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许月捏了捏手心,再度开口:“我个人感觉,鉴于我以前参与过他父亲方嘉容的案子,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不行,我不同意。”许月话未说完,就被叶潮生粗暴地打断。
叶潮生怒目看着许月,恶狠狠道:“你想都不用想。”
郑望眼看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打官司:“叶潮生,你让人说完。”
叶潮生不说话,光盯着许月,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许月硬着头皮,说:“我想与其我们在这被动地等着,不如主动跟他接触一下。他因为他生父的关系,对我的态度不大一样,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这个人很危险。放着不管,迟早要酿成大祸。方嘉容的案子您也清楚。但他也很狡猾,目前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能抓的把柄。这件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迟。真的等到他做出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郑局,人命难回。”
郑望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你们两都回去,把整理出来的卷宗拿来我看看,然后再说。”
许月还想再说,却被站起来的叶潮生一把抓住胳膊,强行拉了出去。
叶潮生一出门就松开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许月数度想开口,偏偏不是旁边办公室开着门,就是有路过的同事。
直到下到三楼的楼梯间,终于清净了。
许月从后面拉了一把叶潮生:“阿生……你等一下……”
他话没说完,叶潮生猛地回身,强行把他逼进楼梯间的墙角,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时候又想起来喊阿生了?”
许月被他的怒气一逼,不由得往后瑟缩了一下。
“许月,我真想看看,你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心?” 叶潮生红着眼睛,低声质问,像一头发怒低吼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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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重现 四十五
许月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踏进同一条河吗?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一如年幼的他无法选择父母家庭和环境,一如成年以后的他无法矫正自己自卑敏感和焦虑。
许之尧事发后,他在学校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他不敢想象在一个公安大学里,老师和同学会用什么目光来看待一个恶贯满盈的连|环|奸|杀|犯的儿子。
不甘心,愤怒,焦虑,绝望。
不甘心于自己的理想就此作罢,愤怒于多年的努力一夕间毁于一旦,焦虑于东躲西藏、遮掩避人的日子。
还有面对未来的绝望。
许之尧上遍了所有媒体的头条,上到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小儿,全都知道这个人,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在谈论。他该怎么隐藏这个父亲,怎么躲避一切可能的恶意?
还有叶潮生的反应。他会惊讶吗?还是嫌恶,又或是歉意地说,对不起,请给我一点时间消化?
太可怕了。未来令他恐慌,外面的世界令他战栗。
许月想过死,如果袁望没有来找他。
袁望开出的条件,优越到他无法拒绝。只要能拿到证据,帮专案组破了这个案子,袁望就想办法帮他把户籍上的信息抹掉,帮他毕业。就算不能当警察,哪怕做一份最不起眼的工作,做一个父不详的普通人,都可以。
他无法拒绝。他不想死,不想就此认输,不想当一个罪犯的儿子,不想将这个污名挂在身上。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想争取一个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机会。
那时的他饱含希望,绝想不到最后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也想不到这些旧事如同一只发锈的机括,他以为按下的是结束,是一切的了结,却从机括中射出了一只箭。
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但沿着这条河道,所有奔腾之上的水流,都会赴向同一个终点。
叶潮生心里发急,脸色愈发难看。
许月却忽地笑了下,没有刚才怕他的样子,拉起对方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这呢,你摸摸。”
一颗心脏,在肋骨间鲜活地收缩着,震动从胸腔穿过皮肉,直达叶潮生的手心。
叶潮生觉得自己拿许月是没办法了。
只要对方稍一示好示弱,他就像个丢城失地,极没有骨气的将军,恨不得立刻举手投降。
面对这个人,他根本生不出什么气,也发不起什么火。
“我不许你去,用不着你去。这么多警察,难道都是废物吗?”叶潮生反抓住许月的手,牢牢握住,“我不愿意冒这种风险。以前我说过一次,现在再说一遍,跟你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没人值得让我拿你去冒险。”
许月的心跳得厉害。
“阿生,你听我说,好不好?”他诚恳地说,“昨天你说你感觉到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从出车祸住院开始,非常强烈。秦海平是冲我来的,可能是因为方嘉容,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对方总是灼热而粘腻的目光,肢体的靠近,言语中不断的暗示。
“我可以躲着他,但我不确定可以躲一辈子,你也不可能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你心里也明白,对不对?”
