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母亲的祝福
莱恩睡醒,睁着眼愣怔了片刻,突然猛地坐起身,周遭的阴沉寂静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怎么会睡了那么久?睡到天色已经快要黑透了!
他翻身坐起,匆忙穿上鞋子套上大衣,开门下楼。
不知道她……玉姨下葬了没有?他理应跟着去墓地送她最后一程的,可是因为这些天马不停蹄从北方赶回来,一路上还要照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大孩子,他太累了,竟然会一睡不起,昏昏沉沉睡过了头!
他曾经与那个疾病缠身的矮小妇人相处过一段时日,他沉默寡言,她话也不多,两人相处十分愉快。可是,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也是他,拐走了她唯一的儿子,让她那个一向孝顺的儿子无法在病床前侍候,令她抱憾而终。
这些,他难辞其咎。
他一边飞快扣扣子一边快步下楼,却在二楼的楼梯口遇上了那位顾小姐,他犹疑着放慢脚步,以他现在这个衣冠不整的面貌贸然出现在一位女士面前,十分失礼。
顾小姐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穿着,只是拦住了他的去路,将他拉到一旁的走廊上,朝楼下指了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跪下!”客厅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训斥,把躲在楼上的两人吓了一跳。
“爸爸正在气头上,你不要下去。”顾小姐小声说了一句,拉着他往侧面移动了几步,从这个方向,莱恩终于看清楚了客厅的情景,他看到薛时他们几个已经脱了孝服,穿上了平常穿的衣服,站在客厅里,顾云鹤坐在沙发上,手杖靠在一边,对薛时怒目而视。
听到这一句训斥,薛时膝盖一弯,缓缓跪了下去,后背挺得笔直,周围几个人想去拉他,都被他挡开。
顾云鹤端起一盏茶,不紧不慢抿了一口,缓缓说道:“挺有出息啊?不声不响,一走就是两个月,甫一回来,就去掘人祖坟?”
薛时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下一秒,滚烫的热茶水就泼了他一头一脸,茶杯撞在他肩上,又弹到地上,摔得粉碎。他跪得笔直,没有躲。
“顾先生!”叶弥生忍不住了,摸到薛时身边跪了下来,不卑不亢说道:“能否听我说一句?”
“时哥此番突然离开实在是事出有因,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跟您细说,并非他有意为之。当年时哥在监狱里受到李先生的照拂,两个月前,李先生麻烦缠身,被日本人盯上掳走,在这种境况之下,您希望时哥怎么做?是袖手旁观当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想,如果时哥是这样一个人,顾先生绝对不会像现今这般如此信赖他赏识他。就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不能坐视不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走得仓促,没能事先向顾先生说明情况,撂下这么一个大摊子,的确是他的疏漏,再加上玉姨走得太突然,他伤没养好就匆匆赶回来主持丧礼,实在是没有登门请罪的机会。顾先生能否消消气,原谅他这一回?”
“你这个眼盲的弟弟,倒是伶牙俐齿。”顾云鹤凉凉道,“行,这事先放着不说,你掘周家祖坟一事,又该如何解释?周振邦在葬礼上闹了一场,下午在墓地又闹了一场,这事明早一上报纸,我顾家将来的女婿,把人家祖坟给掘了,日后成为市民茶余饭后的笑柄,你有没有想过替我保全顾家的颜面?”
薛时依然笔直跪着,一脸平静,不发一言。
“这几年我不是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我当然知道你跟周家的过往。周家如今债台高筑,我有意盘下周氏的纺织产业一并交由你打理,因此今日我才让那周振邦进门,原本就是想要震慑他,让他知道你现在是谁的人,让他对过去的事后悔,可是你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都干了些什么?!”
