是白日里与他不欢而散的归喜禅师。他还道自己离去后归喜禅师独自登了塔,未料想,却是深夜前来。那一声佛号之后,老僧久久不曾言语,只听见人之呼吸,缓慢绵长。
这老僧的功夫,怕是并不怎么样……
宁离胡乱的想着,却也知道此时自己并不方便现身,因此在暗处耐心的等着。
过不得多久,珠帘后终于亮起了一抹橙红的火光,伴随着袅袅的檀香,馥郁浓烈。
这是在作甚?
宁离抬眸望去,只见错落而模糊的影子,在那罅隙间被拉长。那时在塔下他见归喜禅师的言辞神情,无比强硬,此刻在这塔上,听得一声唱出的佛号,却是似悲叹,似惋惜。
那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归喜禅师开口,老僧嗓音粗粝:“我本不该来,只是今夜难寐,实难忍住。”
“我这不该来的人来了,那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师弟,他的那个脾气,是被谁养出来的性子。他那样子……他可真是一点儿都……”
。
这说的,难道是他么?
宁离颇有些迟钝的想,可为什么听归喜禅师的意思,彷佛他成了那该来的人?
珠帘之后,老僧的末音消隐而不闻,但宁离猜测,那吐出口的词,大抵不是糟糕,就是顽劣。白日里才起了那一番冲突,归喜禅师看上去气的很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话。
宁离原本也没什么指望,更不央着归喜禅师定要美言几分,只是疑惑随之生在了心头。
听那语气,总不能是归喜禅师还很想带他登塔来这处小小的佛阁罢?
他还想听归喜禅师还有什么话,然而出乎意料,佛阁陷入了沉寂。
老僧端着油灯,枯槁而沉默,一点斜影拉长,并不知他心中思索何。
宁离耐心的等着,珠帘内外,一时俱寂静。长夜漫漫,万籁悄悄,他无意识想到,看来归喜禅师与此间的主人一定大有渊源,否则不会深夜前来。又想到两人本是师兄弟,关系好些也无可厚非。就这么胡乱的思索了会儿,忽的听闻脚步声,宁离蓦地回神,这才发觉,原来阑干之外,已是月上中天。
银辉落地,脚步渐远。
直到那动静彻底远去,宁离终于闪身入内。
离了点亮的烛火,珠帘后再度变得黑魆魆,直到宁离擦亮碧海燃犀灯,终于再照亮这一方天地。
一蒲团,一小案,除此之外,几无其他。
宁离目光落下,只觉得这地方,实在是朴素极了,几可称得上是简陋。若说在下方仰望时,只道是琉璃塔辉煌夺目,那么在塔内的这一方空间,却是截然不同的风貌。清苦,简朴,不难想像,此处的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这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好看,也着实没什么稀奇。若说是要满足好奇心,一望之下,也该扫兴而归。
然而宁离不知为何,却迟迟的没有挪动脚步。他忽然间上前一步,到了那小案之前。
案上空旷,并无笔墨书卷,想来就算从前在此译经,也早已经被收拾归整,不见从前的痕迹。
檀香还未曾散去,袅袅的萦绕在鼻端,然而又有一般轻淡的气息,若隐若现,夹杂在其间。
宁离半跪在案前,手指无意识间按上了边沿,忽然间愣了一愣。他垂眸望去,方才落指那处,颜色微深,彷佛被什么浸透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与旁边一般无二。
那是……
若果没有错,那是碧海燃犀灯落下的烛泪。
。
翌日。
两仪殿中,裴昭正在听底下人的回覆。
那侍卫自净居寺出来后,心知这位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擅自处置,悄悄寻了张鹤邻说明。得令去了杨府后,又被吩咐了御前觐见,如今正是要将杨府中所闻所见,一字不漏的报给御座上的君王。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裴昭听罢,倒是有几分惊讶,说道:“哦?当真备了一箩筐?”
