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映湖公园（八）
两人打了个照面，却都没有说话。
陆重年淡然自若地移开了视线，径直跑向那根树枝；闫少闻慢条斯理将手机、腕表和车钥匙一一拾起。
陆重年将叶随和江河留下的便利贴全都看了一遍，视线扫过蜡烛阵和公园门口外站在原地发愣的李明科，转身，率先走向了那把电子秤。
此时闫少闻已经将腕表重新戴好，陆重年在他身旁站定，淡淡问：“还要试吗？”
闫少闻探究地打量着他，呵笑了声，侧身让开：“请。”
老板道：“小伙子你又来试啦，这次带了什么新的东西来？”
陆重年这次目标明确，撕下了一张便利贴。
便利贴刚好是正方形，他三两下就折成了一只千纸鹤，将其放在了电子秤上。
老板愣住：“这……”
电子秤顿时显示出：1kg。
老板瞪大眼睛：“哎哟！”
闫少闻挑起眉梢。
这么猛？
难道是真定情信物？
老板稀奇道：“直接一公斤了，那可以兑换你的新娘走之前留下的纸条了，你要吗？”
“不用，我还没结束。”
陆重年思索片刻。
他已经摸透了这个爱情重量交换称的称量标准，转念便又在便利贴上画了起来。
闫少闻在一旁看得稀奇。
又是便利贴？一本便利贴走天下？
陆重年这次在便利贴上画了一只简笔画猫猫，猫猫正趴在书桌上认真听讲，画得简单，但很可爱。
他撕下便利贴，将其放到电子秤上。
一只猫猫，一只千纸鹤，顿时称出了2.5kg的重量！
老板倒吸一口气，闫少闻若有所思。
陆重年则弯起唇。
脑海中回想起的，是高中的某次课堂。
那天有人在课上给他丢纸条，想让木雨帮忙传递，陆重年对传纸条这种小游戏并不感兴趣，准确地说，他对于那些人正在讨论的事情也完全不感兴趣。
然而前座的男生冷脸扣押下那张纸条的模样太有意思了。
男生瞪着那几个家伙，像是在说“你们竟然在课上让班长帮忙传纸条？！”，硬生生把后者给吓退，陆重年望着那副场景，却忍不住想笑。
长得那么可爱，凶起来却总是很唬人。
也不对，他们班长凶起来的样子其实也很可爱。
陆重年很少会想要逗人，仅有的几次或许都用在了木雨的身上。
那时候，他并没有多想，便伸出手指，敲了敲男生的肩膀，轻声说：“班长，纸条。”
男生越不理他，他就越觉得可爱。
闫少闻对此的评价是有点欠虐，陆重年却觉得不太准确。
然而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当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偷看了别人的纸条还不给，不太好吧？”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注视着男生的耳朵和一小截侧脸。
那抹侧脸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手一抬，扔给他一件东西。
是一只千纸鹤。
像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助纣为虐”的过程中无意识折下的，陆重年展开千纸鹤一看，才发现里面写的是：“认真听讲，下课再给你。”
旁边还画了一只认真听讲的猫猫。
陆重年莞尔。
他们这位班长总是能引发他对原先不感兴趣的事物的兴趣，回想那三年，几乎只有与对方有关的事物才会沾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陆重年依旧记得那天午后的课堂中，他们互相来回扔给对方的千纸鹤。
记得木雨画给他的猫猫，和他用潦草的画技画回去的猫猫应“好”。
记得木雨微红的耳朵，露出在校服衣领之外的漂亮纤细的后脖颈。
还有当时阳光射入教室的角度，和空气里的味道。
漫漫时光，沉甸甸的重量。
或许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重多了。
陆重年弯腰，将电子秤上的两样东西全部拾起，抬起头时，面容已经恢复了沉静：“我要兑换所有新娘的位置信息。”
老板爽快道：“行。”
闫少闻一直在一旁抱臂打量他。
老板很快就拿了一张地图出来，地图上标了四个红点：“四个点分别是四位新娘现在所在的位置，具体哪个点是哪位新娘那只能你们自己判断了啊，我没法告诉你们。”
“谢谢老板。”
陆重年接过地图，扫视。
