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神魔殊途(十)
“战,神,伴,侣?”风鸣将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不可思议的字眼。
承曦攥紧少年的手,十指牢牢相扣,“是。”
“你少在这儿骗人!”苍凌身后的小地鼠一个高蹦起来,尖利的声音伴着哭腔,“管你是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杀人偿命的道理天皇老子也得遵守。”他指着被承曦滴水不漏护在身后的少年破口大骂:“你个白眼儿狼没良心的,这山里的老老小小一口汤一口饭把你这个小畜生从冰天雪地里拽回来,谁知救了个祸害。”他激动地推了一把身旁抽噎到说不出话的兔子大娘,“她家老小才几岁大啊,成日里跟在你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适才还想要护着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承曦余光瞥到,身后的少年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似的。不知听到哪个字眼,攥在掌心的手剧烈地痉挛。
“我……我……”清羽的指认摧垮了他的意志,小狐狸竟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住口!”神君肃声,凌厉的目光却戳在苍凌脸上。
小地鼠嗖地一下躲到苍凌身后,口中不停,“你们神仙就是这么欺负人的?赤裸裸地包庇凶手。不让我说话,有本事你把我们都杀人灭口。我就是要说,你们今日尚未成亲,哪来的伴侣不伴侣?你糊弄鬼呢!”
风鸣被他吵得头疼,终于在禁言之前听到一句有用的。
他望向承曦的目光中盛满了不解与失望,虽说他离开九重天时,小殿下尚且年幼,但那份酷似先战神的风骨脾性,已然初露锋芒。这些年,他于人间辗转渡劫,归来时听闻乃殿下将度厄神君及天庭一干龌龊之辈揭发处置,且其稚嫩的肩膀早已扛起六界安危,不可谓不欣慰。
因而,眼下他更不能理解,承曦为何会明晃晃地袒护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魔族余孽。他居然说,居然说……什么伴侣?
风鸣将军深重地喘息,压下熊熊的心火,“殿下,”他郑重一拜,“风鸣得罪。”
承曦不动如山。
风鸣手中降魔法器嗡嗡自颤,他攥了攥,“殿下,既然未曾成亲……大错尚未铸成……”
“将军,”承曦字字清晰,“本君与他……”他将少年拽至身侧,“三拜过父母。”
风鸣大骇,“什么?”
承曦无意重复,他说得很清楚,对方也听得明白。
“殿下!”风鸣断喝,“神君与娘娘……”他五官因强烈的情绪而扭曲,急速吞咽方才破开被一腔邪火封堵住的喉咙,“神君与娘娘最后一战何其惨烈悲壮,他们若是英灵有感,你……”不善言辞的武将咬碎了齿龈,“你……怎么能,怎么敢……”
“妖孽,拿命来!”风鸣怒目圆睁,骤然拼尽全力一杵子砸下来,不留丝毫余地。承曦若是奋力抵挡,必将伤其本元。倘若顾忌,则白隐玉小命休矣。
电光火石之间,小神君猛地转身,将呆滞的少年整个拢进怀里,倔强地用自己稚嫩却宽阔的脊背生抗。
风鸣勃然色变,然而手中的法器却早已收势不及,他眼睁睁地盯着足以开山劈海的金光呼啸着往小殿下身上落……这若是出个好歹,待他身陨魂消那一日,如何有脸面去见神君与娘娘?
风鸣无望地闭上眼眸……震耳欲聋的一声撞击将周边所有的神妖精怪掀翻在地,降魔杵砸中承曦之前的一瞬,天外天一道柔韧的白色光影横空降下,如风如雾,至柔却克至刚。白光顺势一带,金杵偏了半寸,在山谷坚硬的地面上劈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来。旋即,暴雨倾盆,将一干人仰马翻统统浇了个透心凉。暴雨倏忽过境,天空放晴,光影消散,仿佛从未曾出现过一样。
承曦抖落一身泥泞,将小心护好的少年扶起来,站在裂缝的一端。另一边,风鸣将军率先翻身而起,他顾不得自己狼狈的形貌,怔怔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他不知是巧合、是天喻,还是玄女娘娘果真有灵……
他长久地伫立凝望过后,转过身来,凝重且艰涩地开口,“属下僭越,风鸣的确无有资格处置。但魔族余孽不可姑息,请殿下秉公执法,将案犯押送天庭公审。”他回头朝众人道:“一干人证,也随我走一趟吧。”
“不,不必!”承曦尚未应答,一直浑浑噩噩的少年听到这一句,猛地回过神来。承曦刚要抬手阻止,少年缓慢却郑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小神君蹙眉,须臾,放下手,错开半步,让出路来。
白隐玉深呼吸,将隔绝了许久似的气息吸入肺腑深处,又一点点吐出来。他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却也知晓眼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怕,又没有那么怕。他至少有人护着,但他深知,那九重天上是不会把下界生灵的性命当做一回事的。
事已至此,无谓连累更多。
少年鼓起勇气直视风鸣,“这位将军,此事因我而起,无需累及他人。”
风鸣余光瞥向承曦,“天庭公审,人证、物证不可或缺。”
白隐玉咬牙,“我……我认罪还不行吗?”