叶潮生不想明白。急促翕动的鼻翼,暴露了他的焦虑。但他知道许月说的都是实话。如果秦海平想做什么,他可以寸步不离,二十四小时地守着吗?一年可以,五年、十年呢?人不是机器,总会倦会乏会累。
“我去接触他,主动权在我们这里,总比提心吊胆地堤防他要强。”许月说。
叶潮生垂眸,说:“也许他找不到机会就放弃了,也许根本是我们多虑了。”
许月看着他:“你相信你的直觉吗?”
叶潮生不说话。
许月又问:“那你相信我的直觉吗?”
叶潮生仍不说话,
许月心里突地疼了一下。
他攀上叶潮生的脖子,破天荒地在办公时间办公场所,在对方唇角吻了一下,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都怪我……”
他说不下去了。
叶潮生不由分说地堵了他的嘴,霸道而迅疾地在他柔软的口腔内扫过一圈。
“怪你什么,怪你太会发光吗?”叶潮生狠狠地盯着两片发红的唇。
材料送进了郑望的办公室。郑望当天没有回复他们。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加班到九点,把曹会案子的书面材料和文书做了出来。许月没回家,默不作声在一旁给他打下手,打印装订封卷,做得非常熟练。
叶潮生早没气了,心里还是郁闷,也不想说话。
下了班,两个人沉默地从市局出来,无言地驱车回家。
从小区地下停车场出来,站在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叶潮生忽然开口:“秦海平鼓动张庆业去杀人的时候,他知道齐红丽背地里干的勾当吗?”
许月被问得突然,想了想,慢慢开口:“我觉得他是知道的。齐红丽和苗季不可能是巧合。秦海平不会选一个无辜的人作为目标,这和他的价值观不相符。”
电梯开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叶潮生按下楼层号,说:“价值观?难不成他在演正义使者,为民除害吗?”
“正义是他的自我认可。”许月说。
叶潮生侧头看他一眼:“什么认可?做私刑法官吗?”
许月咬了下唇:“我猜他在试图逃避这种罪恶感。选择负有没被法律制裁的人,没被诊断出的人格障碍患者,或是干脆像曹会那样的罪犯。避免自己动手、不完美的受害者,这些都能消除他的罪恶感。自我暗示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是正义的,必要的,借此来加强自我认可。在他自己眼里,他可能确实是个正义使者。”
电梯门开了。
叶潮生摸着钥匙往外走,许月在后面跟着,继续说:“不过人对自己的观察往往有偏差。在我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玩火的人,追求最基本的三要素——”
“控制,满足,认可。”叶潮生接了他的话,将钥匙抛进玄关立柜上的杂物框里,“那你对自己的观察是什么?”
许月一顿,垂眼避开这个话题:“如果秦海平再次作案——我觉得他会加快作案的速度,尤其是在他意识到警察开始调查他的情况下。从前两个案子里就能看出来,他喜欢放长线,玩复杂的游戏。如果我们能提前锁定受害人,就能在最大程度上掌握极主动权。”
叶潮生没说话,换了鞋,径自往厨房里走。过了一会,就从厨房里传出了案板被放在流理台上的声音。
许月独自在玄关站着,月半甩着尾巴凑过来,围着他欢快地绕了一圈。
许月蹲下来,月半立刻把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小毛头塞进人类温热的手心。他揉了揉月半的脑袋,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着猫,轻轻地说了几个字,淹没在厨房的动静里。
我是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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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望第二天一早,来了一趟刑侦队,把叶潮生叫进小办公室,密谈了一个多小时。
蒋欢的工位正对着小办公室的门,她心不在焉地一边工作,一边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哎哎,抄岔行了。从‘嫌疑人方利伙同嫌疑人王英’这开始,你想什么呢。”
唐小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
蒋欢低头一看,果然错了,只得把这一页整个取下来。
“郑局不知道来说什么事,怎么进去了这么久?”蒋欢问。
唐小池趴过来:“是不是叶队那个爸的下落有消息了?”
两个人对看一眼。
案子内情逐渐清晰,方剑和叶成瑜的雇佣关系也大白于众人。那天方剑开车去撞叶潮生的原因,大家难免背着叶潮生唏嘘两句。
“这要抓回来了,叶队不会又要停职吧?”蒋欢又朝小办公室那边看一眼,觉得叶队实在是好惨一男的。
“那不至于吧?最多回避,不参与审讯就完了。”
两个人正说着,小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叶潮生和郑望一前一后地从里面出来。
叶潮生送走了郑望,手揣着兜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直直望着许月的方向。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许月系在自己腰上,走哪带哪。
叶潮生看了一会,才扬声道:“开个会吧。”
☆、昨日重现 四十六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汪旭揣着一沓纸,姗姗来迟。
叶潮生关上门,转身对众人说:“今天这个会,希望大家高度保密,与会议相关的任何内容,不得向无关的第三人透露。”
蒋欢就坐在投影仪旁边,闻言底下了头。
叶潮生打开投影仪,开始介绍案情。
会议室里除了叶潮生,只有时不时纸页翻动的声音,偶尔角落里传来的一声压抑地轻咳。
“目前秦海平的主要涉案情况,以及涉案方式,就是这么多。”叶潮生放下遥控器。
底下有人举了手,问得很直接:“他做这么多,动机是什么?”