那侍卫答道:“正是,杨世子初时有些不情愿,只嘀咕着什么被拉上了贼船。但到底还是备下了纸钱,托属下带给宁世子。如今马车正在大通门外候着。”
裴昭在净居寺外留下些熟面孔,便是以防宁离有事,如今晓得宁离千辛万苦传些话出去,只是为了让人置备纸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更料不到的是,这杨青鲤也是个糊里糊涂的,不仅不问前因后果,还当真依言行事,整整备上了一箩筐。
他摇了摇头,笑骂道:“胡闹。”
张鹤邻听他语气,便知晓并不是真的生气的意思,更何况,这事头的主人是宁离,陛下哪里会真生宁家小世子的气呢。当下在旁,接话道:“陛下,杨世子素来与宁世子交好,若要说急急忙忙想要帮上些忙,也是有的。”
裴昭斜睨一眼,道:“你倒是替他说话。”却也并不责怪,微一颔首:“就依他所言,即刻送去净居寺罢。”
这来龙去脉俱在两仪殿案头,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若真要论,那还是裴昭亲自挑起的头,他有什么不允的?
。
君王已然首肯,底下人自然循令去办了,务必妥妥当当,不出半分纰漏。
只是……
侍卫见着张鹤邻,悄声说道:“张公公,如今正要年节,若是在宫中烧纸,是否有些……”不吉利。
他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见着张鹤邻面色,便把后面几个字给吞回去,心知万万不能够出口。
就听张鹤邻道:“陛下怎么吩咐了,你便怎么去做,还不明白么?将东西安安稳稳的送去才是你的事,旁的莫要多管。”至于怎么处置,嘿,那自然是宁世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
那侍卫连道:“明白。”又说多谢张公公指点,自去了不提。
张鹤邻瞧他远远去了,心道,当日放在净居寺外的时候,瞧着也是个机灵的,怎么现在却像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说什么宫中烧纸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没有“晦气”那两个字,当年亲自去祭拜,也不是没有的。
底下的小内监寻来禀告数句,张鹤邻便回殿,说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备好了,照您的吩咐,没弄那些没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节令的时鲜。”
裴昭微一颔首,放下手中朱笔,一时笑道:“好,也去看看咱们这位小郎君,今儿个又有什么新花样。”
那语气甚是亲昵,言辞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张鹤邻晓得他心情舒畅,脸上满是笑纹,亦步亦趋着,说道:“可不是么,宁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贯是率性 施为。”
“分明是无法无天。”
然而口中虽轻斥着,面上笑意却未改,细听来,还多有几分偏爱的意思。
裴昭叹道:“教他去读个书罢,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兽似的,镇日插科打诨。教他做这旁的杂的,倒没有半分推辞,又乐在其中了。”
。
净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经熟悉的,院墙外侍卫披甲执锐,院墙内古寺不闻人声,一片幽然的静谧。
这时节走进去,到得禅房前,果然见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纸钱,而宁离穿着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着脸颊,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来活泼爱笑,难得见这般有心事模样,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犹疑而未决。或许是被脚步声惊扰,廊下那小郎君侧过头来,漆黑眼眸原本散漫着,见着来人时骤然亮起,连唇边也不自觉绽出了笑涡:“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慑人,这一时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这般欣喜的。
这个念头倏忽间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可辩驳的笃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姿容绝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来,双瞳中的茫然与忧愁俱褪却,教人心悸的信赖与亲近。最是无忧无虑,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爱可怜。
无风无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间却想起少年时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无酒自醉矣。
。
裴昭幼居储君之位,尔后权柄在握,执掌九州。他身份极贵极重,却也非稳如磐石,也曾几度经历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邺,一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臣属对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见过不知凡几,唯有眼前这个,独独有些不同。
旁人见东宫、见天子、见君上,可是在宁离的眼中,唯见裴行之。
素净的僧袍飘摇着近了,带着扑面而来的笑靥。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体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种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叹着,面上却不曾有改,只含笑问道:“这是怎的了?怎见宁宁,几分忧愁。”
。
啊呀……
方才情态,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宁离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颇有些作窘,小声开口:“行之,这些是青鲤托人给我送来的纸钱。”
裴昭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微作不解,只问道:“我听闻是你主动请他备的,难不成还有不妥?”
宁离听得,唉声叹气:“我只是请他帮我备上一些,可没有说要这么多,你看这,整整压实了的一箩筐……哪里烧得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他们叙州的风俗罢?”
裴昭不曾说有甚,倒是听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离道:“行之,你也觉着送来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叹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阵子他受了罚,本该在府里烧足一个月的纸钱。”
宁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总觉得要论源头,是被他给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着把这份重担,分担一部分给你了。”
宁离听得大为惭愧,喃喃道:“都是我闯出来的祸。”
耳边却静静,眼见着裴昭目中含笑,几分揶揄似的将他看着,彷佛在说,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
。
两人闲叨了几句,一并入了屋内,张鹤邻将食盒奉上,瓷碟琳琅,也摆了满桌。
宁离瞥见,不免惊道:“好丰盛呢!”
