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扇区B·第五十五章
威廉姆斯用了一个巧妙的比方,手指划动,让两个尾端交叠的发光漩涡现于半空。
他指向其中之一,指尖点了点漩涡中心,解释道:“我们的恒星,被称为卡辛诺拉太阳。它照耀人类生存的故土,又用它的力量划归一片星空,圈禁出空邈遥远的边界。现在的我们就算早已捕捉不到太阳的光辉,它还是在用法则牢牢掌控着我们。”
这种掌控便是,由这个世界所出的造物,永远无法离开滋养他的恒星范围,去入侵其他恒星的“领土”。人类自诩世界的主宰,却还没有强大到拥有对抗太阳的力量,法则不介意无知之人前来尝试,它的“不允许”只会在幸存者自认为来到边界,寻找那道可以逃离的星空门时、向他们无情昭示。
拉法尔看着这两个漩涡,看着它们尾端相连的那一点,那里本该是星空门的所在,是被学者笃定存在的东西,然而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不过是个装饰。
“第三库被誉为星空的观测者,在阿刻罗号出发之前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出口’可能根本不存在吗。”拉法尔表情微凝,并不理解。
威廉姆斯看向他,声音低而沉重:“在没有真正游到边界之前,鱼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身处水缸还是无垠汪洋。”
拉法尔陷入沉默。
确实是这个道理,人类原本一生都该站在大地上遥望星空,它的奥秘落不进这些傲慢者眼里。只有毗邻毁灭,无路可走,幸存者才会把目光投向这片从未到达的深空,被迫了解它。
他们是逃难不是郊游,无论什么难题都必须克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怀着这样的态度前进,没时间也没条件给他们论证。
然而——
拉法尔下意识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仿佛能在这里一眼看到那艘漂泊的航船。他眼睛里闪着不可说清的微光,面容中维持的淡然快要不见了。
循环航行是为找寻通过考验的办法?是已经失去目的地的孤舟不得已的徘徊?这里面哪个更令人信服,他心里已有答案。
或者该说,本应知道它的拉法尔只因听到新的可能,就像磁石般自然而然贴向这个正确答案。
他的心底腾窜出疼痛和冰凉。
原来,新世界根本无法到达。
【等阿刻罗穿过大回廊,新世界就在眼前!到时候让老头子我给你们做真正的美食!】
它本该代表长辈对后辈的疼惜。
【我知道你在担心阿刻罗号上大家的安危,但别太绷着自己了,等到达新世界,我们就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它本就是所有人向上的动力。
【感谢您和指挥官。不是所有部门都愿意接收我们,希望未来到达新世界,我也能所有报答。】
它是许多人最真挚的承诺。
【“科赛格桑”海域面积比我们的卡辛诺拉还要大,你说如果我申请一片海港预留地,指挥官会同意吗。】
它……应该成为咬牙度过万般艰辛的幸存者最甜美的那份奖励。
“新世界……”“去新世界。”“我想去那里,请带我们去新世界!我别无所求!”“求求你,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无数重叠的低语和哭号在拉法尔耳边汇聚,经过漫长岁月的衰减仅剩残音,可这些许愿声是那么熟悉,被缠绕其中的银发青年双眼微睁,心底的冰冷一路漫上胸口,他却不知道这些曾向他许愿的人都是谁。
他只有一些残存的感受,这是他无法实现的愿望,所以记了非常久,直到被迫将它忘却。
可是下一秒,重重暗潮急速退去,一道幻影走向拉法尔,对他许下唯一不同的愿望。
“到不了那里也没关系。”指挥官V的身影像揉进了碎光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声音。
他的语气并不温柔,既强硬、又坚决、并且急迫。
“留下来陪我。我只要你。”
拉法尔顿住脚步,走在前方的两个人同样跟着停下,一个谨慎,一个审视。
片刻后,威廉姆斯站出来,对陷入无言的俊美青年表示歉意:“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我们一心期待的新世界忽然变成永远企及不了的地方,我在知道这件事时也非常震惊……而这些您都遗忘了,我也许应该慢慢把它说清。”
“不。重点不是这个。”拉法尔蓦然而视,直取关键,“你说你们被欺骗已久,新世界的骗局一开始就有人知道?”