四个红点分散在小树林的各个方位。
西北角“桂花小径”中间有一个红点，在这个位置的明显是木雨。
小树林正中央的一块空地上也有一个红点，按照江河写的，这个位置有可能是洪漾。
剩下两个红点则分别在西面和北面靠近小树林边缘的地方——
叶随在纸条中写下的东北方向树洞里的那位小新娘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地图上，是因为在那个位置的是怪物，还是……已经死去的玩家？
陆重年一边思索，一边用笔将后两个红点圈了出来，把地图递给闫少闻。
“你看一下，只有圈出来的两个位置还没有被确认过，苏明蕴可能在其中之一。”
闫少闻接过：“谢了——陆重年？”
陆重年一顿。
对于这家伙这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毫无惊讶，只平静道：“规则可能会有假，新娘也是，你自己注意判断。”
“知道了，”闫少闻迅速看完地图，记下位置，还给了他，“我的濒死时限快到了，就先走了？”
“嗯。”
两人心照不宣，就此别过。
闫少闻跑入树林中，径直朝北面的方向跑去。
——西面那个红点离树林边缘很近，是非常容易就被搜查到的地方，可目前为止，不论是陆重年、叶随还是江河都没有在便利贴中提到过在那里看到了新娘。
那么很有可能，在他们之前搜查的时候，那个位置其实是没有新娘的。
换句话说——此刻在那个位置的，很可能是中途被补进来的那位新人玩家新娘。
那么剩下的北面那个红点，或许就是苏明蕴了。
陆重年将整张地图插到了树枝上。
他已经将四个红点位置全部记下，就算后面怪物会从树林里出来，销毁他们留下的所有线索也不怕。
做完这个举动，他又往公园大门口那儿看了眼，发现李明科的身影消失了。
陆重年顿了顿，跑了过去，跑到那儿的时候李明科刚好出现，显然刚从零点后的公园里回来。
他的这趟时间线穿梭显然一无所获，男生只苍白着脸问陆重年，江河是不是死了？
陆重年沉默片刻，说：“只知道他出事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们会去找找他。”
李明科的脸色瞬间难看到吓人。
他抱着头，眼眶泛红，嘴里喃喃着，是我害死了他？
陆重年屈指敲了下无形的屏障，吸引了李明科的目光。
陆重年缓缓道：
“副本里的一切都很难控制，不要把别人的死全部怪罪到自己头上。”
“你身处的这个位置很特殊，你可以看到我们在限定时间内很难看到的真相，但副本肯定也会给你一些误导。”
“大家都是普通人，没办法保证每一次的判断都能准确。所以，至少在当下这一刻，不要再去想这些事情了。”
李明科的眼泪掉下来。
陆重年的时限也快到了，他点了点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撑住。”
语罢，转身跑向树林。
*
天空中终于开始飘下雨丝。
整个映湖公园在细雨下泛出了一股更浓重的阴森寒意。
李明科失魂落魄坐在公园外头，望着此刻没有一个玩家的草坪，发呆回想着陆重年对他说的话。
就在这时候，一个npc走到蜡烛阵边，一口气点燃了四支蜡烛。
李明科一愣，猛地跳了起来。
——怎么这次点燃了这么多？！
他焦急地望向小树林的方向。
快！
快来人啊！
然而小树林的方向始终没有动静。
蜡烛的点燃与熄灭肯定和怪物有关系，李明科很担心树林里头此刻的状况，而在他的忧虑之中，其中两支蜡烛燃烧了会儿，忽然自己熄灭了。
火焰消失，烛芯浮起一阵青烟，悠悠向夜空飘去。
李明科的眼中顿时浮现出不解。
……又出现了这种状况，难道这次依旧是意外被风吹灭的？
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过了会儿功夫，小树林里才终于出来了一个人！
李明科有些意外又是这个人，但好歹终于能有人来吹蜡烛了。
他拼命挥手示意对方去看蜡烛阵。
对方注意到了，便迈步走了过去。
他在燃烧的蜡烛前站定，弯下腰，轻轻对其中一支蜡烛吹了口气。
蜡烛被吹灭了一瞬，迅速重燃。
李明科脸色一变。
蜡烛重燃后就再也吹不掉了，这个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明明已经看过纸条，知道——
那人却在这时直起身。