叶潮生看向许月,许月便站起来:“我之前直接参与过一一二五教唆杀人案,算是有些经验,我做分析吧。”
“教唆犯分了好几种,秦海平属于典型的吸引型教唆。”
“我追溯了他过去在海公大参与的各种项目,发现这些项目的被访目标都集中在边缘人群以及心智不成熟的人群上,他借机从中寻找目标,与之发展接触,利用自己的在专业领域的造诣,对目标进行反复的诱导和教唆。”
“国内成例的教唆案比较少见,大多数作案手法也相对简单粗暴,多以胁迫和物质诱惑为主,目前最出名的案子就是以方嘉容为主犯的一一二五案。”
许月看一眼叶潮生,对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隔空推进他身体里的安定剂。
“一一二五案中教唆者与被教唆者,形成了一种非常稳定的哺育、控制关系。”
许月说着,朝汪旭点点头:“小汪,麻烦你把打印的资料给大家发一下。”
大家这才把目光集中到了汪旭手里的纸上。
许月解释道:“这是我之前写的一个供内部使用的研究型报告,我把其中对我们这个案子有帮助的部分摘了出来,大家可以参考。”
“一一二五案□□有四名被教唆的杀人犯。方嘉容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掌握他们社会关系和经济来源,目的在于完全消磨他们的个人意志。他的行为和计划本身,有很强的指向性。受害者多与他存在利益冲突,这也是方嘉容教唆犯罪的主要目的。”
“而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案子,受害者齐红丽、苗季,与秦海平都不存在这种利益冲突,外加现场的所有痕迹都指向了单人作案,导致侦查中一度完全忽略了存在同伙的可能。但随后发现,张庆业的行为模式不符合对连环杀人犯的侧写,他的第一个受害人,也是最重要的受害人,与之后的几个受害人侧写不相符。”
许月抱起胳膊,靠在投影幕布旁边:“从受害者的类型和特点来分析,我认为后来的这几个受害者才是他自由意志的选择。”
下面再次有人发问:“为什么?”
许月微微颔首:“原因很简单,后面这几名受害者,不符合秦海平对受害者的期望。齐红丽和苗季,都是有罪却未被法律制裁的人,这是秦海平挑选目标的重要特征。无辜的普通人,不能满足他的正义需要和道德需要。受害者是罪人这一点,能帮他消化‘杀人’带来的罪恶感。”
“但是张庆业的随后的行为显然超过了秦海平的预期。他没有预想到张庆业在这件事上,就好像开闸放水一样,一旦拉下了这道阀门,只要流出来一滴水,后面整个水库里的水都会跟着涌出来。”
“也就说,后面几名受害人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关系。”蒋欢看着他。
许月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一旦体验到了这种掌控生命的扭曲快感,有的人会上瘾。对普通人来说这不是一件想开始就可以开始的事情,而张庆业来说,这也不是想结束就可以结束的事情。连环杀人犯之所以无法停止作案,正是在于这个原因。”
会议室里一时间无人说话。投影仪“叮”地一声进入休眠状态。
许月拿起遥控器,秦海平的资料重新出现在屏幕上,继续说:“从张庆业的手法,以及后面接连不断出现的受害者来看,他很可能是秦海平第一个成型的,出现在公众和警察面前的‘作品’。这个推测主要来源于张庆业的失控。我个人认为,张庆业的失控是不在他预料内的,因为杀无辜的普通人不符合他的道德标准。”
“而这可能也就是他随后选择了暴力程度更低的徐静萍的原因。因为暴力程度越低,她的行为就越不容易失控。”
信息量太大,已经没人发问。
许月轻轻舒了一口气,继续说:“目前,我们认为他继续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原因有二,一是从他之前在方利案中不断干涉、试探警察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有在此基础之上的进一步打算。二是徐静萍和张庆业都已经被我们抓获,刀被折断了,他需要培养下一把刀。这个空白期可能不会太长。如果我们能够提早锁定他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可以在下一个命案发生之前阻止他。”
唐小池茫然:“这人海茫茫大海捞针的,我们怎么排查锁定?”