半点儿也没提到昨日只有馒头果腹。
张鹤邻侍立在旁,脸上笑纹深深,大胆接道:“是主君特意教人备下的,都是些时令的小菜,若是能够合您的胃口,便再好不过了。”心里只想着,可不是上心了么?只怕这宁家的小郎君,睡得不安,吃得不好。得知昨日寺里只给了两个馒头,今日便连忙赶来,是生怕这小世子,受了委屈呢!
宁离见那桌上,佳肴美馔,色色俱全。冬日里天寒地冻的,也难为找出些鲜蔬,青青翠翠的炒了这么些碟。米粒晶莹,入口软糯,另外还有一道建莲红枣汤,汤汁清醇,甘芳甜润。
他不算很重口舌之欲的,奈何昨日吃的实在简陋,如今合了胃口,不免也多喝了一碗。那汤润着枯肠,宁离拨弄着碗底圆润的莲子,忽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行之,你怎么想起送我碧海燃犀灯?”
正说着,便朝着窗下一指。
那处犀角灯烛火幽然,原是在进门时,裴昭就已经瞧见的。此刻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偶然间想起,觉着这灯形制别致,或许能得你的喜欢,便教鹤邻送来了……如何,可还能入宁宁的眼?”
宁离眼眸一转。
他对这盏灯爱不释手,张鹤邻定然是说与了裴昭的,早知晓那答案了,为何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
这才不要遂裴昭的意呢!一时嘟囔道:“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眼界很高、目下无尘一样。”
这说的……
裴昭亦笑亦叹:“难道不是?你嫌这个蠢,又说那个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够入你的法眼。”
宁离听了,笑嘻嘻道:“那还不简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昭心中一跳,不自觉描摹他面庞,却见得少年双眸,熠熠如夜,灼灼如星。清江水倒映似的眸子里,有亲近,有依赖,有信任,唯独没有……缠绵的情意。
是那般热烈蓬勃的小郎君,言辞坦率,举止天然。浑然不知,三言两语间,已经有人心弦被拨|乱了去。
。
镜心自照,内外洞然。
裴昭不言不语,却如有海上明月,照天地、照万物、照自心,一片瞭然的幽明。那潮水已然漫生,滟滟随波千万里,却不知逐谁而去,又向谁而依。
他凝望着宁离,胸中有怒涛,有霜雪,有砯崖。然而千万重辗转反侧的心绪,只在那夜渚中奔波汹涌,却无处可说去。
一时间,心中突兀的刺痛了一下。
那禅房中,陡的响起了一声低咳。
。
“行之?”宁离心中微诧,忍不住更抵近一些。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声低低的咳嗽,当真是教宁离双眉拧的不轻,他分明记得,上一遭便说全好了。一时间,笑也敛了,色也收了,目光中现出疑惑,并没有去看裴昭,反而斜向了侍立在旁的张鹤邻。
张鹤邻被他那目光一扫,心里头先苦笑了一声。他如何不知宁离这目中之问是为何?只是,裴昭不许他与宁离说,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啊。
陛下这迁延不愈的痼疾,又涉及一段天家阴私、陈年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这样想着,又升起一般忧虑。自那日在别院中用过白唇竹叶青后,陛下分明已经好转许多,近日也不曾有异样,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咳起来?
宁离在张鹤邻处得不到答案,于是又一转,朝着裴昭看去。
他也知道这位管家若是没有裴昭应允,万万不敢透露些什么。于是说得干脆,问得也明白:“行之,你这咳疾究竟是怎么的?到底有没有请医官看过,你该不会是讳疾忌医罢……”
裴昭若无其事道:“只是那汤烫了些,一时不察给呛着了,宁宁不必大惊小怪。”
。
这骗鬼呢?!
宁离心想,裴昭举止颇有风度,那是教他学都学不来的雅致风量。素来温文有礼,行止有度,这样一个人,竟然和他说喝汤给呛住了?这……就算一心想哄他,也不要这样敷衍的哄罢!