他没有再试着去吹剩下那支从未被吹过的蜡烛，而是就这么转过身，直接走回到了树林之中，仿佛他的现身只为刚才那一个动作。
李明科彻底震惊。
爱心蜡烛阵中，剩下两支蜡烛在夜色下安静地燃烧。
融化的蜡逐渐滴落。
*
回到几分钟前，树林里。
洪漾盖着一块红盖头，老老实实坐在寂静无人的空地上。
他在游戏基站的时候，最后定下的位置是“宽敞明亮视野好的地方”。
这么选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位置会比较显眼，容易让人找着，结果都过去这么久了，除了来过一个人绕着他走了一圈，后面就再没有人出现过。
那个绕了他一圈的家伙也明显不是叶随，所以，叶随人呢？？
洪漾有点懊悔。
早知道还是让叶随来当这个新娘了，不过他的脑子确实没那家伙好使……
忽然，有两道脚步声同时从前方树林深处向他跑来。
一个从左边来，一个从右边来，枝叶被踩断的声音不断响起。
洪漾一个激灵，瞬间打起精神。
那两道脚步声跑到了这块空地上，离他很近的距离，齐齐停下。
死寂中，唯有这两位身份不明的来者的喘气声此起彼伏。
洪漾在心里飞快思索，是两个玩家？
可如果是两个玩家，好像此时不应该出现这么诡异的沉默……
下一秒，左边响起了叶随的声音，非常冷静：“石头剪刀布，没问题吧？”
紧接着，右边也响起了叶随的声音，同样冷静：“是我先找到他的。”
洪漾绷紧背脊。
——两个叶随！
其中一个必定是怪物！
左边的叶随：“不，我们是同时抵达这里的，规则说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两位新郎商量不好先后顺序，那就石头剪刀布，你们怪物也该遵循规则吧？”
右边的叶随听到这话明显顿了顿，缓缓道：“……是，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怪物应该不能违反规则，那行，我们石头剪刀布。”
左边：“赢家先过去询问，询问过程中另一个人不得随意打扰。”
右边：“我知道，规则里都写了……”
左边突然警觉：“你甩手干什么？”
右边淡淡道：“没什么，前段时间小拇指受了伤，有点疼……没忘吧？”
洪漾心中一动。
左边那个叶随率先提出了要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询问顺序，他似乎遵循的是新郎的规则，看起来很像是叶随在这种关头会有的冷静与理智。
然而作为认识三年的好友，洪漾非常清楚一件事——
叶随很讨厌石头剪刀布。
他在这个游戏里的运气总是很差，每次必输。
所以，真正的叶随似乎不太会在这种时候轻易地提出要用石头剪刀布来解决问题，因为他太容易输了。
左边的叶随，很可能是假的。
右边那个，应该才是真正的叶随。
洪漾不禁在心里吐槽，叶随这家伙，竟然还这么刻意地提醒他小拇指的事，也不怕被副本判定为“交流”，受到惩罚？
左边的“叶随”立刻质问右边的：“你是在给什么暗示吗？”
语罢，他又好像懒得多废话了似的，放弃道：“算了，直接来吧。”
洪漾此刻已经得出了答案，心情就闲适了下来。
反正不管叶随是输是赢，他认定右边那个就行了。
然而轻松不过三秒，令他没想到的发展出现了。
那两人忽然一同走了起来，两道脚步声停在了空地的正中间。
洪漾一懵，顿时在心里大骂——
叶随跟着一起走到中间干什么？！
这家伙和怪物一起走到中间，那他不就分不清谁原先在左，谁原先在右了？
洪漾就听到刚才左边那个“叶随”未完的下半句话：“石头剪刀布——”
这道声音突然被掐断。
洪漾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是左边那个叶随输了？他的话突然停了，像是结果并不如意。赢的是真叶随？
有个人向他走来。
那人径直走到他的身前，舒出一口气。
两人距离很近，洪漾透过红盖头下方的那一抹视野看到了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
对方没有刻意展示自己的右手，但洪漾仔细观察，勉强能够看到右手小拇指上一圈淡淡的红痕。
——是真叶随！
他重重松了口气。
面前的男生开口，温声询问他：“我能否揭开？”
洪漾定了定神，启唇打算回答。
然而也在这时，他突然顿住。