顾云鹤从沙发上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指着他骂道:“我把你当半个儿子,可是这段时间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薛时抬头看着他,面上似有些动容,低声说道:“岳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母亲临终遗言,便是要与我父亲合葬,这件事,我必须去做,我知道这事应该提前与周家商议,但是我母亲没有时间了,我从北方赶回来,她等了我这么多天,我想早些让她入土为安。”
“还会顶嘴了?”顾云鹤怒火中烧,执起靠在沙发上的黑漆手杖,高高举起,劈头盖脸就要打下去,却猝不及防看到一个黑影迅速闪到薛时身前,半跪在那里,生生地替他受下那重重的杖击。
顾云鹤震惊地看着突然挡在薛时面前的年轻人,手杖打在那人的肩胛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蹙眉捂着肩膀,抬头望着顾云鹤,然后缓缓站起身,不动声色将薛时挡在身后。
“你是谁?”顾云鹤用手杖指着莱恩,对他怒目而视。
“岳父,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周家婚礼上的钢琴师?”薛时站了起来,走上前,与莱恩并肩,继续说道:“就是这位李先生。”
“神父将武器图纸藏在他身上,而他毫不知情,被情报局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投进监狱,三年来受尽磨难,出狱后又被日本人盯上,朝不保夕,日日提心吊胆。我时常想,是不是应该有人为他的苦难负责?岳父,我出狱后一直在兵工厂帮你做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寝食难安,我知道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还有一点起码的良知。李先生因为那些图纸被日本人带走了,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坐视不理,我应该去做点什么,即便不能弥补,至少得护他周全。因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金钱、名声、权势,这些虽然都是你给我的,但这些,却也都建立在一个人的苦难之上。”
“岳父,失去你,我可能会落得一文不名家徒四壁,但是失去李先生,眼睁睁看着他被日本人带走,我就连良心都没了。”
一席话,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莱恩有这一层身份,不知道时哥怎么会和这样一位李先生牵扯这么深,如今,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爸爸!”顾晚晚从楼上匆匆奔下来,一把挽住父亲的手臂,低声哀求道,“不要责骂时哥哥。”
顾云鹤微微收敛了怒色,宠溺地看着女儿,低声道:“这还没嫁呢就知道心疼了?他是爸爸为你精挑细选的丈夫,往后,他的一言一行皆是代表了我们顾家,可是他近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成体统,让顾家颜面尽失,爸爸教训他,是不是应该的?”
顾晚晚摇了摇头:“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觉得时哥哥没有做错什么。”
顾云鹤已是色厉内荏,再加上女儿苦苦哀求,此时气消了大半,他看着薛时,蹙眉道:“行了,你有你的道理,就冲你今天这番话,我饶了你。今天就这样吧,但是以后,我希望你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尤其是你身边这些人。你这次是安然无恙回来了,可是万一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女儿、把这么大的家业交到你手里?周家那件事我让人去打点一下,不会让那些记者在报纸上乱说话,但是你自己做事也要有分寸。我这就带晚晚回去了,听说你在北方受了重伤,这阵子就好好休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有空多去我那儿看看她,陈亚州要找你谈点事,你随他去一下。”说罢,顾云鹤挽着女儿,拄着手杖,缓步离开。
一屋子人都松了口气。
“锦之,去把药箱拿过来!”薛时扯着莱恩在沙发上坐下,解了他的衣扣,拉开他的领子查看他的肩膀。
顾云鹤没有下重手,莱恩肩上有一道浅红色瘀痕,微微有些肿起来了。岳锦之捧着伤药走过来道:“时哥,我来吧,陈管家有事找你商议,你们去书房。”
薛时点点头,转身对剩下的三个人说道:“今天都累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圆子,替我跟凤姨道谢,这几天葬礼全靠她张罗,辛苦她了。弥生,我送你上楼回房休息。”说罢搀扶起叶弥生,一边缓步往楼上走一边回头示意陈亚州跟上来,这一次,鹤爷特意把陈亚州留下,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议。