裴昭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原本就存挂在他心上。这段时间,瞧着还好,才没有屡屡去提。
“我不信。”宁离道,“你哄小孩儿呢!”他干脆的很,也不和裴昭弄那些七曲八拐的弯弯绕绕,手一抬:“你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
那话音落地,裴昭面色还不见得如何,张鹤邻却是唬了一下,已经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这等犯忌讳的话,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朝着裴昭说出来?
脉门乃是命门,十分关切要紧的存在,无论于武者还是于常人,脉门被切便如同被掐住了要害。更何况,眼下这位小郎君,那身份实则为藩王世子,绝非医官奉御一类。
依照陛下平日对这位小郎君的纵容,宁离说出这样的话却是不奇怪。但要命的也正是,他并不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
。
裴昭注目少年熠熠的双眸,那里头甚是执着,似是不达到目的,便不会罢休。若要推拒,他自然有千万种法子拒了,不动声色的将这少年打发了去,还能教他以后再也不敢提起来。
可终究是没有打那些玄虚机锋。
只凝眸笑道:“哦?可那天晚上,宁宁不是已经探过了吗?”
宁离闻言,顿时嗔道:“我哪有……”话没说完一句,忽然间卡壳。支支吾吾着,迎着裴昭眸中散漫的笑意,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开始忘记了,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夜探皇宫的那个晚上,在净居寺里将裴昭给闯着了!
这要他如何辩解?他也记得自己,不偏不倚,被逮了个正着。
这可真真是做贼心虚,登时间,底气也不足了。
行之千好万好,唯独这记性太过于出色,是万万的不好!那天夜里风平浪静,宁离只道是被放过了,哪里知道,如今又被提起?
他搅弄着手中的汤匙,琥珀色的汤羹里,好像那洁白的莲子开出了花来,须得要聚精会神观察一番,分不出什么功夫,去应答裴昭的问。
裴昭瞧着他这心虚躲闪的模样,连眼神也不敢对视,心中甚是好笑,连那胸中的刺痛彷佛都轻了一些。
他并不出声点破,缓缓平复了心口逆涌的气血,再开口时,仍如山涧泉石般清越:“既已看过,便不必再看了。”
宁离哪里肯依从?立时抬头道:“不行,我没看清。”
然而入目,见着裴昭只是含笑,平静且温和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应他。宁离见状,好生失望,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走通这条路,忍不住又垂下头去,颇有几分愀然不乐。
若是平常,裴昭定会哄着他几分,总归他年纪尚幼,又不晓事,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坏了他的兴致。
然而如今却不可。
裴昭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微微曲指,向着窗棂那处说道:“你先前问那灯来自何处?我如今好答,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宁宁,去把灯取来。”
宁离应了一声,却迟迟的没有动作,好像被粘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灯盏也落在原处,无人去管。
一时间,皆是不语。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住,张鹤邻说不得想要缓和几分,便要过去将灯取来。然而脚步还没有动,触及裴昭眼神,又老老实实立在原处。他心中甚是着急,怎么这会子宁离却闹起了脾气,分明递了台阶也不肯下来。
下一刻,裴昭竟然是起身,走到了窗棂那处,亲自提起了幽幽的灯盏。
裴昭手指虚拈,灯中火苗应声而灭。他将碧海燃犀灯倒转过来,指着那印记向宁离示意:“你且看这里。”
宁离幼时便得了这灯,有什么特异之处清楚明白得很,哪里需要裴昭再来讲明。他干巴巴的“哦”了一声,胡乱瞥了,就当自己看过了,可没奈何裴昭却不走。那只修长的手,便抵在他的眼前。
也不知是为何,裴昭出奇的坚持。宁离不愿去接,便一直将那碧海燃犀灯提着,十分耐心的等着。
宁离只想嘟囔一句:“我不想看!”可那念头也只是转转罢了,连话都不曾到嘴边。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裴昭对他一向很好,处处都无可指摘。碧海燃犀灯看着不大,实际重量却有些惊人,如今被裴昭单手提着,这般僵持,他都怀疑,裴昭能不能受得住。
可别咳疾没好,手又出了毛病……
宁离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从裴昭处接过了碧海燃犀灯,手中沉沉,仍是有几分闷闷不乐。
“我知道。”他胡乱的抹弄了一把,“这底下有宁氏的印记,和我那盏一模一样。”
裴昭被他晾了许久,并不生气,十分好脾气的说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前也不曾听闻,这碧海燃犀灯,本是有两盏传世。”
又岂止是裴昭不知呢?