小神君眸光颤动,却控制着,未做干涉,他的少年比他预料的还要清醒而勇敢。
风鸣铁面无情,“不够。”
小狐狸紧咬着下唇,握拳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战栗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会猝然间从天上落到地下,他真想豁出去,大不了拼了这条性命。死就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不甘心,该护的人还要护着,该报的仇他也需得牢记。虽说贱命一条,他也断不肯任人摆布。不管幕后黑手目的几何,他至少得撑着,不能让这个圈套圈更多的人进来。
“我签字画押,我……”小狐狸讨价还价的劲上来,却被另一个人打断。
容礼刚刚拂干净衣衫上沾染的泥沙,即便仍旧浑身湿漉漉的,却也落拓不羁,不显窘迫。他慢悠悠地从苍凌身后走出来,对风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军,好久不见。”
风鸣唇瓣抖了抖,“好久不见。”
“当年承蒙将军照拂,我在那天宫之上的日子方才好过一些。”容礼平淡地叙话,“容礼彼时年幼,不懂将军苦心,未曾道谢,今日补上。”
风鸣神色复杂,“公子言重,举手之劳。”
容礼从容地一针见血,“逆天而行,以下犯上,岂是举手之劳?”当初,风鸣离开之前,冒大不韪将他交予承曦,实属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承曦虽年幼,到底身份地位至高无上,一个侍童放在小殿下身边,总会更安全一些。
风鸣叹了一息,“故人之托,尽力而为。”可惜,他能力与眼界皆有限,终究是徒劳,两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护住。
容礼淡淡一笑,没有接着叙旧,他不绕圈子直言道,“将军,今日之事,我可作为人证,随将军返回天庭。”
“你亲眼所见?”
“是,”容礼目不斜视,“我等被魔雾所吸附,一同赶来。我目睹魔修行凶全程,彼时,他或许神识有损,但魔息千真万确从他体内蔓延而出。而,”他余光扫了扫地面,“若不是死难者拼死抵挡,吾等大约会全军覆没。死者,”他略微顿了顿,“皆为强悍魔气所伤。”
小狐狸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承曦将他汗湿的掌心紧紧地握着。
容礼提议,“至于余下诸位,可写下证词,”他指了指白隐玉,“如嫌犯所述,签字画押,亦可作为证供。”
“可是……”风鸣迟疑。他万分不可理解,小殿下为何会与下界狐妖纠缠不清。他必须坐实这魔修的罪行,绝对不能让他继续蛊惑殿下。
容礼意有所指,“那高高在上的九重天,非是下界精怪该去的地方。”他目光不躲不闪地与风鸣对峙着,眸芯赤裸裸闪着讽刺,却不是针对对方。
风鸣将军心下一紧,斟酌再三,“亦非你……”
“将军!”容礼果断阻止他说下去,“请法外容情。”
风鸣绷紧刚毅的下颌线,视线反复逡巡过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容礼不着痕迹地与承曦目光一触,随即划开。他利落地将适才所讲落于纸面,然后请诸位识字的写下自己名字按下指印,不识字的由他代笔,本人画押。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整理妥当,亲手交予风鸣。
于是,将军召集天兵天将,一行浩浩荡荡,返回天庭。
苍凌轻蔑地目送队列升天,回身,吩咐吓瘫在地上的小弟安抚众人,收拾残局。妖怪不讲究入土,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哭哭啼啼的一干人等散去,苍凌孤零零地站在崖边,他觑着脚下万丈深渊,兀自哂笑了一下,“怎么,想推我下去?”
身后的脚步猝然停顿。
苍凌回头一睨,懒散地问,“你动不动手,不动我回去了。”
清羽瞳仁赤红,从滚烫的喉咙口挤出破碎的字眼儿,“为,什,么?”
苍凌冷心冷情,“为了,迟来的改天换日。”
【作者有话说】
狼妖的线应该埋得很明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