因为他的脑海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怪物既然都能模仿叶随的声音了，那又为什么不能连叶随身上的疤痕也一起模仿……？
毕竟，怪物如果一直藏着自己的手，那叶随也发现不了自己身上的这个细节也被copy了吧？
两个叶随刚才站在一起，他仅凭语气的变化判断是左边的那个“叶随”输了这场游戏，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怪物难道不能演吗……？
洪漾的心跳加快起来。
他试着复盘刚才的整个过程。
叶随刚才说出的那句暗示太明显了，也许是真的怕他判断错误，一时情急，可这么明显的“交流”，副本真的判断不出来吗？
如果副本其实判断出来了，那它又降下了什么样的惩罚？
死亡？不像，他从始至终没有听到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但有一点——
从刚才右边的真叶随给他暗示起，他好像就只听到了一个叶随的声音，右边的叶随好像突然不出声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话了？
此刻，洪漾沉默着没有回答。
超出三秒后，他听到稍远一些的位置，另一个叶随挪动了下脚步。
面前这个“叶随”立刻吸了下气，似乎想再问一次，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个叶随伸过手来把面前这人重重拉开！
洪漾的瞳孔猛地紧缩，瞬间明白过来。
——叶随说不出话了！
——副本的惩罚是这个？！
果然，将人拉开之后，面前这个沉默的男生只将手机伸了过来，递到了洪漾的面前。
这只手的右手小拇指上也有着一圈微红的疤痕。
手机屏幕上，备忘录里写着他此刻没法再用嘴说出的那句询问。
“我能否揭开？”
*
陆重年来给木雨解手铐了。
两人依旧没有碰触到彼此，将手铐摘下后，他们按照规则完成了一遍对话，陆重年就用喜秤揭开了木雨的红盖头。
这一刻，木雨抬起头，在夜色下长吐出一口气。
陆重年望着他这一身火红的嫁衣，略微有些失神。
木雨终于能自由活动、自由说话了！
他看到自己左边那个娃娃一样的缩小版新娘，一边收拾自己一边站起身，语气肯定地说：“这个副本玩这种体型差误导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刚才在你来之前就有个怪物来过，那个怪物体型很大，搞得我差点以为自己缩小了。”
“我觉得我们几个人当中肯定有相反的情况，肯定有新娘真的变得很小，遇到真玩家反而以为是怪物，遇到怪物以为是真玩家——你在看什么？”
木雨伸手在陆重年眼前晃了晃。
陆重年抬起手，拂开他头发上新落下的桂花花瓣，轻声道：“就是觉得新娘嫁衣上的龙凤有点煞风景。”
全都被绞死了。
要是正常的漂漂亮亮的新娘嫁衣，现在这一幕一定令人赏心悦目。
木雨一顿，轻咳了声，耳朵染上了一抹薄红：“话说，你刚才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也能大致判断出哪个才是真正的陆重年，但他是直到陆重年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给他戴上手铐了，才真正确认答案。
陆重年呢，他又是怎么分辨的？
陆重年替他拂掉花瓣的手往下滑落，蹭过他的肩，顺着他的手臂，轻握住他的手。
男生低下头，捏起他的手把玩，笑了下：“我认得你的手。”
木雨：“啊，就这样？”
“嗯。”
木雨认真思考了下：“我当年认真学习的样子让你印象这么深刻？”
陆重年笑得更加灿烂了，他含糊道：“嗯，是这样。”
木雨：“？”
木雨：“你笑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陆重年：“走了，先去看看那两个新人。”
木雨追上去：“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手的？不是看我握笔写字的样子看多了？我的手还干过什么让你记忆这么深刻？！”
陆重年：“你真的不记得了？”
木雨：“？等等别走那么快啊，到底是什么事啊，还有闫少闻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