宁离心里头疑惑的很,当初他阿耶教他带那灯去夔州的时候,也半点不曾提过。以至于在昨日之前,连他都以为,这碧海燃犀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还恰恰就在他手中。
可建邺城里竟还有碧海燃犀灯存留。
不消多想,十之八|九,曾经了他阿耶的手!
。
宁离略略迟疑,本还在生闷气的,但也敌不过心中的疑惑,勉强问道:“这盏灯……是从哪里来的?”
裴昭并不介意,闻言答道:“你还记得先前与你提过的那讲经的僧人吗?是从前他赠与我的。”
净居寺,琉璃塔,珠帘后,陈案榻。
宁离轻轻地“啊”了一声,却是怔怔的想着,对上了。
错不了。
想来是阿耶送了一盏给他,又送了一盏给归猗。不!应是更早些的时候,留了一盏在建邺,余下的一盏予了他。难怪夜里潜入琉璃塔时,他会在那木案上碰到碧海燃犀灯的烛泪,定然是时深年久,教烛泪晕染,终于留下的痕迹。
他隐隐然间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当年两人间的情谊,竟有这般深厚么?
目光轻移,落在裴昭清峻疏落的面上,生出了几分迷惘。
……就如如今他同行之这样?
。
可行之教萧九龄来摸他的骨,他纵然心中不愿,到底也是答应了。如今轮到他想探行之的脉,却是推三阻四,好大一通阻挠。
也不曾多说什么,但终归是不许的意思。
这不能多想,一想就要生气,其实方才裴昭要将碧海燃犀灯塞给他时,他大可以一把攥住裴昭的腕脉,难道裴昭还能逃脱了去?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宁离是个讲道理的人,不逼人做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决定从另一个地方入手,不管过往,朝着眼前计。
伸手将碧海燃犀灯搁回桌上,宁离已然心平气和,若无其事道:“好罢,行之,既然你在这里,那能否替我送一封信回去?”
裴昭见他不在纠缠把脉一事,心下微松,略加思索,已有所觉,笑道:“是要寄回沙州去的么?”
暗卫里传来的消息,宁氏小世子的家书来来往往,就从没有中断过,这些日子在净居寺,的确是不曾写了。裴昭原本以为宁离要托他的也是这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不是给阿耶的家书,只是想送到城外的别业,但一定要送到陵光的手里。”
“可是你身边的胡人侍卫?蜷曲头发,蓝色眼睛的那个。”宁离身边有些什么人,裴昭俱是瞭然,但此刻仍作不知。
宁离点了点头:“是他。信送到他手上,他看了后自然会明白。”
。
裴昭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还等着宁离继续说下去。这少年的性子一贯都是这般,倘若要做上什么事,纵然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绝不会藏着掖着、瞒着人。可这一次他却猜错了,宁离一个字也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解释了,好似先前所说的,便是他全部的打算。
……到底还是将这小郎君给惹恼了。
如今,在这里等着他的。
裴昭心中略略苦笑,面上却不显,云淡风轻的吩咐了张鹤邻取笔墨来,一一奉好。
宁离沾墨提笔,他便背转了身去,好似窗外冬日绵白,正有一段好风景。
盏茶不到,便已经听得搁笔之声。那信递与了他,外封上墨迹仍酣。
裴昭眉蹙了又平,到底还是没忍得住,叹道:“宁宁,你这笔字,真该练练了。”
本以为宁离会拒绝,哪知道宁离一扬眸:“好啊。”裴昭一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宁离道:“我答应你去练字,那是不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还能是什么事?
两人眸光对视,各有各的坚持。宁离眉一扬,也不再待裴昭回答了,已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必不会答应我的,所以劝我练字这件事,那也免了吧!”
真是顺理成章,堵得裴昭都无话可说。
从禅房里出来,手中握着那薄薄的信封,想到宁离那神气灵活的模样,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好笑。
大概宁离也不知道,连一双眼睛,都气咻咻得发亮了罢!自以为掩饰得很平静呢。
小郎君啊……
裴昭似笑似叹。
。
寺中古柏仍是萧萧。
张鹤邻低声问道:“主君,可要拆开看看?”
裴昭目光淡淡,像是在看那信,又像是在看远处的高墙:“不必,他当时不愿与我说,便是不想我知道。”
既如此,又何必再私下探听?
指尖轻轻一弹:“找个稳妥点的人,快些送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