许月说:“他和张庆业、徐静萍的交往都长达数年这一点,侧面印证了他需要一个漫长的观察期和感化期,因此我们重点排查的目标,应该放在他至少三年前接触的对象中间。另外他广泛地接触边缘人群,这可以从这部分中下手。我怀疑他现在可能更倾向于那些已经有过犯罪记录的人。这种人不存在第一次的犯罪心理壁垒,所处的位置更加边缘化,更容易被引导。”
“比如曹会?”汪旭反应过来了。
许月点头。
叶潮生开口:“目前我们的工作,是尽快从秦海平参加过的项目的被访者里面,拟出一个初步的名单,然后再进行进一步筛选。这件事要做得快、做得静。秦海平的反侦察意识非常强,我们的动作太大,反而会惊动他。另外经过郑局批准,许月会作为编外人员,和秦海平进行接触,一切接触行为均要在我们的监视下。”
蒋欢急于将功补过,立刻举手:“叶队,我也可以去和他接触,我和他认识时间这么长,这件事我也可以。”
叶潮生看她一眼,却没搭她的茬,只继续说:“最近的值班表重新排一下,汪旭去领一套设备回来。另外……”他看了许月一眼,“这期间许老师就住我家。”
散会以后,蒋欢叫住了叶潮生。
“叶队,为什么不让我去?就因为我不小心给他透露过我们的信息吗?”蒋欢急切地道,“我这次肯定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我保证!”
叶潮生实在心情不太好,偏偏还要压下脾气来和蒋欢讲道理:“蒋欢,但凡可以不让许月去,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让他去的。”
“那就换我啊!”
叶潮生心烦意乱,眉眼间全是不耐烦的阴鸷:“第一,你脾气冲动缺乏思虑,不适合与秦海平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接触,第二,你们认识数年,相信我,他了解你,但是你不了解他。第三,”他顿了顿,呼出一口不情不愿的气,“你身上缺乏打动他的东西。”
蒋欢不甘心地追问:“什么东西能打动他?”
叶潮生没再说话,脚下一转便走了。
汪旭领了东西回来,把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到叶潮生手里,里面是两枚纽扣大小的监听器。
“这是能翻出来的最小的货了。”汪旭说,“但是这么小,电池容量也有限,一枚只能持续工作三个小时。但是也不能再大了,再大就太显眼了。”
叶潮生点头,走到许月跟前,冷冷地说:“来试试这个。”
他抬手就去解许月衬衫上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许月想伸手自己解,立刻被他抓着手拉开了。他微微发凉的手指擦过许月下颌热烫的皮肤,许月差点打一个激灵。
纽扣式的监听器后面带着一根挂针,刚好能挂在原先衬衫纽扣的位置。
叶潮生走开找了一把剪刀回来,剪了原先的那颗纽扣,把新的挂了上去,回头示意汪旭。
汪旭调了下设备,戴上耳机听了一会,接着朝这边点点头:“可以。”
汪旭又把充电器一并拿过来,手把手教许月如何使用。
叶潮生再没过来和他说过一句话。
下班的时候,几个同事嘻嘻哈哈地开起许月的玩笑,叶潮生也不搭腔,只闷着头在前面走。
回家以后,叶潮生一整晚也没怎么说话,仅限于必要的语言交流。
许月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他趁着叶潮生去洗澡的功夫,把装监听器的盒子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充电。
叶潮生擦着头发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玩意儿。
许月看着他,头一回结结巴巴地说:“这两天,你那什么,发信息打电话得注意点。他们下午把我的手机拿去弄了一下,信息什么的,他们全能看见。”
叶潮生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不知道是烦还是愁,一屁股在许月旁边坐下,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握着毛巾发狠地使劲擦了一下头发,才说:“说实话,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前面刚说坚决不许你去,后面你就去了。我作为你的爱人,不能兑现自己说过的话,作为一个警察,抓罪犯要靠一个普通人。你真的就非去不可吗?你不去这个案子我就破不了,秦海平我就抓不到了吗?”