安顿好了叶弥生,带着陈亚州进了书房,在书桌旁坐下,薛时才长出了一口气,这焦头烂额的一天总算是快要结束了。
陈亚州见他一脸疲态,摸出烟盒,递了支烟给他。
薛时感激地接过,迫不及待点燃了。养伤的那些时日,莱恩是坚决不让他碰烟草的,不过那段日子他沉浸在爱情之中,也无心其他。
这人世间,让人上瘾的东西,有一样就够了。
“鹤爷查了日子,打算把婚期定在八月十八,已经差我着手婚礼事宜,他打算把桥南的静海公馆布置一下,给你们当新房,离家里近,他想要看小姐也方便。你有没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这两人过去不对付,但陈亚州如今看薛时,顺眼了许多,后来两人合作,一直都还算愉快,“你要是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来找我商议,那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
“你去张罗就好。”薛时是真的疲惫到了极点,飞快抽完一根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又翻了翻抽屉,找到另一盒香烟打开,摸出一支新的。
“鹤爷说,在婚礼之前,你还有一件事要完成,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另一件事,是关于当年小姐的绑架案的,我最近找到了关键线索。几个月前,我在法租界的黑市发现了一种药剂,能止痛,能催情,进入人体之后会致人产生幻觉,使人心里平静、安乐,但有后遗症,就是药效过后时常会出现记忆混沌不清,思维错乱,眼睛怕光迎风流泪等症状。”
“你是说……”薛时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蹙眉看着他。
“对,你记不记得我们那时候冲进那幢房子救出小姐的情景?”陈亚州沉吟道,“小姐在那屋子里被关了八天,我们进去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你有没有发现,她特别平静,几乎不像是被绑架的?你抱着她走出来的时候,她甚至还在笑。那时候你可能不了解她,小姐从小就是个柔弱的人,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她的表现,太反常了!而且,小姐被救出来之后,出现的一切症状都跟这种药物的后遗症相似。”
“说下去。”
“法租界里一直盘踞着几个大小帮派,其中有一个,叫作赤门会。赤门会这个帮派,前些年势力挺大的,但一直非常动荡,内部争斗不断,头目之间斗得很厉害,这几年安定下来了,发展得不错。最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调查他们,而如今这种药剂也查出来,是从赤门会流出来的,我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个赤门会与当年小姐的绑架案脱不了干系。”
陈亚州将随身带的文件夹打开,摊在薛时面前:“赤门会明面上由‘赤门五虎’管理,几年的内斗,‘赤门五虎’被彻底清洗替换,那五个人,有的被暗杀,有的被收买,有的被驱赶到外地,已经全都换成了听话的狗,但实际上真正掌握实权的人一直隐藏在幕后,据说是两位少爷,这两位少爷身份十分神秘,真实姓名不详,甚至是不是亲兄弟都不清楚,我初步估计,他们出身于法租界某个有头有脸的家族。”
“你查到的这些,岳父知道吗?”
“当然。”
“岳父希望我怎么做?”
陈亚州没有说话,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手掌摊平横在下巴那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时再也无心抽烟,将剩下的半支烟碾灭,向后靠进椅背里,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回去转告岳父,就说我知道了,这次,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送走了陈亚州,薛时在桌前默然坐了很久,一直到客厅座钟的钟声敲了十一下,他才缓缓站起身,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出书房。
一眼就看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开着一条缝,他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门,拉亮电灯,看到叶弥生披着外套捧着茶杯坐在窗台上。
“怎么还没睡?”薛时诧异问道。
叶弥生一怔,勉强笑道:“没事,我最近睡眠不太好,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又不在。”
薛时走过去,将他手里的茶杯夺过,放在桌上,将他从窗台上抱下来,放到床上,替他拿走外套,脱了鞋,让他躺好,给他盖上被子,拍了拍:“这阵子苦了你了,现在没事了,时哥回来了,快睡。”
叶弥生一把拽住他的手,急切道:“时哥,能不能陪我一会儿,和我说说话?”