威廉姆斯看着拉法尔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点什么,随即发出不轻不重的叹息:“不知是来到星空后、还是在地面上就已得知,法拉契大人清楚这个真相,让指挥官前去确认过。”
他紧接着说起他们的“第一次”航行,指挥官因不明原因离开阿刻罗本舰许久,后来船上的人才知道,他是提前一步去往星空门,明确得知人类无法离开这片星域的事实。
“法拉契大人试图继续隐瞒我们,可是航行信息和探测器回送的指标没那么容易掩盖,萨耶罗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同步替换数据的能力……所以我们还是知道了,神匠和指挥官背叛了我们,为了提前占据船上仅剩的资源,他们要把其他人送给星龙当口粮。”
静默的空气中,威廉姆斯说起这段往事还是不胜唏嘘:“我至今还记得自己有多难过,那颗美丽的新星球,我们的新生活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唉,这样一看,还不如留在地表跟恶魔厮杀到底。”
可是,这就算完了吗。
补给终将告罄,人们知道自己出不去了,难道只会给出一句普普通通的感叹:“哦,我们的努力原来是一场空”,然后就对自己的命运逆来顺受了?
绝不会,这就是人性。
拉法尔静静说道:“你们把怒火宣泄在法拉契身上,他的脑污病症是那个时候感染的。”
V那段审讯的记忆也是真实的,那场“叛乱”根本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样。
威廉姆斯耸耸肩,仔细回忆了一下:“致脑污病变的药那么多种,我不知道是谁动的手。可法拉契大人确实有罪,谁让我们这位神匠没拿出完美的解决办法呢?他们这些立于顶点的人本该是万能的,这才有资格领导我们,否则,他就是不够格。”
他的语气相当无所谓,笑得有些尖刻。因为在旧世界,在神代的卡辛诺拉,这是理所当然的。
道德的枷锁和束缚在星空上更加松散,当伟大美好的目标戳在那里时,所有人彼此相安无事,合作奋进。然而当最后一丝希望之光消失无踪,人会变成恶魔,无法逃脱的航船将成为炼狱。
切勿……拷问人性。
拉法尔垂下眼帘。
V给他讲述的是一个童话。那个故事里,所有人都怀着无比的信念,团结一致,不惜把自己彻底改变都要跨越险阻。这艘船上的人没有一点肮脏品质,人类摇身一变,都成了内心满含真善美的好人。
可是怎么可能呢,人类在卡辛诺拉污浊的泥潭里浸淫已久,能把同类当资产和工具肆意挥霍,他们知道该如何踩着别人的尸体不当最先淹死的那个,真实的状况就该为己,而不是利他。
只要这些人中有百分之一的疯子和狂徒,就能把阿刻罗号搅得天翻地覆。
拉法尔好像知道,V眼里刻骨的仇恨因何而来了。
那艘船曾经,是否因人类自相残杀而血流成河?
乔在一旁哆嗦着嘴唇,低头不语,威廉姆斯神情平淡,对拉法尔说:“首席,我们选择登上阿刻罗号,不是为了在什么都没有的星空徘徊一生的。你应该能理解吧?”
——我能理解吗。
拉法尔也在问自己。他该同情他们的遭遇,遗憾于事情没有一个好的结果么。他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抨击对同胞痛下杀手的人,还是唾弃没有反抗就被杀死的人?他该替谁愤怒,替谁原谅?