叶潮生自认是硬汉那一挂的,硬汉可以柔情,但是不能矫情,不到逼不得已,他打死也不愿意说出这种酸话来。
许月伸手去勾叶潮生撑在床上的那只手,叶潮生一个不防,差点被他给带倒,不由得怒目着转过来,凶道:“问你话呢,说话啊。”
许月一瞬间有些无措,飞快地想要缩回手去。叶潮生反手抓住那只作怪的手,赌气一般,拉到嘴边,在许月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落下半个齿印。
一个偷偷勾人家小指头,另一个气得张口咬人。
这种交流方式很成年人了。
许月约莫也是被叶潮生这种“成熟”的行为惊呆了,竟然没往回缩,偏过头,认认真真地开始解释。
“我一直都在后悔。我以前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如果许之尧出事的时候我告诉你,我把这件事扛下来,我就不用走后面那么多弯路了。或者,如果我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不对,早点找人求助,而不是装瞎看不到,也许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许月的声音有点轻。
“包括陆纪华,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我没有救她是因为我不敢。我害怕任务失败,袁老就不会兑现承诺了。我也不敢承担没有救到她的后果。”
“每当想起这些,我都很后悔,又觉得自己很无能。我就是研究这个的,其实我很清楚我焦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什么受创后的应激,而是愧疚。”
叶潮生皱起眉,盘腿坐上床,看着许月的侧脸。
许月这段时间和他吃住都在一起,被养得很有些气色了。
“这些事怪不着你啊。你不能总是这样去想,你越这样给自己心里暗示,就越……”
叶潮生没说完话,许月偏过头来看他,那目光里饱含的复杂情绪,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不是,不是心理暗示,而是我那个时候,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许月说,“阿生,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勇气这种东西可能是天生的,你敢和父亲争吵对抗,可我就不行。”
他在海工大的宿舍里住时,夜半梦回,那些人,方嘉容、许之尧,陆纪华、还有他的老师、同学、文县的邻居、素不相识的媒体……这些人总会入梦来,化身成巨大的鬼影,不远不近地追着他。他只能拼命地跑,拼命地逃。他从来没有哪怕一次,直面他们。
不敢举报父亲的罪行,不敢面对同学老师异样的目光,不敢解救被困的受害人,不敢冒任务失败的风险。
他想当警察,是因为警察容易成为英雄,但最后他才意识到,他白白走上了英雄的路,却没有英雄的无畏和胆识。
于是命运一剑挥下,看他抱头鼠窜,笑他痴人说梦。
“我不想再躲下去了。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一回也躲不下去了。”他看着叶潮生,说,“我知道秦海平冲我来的,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不想躲了。我想主动一点,勇敢一点。阿生,你帮帮我,好吗?就这一次。”
叶潮生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握着他的手,半天吐出一个“好”字。
☆、昨日重现 四十七
曹会的案子已经进入尾声。
刑侦队最后一次提审曹会,唐小池主审,叶潮生在旁边坐着充当监工。
叶潮生盯着曹会的脸看了一会,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莫名感觉,脑子里划过一丝熟悉的感觉。
“等一下。” 他打断唐小池,站起来走到曹会旁边,开了他扣在椅子上的脚镣,“你站起来,靠墙,侧站好。”
曹会一脸任杀任剐,慢慢站起来走到墙边。
叶潮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把嘴捂住。”
审讯室里的人都不知道叶潮生这是唱的哪一出。
曹会照做。
叶潮生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抓住了那一点脑子里一直徘徊不去的熟悉感!
他和许月第一次去徐静萍的咨询室时,在走廊里带着口罩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的男人,就是曹会!
口罩遮住了他的脸,但是那双阴鸷的三角眼,一摸一样。
他把纸巾从曹会手里抽掉:“坐回去。”
曹会乖乖坐回座位上。
“今年年初,你去徐静萍的诊室干什么?” 叶潮生问。
曹会正低着头调整脚镣的位置,闻言,动作明显一顿,过了数秒才抬起头来,哑着嗓子问:“这和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曹会的第一反应不是问徐静萍的身份也不是否认去过,而是问,和他有什么关系。
叶潮生心里有数了。
唐小池会意了,跟着恶声恶气道:“问你什么答什么,有没有关系我们说了算。”
曹会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叶潮生示意唐小池接着审,自己起身回办公室,叫人立刻去核实徐静萍和曹会的往来。
汪旭拿着一张名单过来:“叶队,这是初步筛选的怀疑对象。”
“三个人,都有案底,至少三年前参与过秦海平的项目,目前都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婚配。他们已经按照这个去核实了。”
叶潮生拿过名单来看了几眼,开口:“秦海平玩审判游戏,他自己当法官,自己培养刽子手。” 他弹了下手里的纸,“你说是先有刽子手,还是先有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