薛时捏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强塞回被子里,声音温柔:“以后有时间,我会把北方的事说给你听,但是今天不行,我得去玉姨房里收拾收拾,看看她的遗物要怎么处理。”
叶弥生点点头。
陶方圆他们都已经回去了,寂静的厅堂里燃着白色的蜡烛,一个瘦削笔挺的身影静静站在灵堂前。
莱恩长久地望着遗像上那个一脸祥和的妇人,看到香炉里细长的香燃烧到了尽头,便又点燃了几支插上,双手合十抵在眉心拜了拜,直起身的时候,后背撞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他回头,薛时已经粘了上来,双手扣着他的腰,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深深嗅着。
事实上,在从北方回来的路上,薛时就暴露了无赖的本性,几乎时时刻刻粘在他身上,就像现在这样,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当时莱恩体谅他刚刚失去母亲,忍了。
然而,在逝者的遗像前这么搂搂抱抱,那就太不成体统了。
莱恩看了一眼遗像,皱着眉掰开环在腰间的手臂,推开他转过身,刚要开口,薛时便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楼上指了指。
莱恩立刻就懂了:叶弥生有可能还没睡,盲人的耳朵一贯敏锐,此时两人若是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只能横生事端,让这个家不得安宁。
薛时知道他沉默,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心生感激,扯着他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按着他的后背,对着母亲的灵位一起叩拜下去。
他们一起叩拜三下,起身之后,薛时突然捧着他的脸,欺上他的唇,就那样,在母亲的灵位前亲吻了他。
“时哥……”
听到从楼梯上骤然传来的这一声呼唤,莱恩心中大骇,本能地就要推开他,但薛时一手用力扣住了他的手,一手抚上他的后脑,贪婪地加深了这个吻。
眼角余光瞥见叶弥生披着外套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下楼梯,但薛时似乎并不忌惮一个盲人,也不打算放过他,甚至伸进舌尖,撬开他的齿关,与他纠缠。
“时哥,你在吗?”叶弥生已经摸索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直到他走到跟前,薛时才放开莱恩,扬了扬眉毛,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嗯,我在。”
莱恩无声地调整着呼吸,让过快的脉搏和心跳慢慢平复下去,带着怨怼看了薛时一眼,从蒲团上站起身走过去,扶住叶弥生。
叶弥生握住伸过来的那只手,很快就辨认出来,有些意外:“李先生也在?”
“我心里一直感到愧疚,想来给玉姨上柱香,毕竟是因为我,他们……才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莱恩如实作答。
薛时还跪着,仰起脸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扯过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吻着他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话。
“不是你的错,李先生,你不必太过自责。”叶弥生安慰道,“我原先不知道你的身份,还怀疑你怎么会和日本人有牵扯,如今……算了,都过去了。”
薛时挑眉问道:“不是让你早点睡?怎么起来了?这么不听话!”
听出他语气不快,话里带着责备的意思,叶弥生一怔,嗫嚅道:“我、我担心你……怕你太难过……既然李先生在这,那、那我就去睡了,李先生,你替我照顾着时哥,他平常最听你的话,你帮我劝劝他,让他不要哀思过重。”
“好。”
叶弥生竟然真的就这样原路返回,一步一步走上楼。
薛时还跪在蒲团上,突然一把扯过莱恩,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侧过头一脸漠然地看着离去的叶弥生。
橱柜家具上都蒙着白布,薛时将那些白布拉下来,看着屋里的摆设。母亲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她那些年清苦惯了,就算后来过上了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也依然保持着过去的习惯,衣食住行一切从简。如今,这屋里的一切都如同母亲还健在时的样子,薛时站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神情越发伤感,他喉结动着,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只侧过脸去,一手握拳,紧紧咬住了拇指,红了眼眶。
莱恩关上门,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道:“你去躺一会儿,我来收拾。”
薛时依言,在母亲睡过的床铺上躺下。
莱恩抖开一条毛毯替他盖上,然后开始收拾屋子。
其实,这间屋子里就真的如同他们看到的一样,没什么东西。衣橱里有一些新添置的冬衣,那个病弱的妇人平常几乎足不出户,亦没什么嗜好,信佛,但因为身体羸弱,也没法去寺庙,只在房里安了一处壁龛,每日烧香礼佛,闲来无事抄抄经书。
莱恩从抽屉里整理出厚厚一沓宣纸,纸上都是整齐划一的娟秀小楷,他看着那些字,觉得有必要把这些手抄经书收藏起来。
“在看什么?”
莱恩回头,薛时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纸张,神情有些伤感,朝他招了招手。
莱恩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立刻就被薛时一把带进怀里。
“没有什么要整理的,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莱恩脱了鞋,默默在他旁边躺好。
薛时从背后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喃喃说道:“她读过私塾,字写得好看,小时候,她手把手教我说,字要写的横平竖直,跟做人一样,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写不好,便用藤条抽我手心,抽到肿起来为止。”
“她怀着我的时候被家里赶出来,那些年我们一直吃不饱饭,她却硬要逼着我读书识字明事理,我那时候小,不能理解,长大后,我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莱恩伸过手去,却摸到一张湿漉漉的脸,他转过身,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是我带走了她的儿子,我有罪,对不起……”
“不……”薛时按着他的手背,亲吻他的手心,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从你婚宴上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她说了许多话,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又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喝多了酒,心中荒凉,便提早从婚宴上回来,睡了一觉,酒醒大半,他来找母亲,絮絮叨叨和母亲说了许多话。
也是那天晚上,他们母子交换了各自的秘密。母亲告诉他,她爱过他的父亲。
他告诉母亲,自己心里一直有个人,舍不得,放不下,藏不住,他一直捂着这个秘密,像是藏着一个宝贝,他从来没奢望过这份感情能有得见天日的一天,他只能想尽办法,把那个人留在身边,留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晚母亲听完,微笑着对他说道:“你是我生的,你眼睛看着谁,你心里想着谁,旁人不懂,我会看不出来吗?你把他带回来的那天,我第一眼就知道了。”
“这几年,你急功近利一心求成,我一开始不明白,我只晓得,我的时儿绝不是一个贪图钱财功利的人,直到他出现在我们家,你看着他的眼神,我便心中有数,你这些年的筹谋,都是为了谁。”
当时,他是慌乱无措的,他藏了许久的秘密,原来早已被母亲看穿。
“但是,我的时儿,爱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不是你觉得什么好就把一切你觉得好的东西都堆在他身边,你这叫自私,这不怪你,因为爱情原本就是自私的。但是你要学会隐忍与克制,学会理解与尊重,这一点,你要跟李先生好好学学,他的品德教养,让他把人性最自私的一面压了下去。”
母亲骤然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一紧。
“你有没有去问过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留在你身边,到底所求为何?”
“你是说……他是为了我?”薛时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这个可能性他以前揣测过,但是此时骤然被挑明,他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他、他从来没说过。”
“他选择不说,是因为他理解你,尊重你,他知道说出来的后果是什么,你们会面临什么,他不想你陷入那样糟糕的局面里,他一切都在为你考虑。”
“可是,他……我们……我们都是男人……”薛时慌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作为母亲,我当然希望你能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生活,但是,作为母亲,我也希望你不要延续我与你父亲的不幸,我希望我的时儿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希望我的时儿能得到幸福。”
薛时抱着莱恩,断断续续地叙述着那一晚的事,表情变得羞涩而温柔:“听了她的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去找你,想要问清楚,可是那时候你已经被日本人带走了。”
莱恩长久无话,他没想到,这个老妇人一直默默在一旁,早已将他们看了个通透。
薛时突然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
“檀……溪?”这两个字笔划复杂且毫无关联,莱恩不解。
“我出生的时候,她给我取名周时,表字檀溪。她说,在她们故乡的山里,有一条河流,那是一条住着神明的河,村里有传闻,说哪一天这条河干了便会大祸临头,于是每年村民们都会前去献祭祈福,可是几年后,那条河还是干涸了,之后,世道便乱了,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去逃难。那条河流的名字,就叫檀溪。我小时候不喜欢我的名字,也不想跟周家有什么瓜葛,便自己改了名,这个表字,也没有再提起,没有人知道。”薛时轻轻叹息了一声,“如今想来,她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这个名字。”
“不,她给你、给我们留下了祝福。”莱恩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他释然了,突然就没有了负罪感,原来,他们的爱情,早已得到过薛时母亲的祝福。
薛时像是取暖一般搓着他的手,深深望进他眼睛里:“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三年前,在周家的婚宴上,我就想认识你。但是,现在也不晚,我抓住你了,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准备好和我面对这一切了吗?”
莱恩静静看着他,与他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