拉法尔现在既不厌恶,也不混乱,像个冷眼旁观的人,不与任何人共情,淡淡道:“可是最后,你们都死了。”
威廉姆斯笑了笑,好像这也是无所谓的一件事:“是啊,谁都没活多久。狂欢过后,血多得漫过脚背,大家最后的贡献可能就是配制出不少有趣的毒物,欣赏自己和其他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乔发出一阵难受的呻吟和干呕,和笑着说出这些的威廉姆斯对比鲜明,似乎很能看出,在那次混乱中谁是被害者,谁是加害者。
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那么,他们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个答案不用说也知道,威廉姆斯在继续前行时自觉给出它:“是您拯救了我们,首席。您已经脱胎换骨,跟优柔寡断的法拉契大人判若两人,只有您这样的‘神灵’,才值得我们献上忠诚。”
拉法尔对他满是暗示的话语无动于衷,他们此时终于走出洞口,呈现眼前的是一片完全成为空洞的开阔地。
拉法尔投去目光,从岩壁上找到不少有石门的房间,它们环绕空洞形成一圈一圈的石窟建筑,堆叠出别样的美感,显然在离开阿刻罗号的数百年间,这些人来到岩带,将这里建立成庇护所。
可光是人类开凿和采集,不可能完成这样充满光铱的空洞,这里应该本来栖息过某种巨物,被后来的人类鸠占鹊巢。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人工躯的心脏就是星龙的核心,所以在夺取作战艇后,沿途捕猎星龙能让我们苟延残喘到这里。库伊伯残存的光铱能驱动我们带来的设备、休眠舱,我们才能等到您来。”
一些人从石门中走出,不乏拉法尔眼熟的面孔,他们大多神情漠然,却也有无比狂热的脸混杂在其中,他们无一例外在向他跪拜。
“阿刻罗号的航程不止一次,在我们之前也有逃脱的人,这处‘营地’是一步步建立的。”威廉姆斯说到这,惋惜道,“可他们的身体大多撑不住了,一睡不起,就会变成您看到的石茧。”
他的态度温和恳切,言外之意很明显,是想问拉法尔是否可以再用他的力量帮助他们。
拉法尔没有答应,但也没拒绝,只是说:“有些技术我已经不记得了,需要一点时间,安排快要撑不住的人去手术室……如果这里有手术室。”
然后他看向他的助理,点点他:“我需要跟乔单独谈谈,给我们安排一个房间。”
威廉姆斯没觉得意外,立刻照办,几分钟后,乔带着拉法尔来到他的房间。
拉法尔环顾整个空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对方保持安静,稍微看了看。
这个营地确实有营地的样子,人类开凿这里混合光铱的石头当作能源,房间里面打着暖光的照明,刷着白墙铺着地板,家具一应俱全,但走上去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应该是幻象魔法,跟船上设施原理差不多。
这里的一切应该都不过是石头罢了。
看来即使落到这步田地,人类还是要维持自己的体面。
“说说吧,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拉法尔看着乔的眼睛问道。
他出奇冷静,没有半点需要消化所得的意思。
“我……”乔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声音有点抖,“舷窗外冒出光时,我和周围的其他人都动弹不得,然后一些人从船舱里冲出来跑向机库,威廉给了我一个屏蔽器,让我躲过照来的光。”
如果没躲这一次,乔应该跟留在阿刻罗号的船员一样失去意识,梦游般回到休眠舱,开始新的“循环”。
“我其实想去找您,可是我不知道您去了哪里。”乔茫然道,至今还非常后悔,“然后威廉说,星空门前的‘清洗’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阿刻罗号要在这里清空光铱,船上各项系统都要短暂重启。只要一定时间内离开舰船范围,我们就能恢复过去的记忆,让我尝试后再做打算。结果,事情跟他说的一样,我想起我还是人类的时候……”
乔神情可怕,好像再也不愿回忆那个时候,宁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乔不会擅作主张,但被人煽动裹挟就不一定了。
拉法尔由此推测,人工躯说到底也是光铱驱动的机械,记忆操纵虽然来自脑中的神经束,但如果离开舰船,效果会逐渐削减。
可是一直被隐瞒真相的船员怎么知道这个“唯一的机会”,他们的屏蔽器又从哪里来的?
拉法尔没有为此思考很久,因为它很简单。
“是萨尔沃吗。”
四百余年前的三年前,他在萨尔沃住所中听到的那句“坐标”、在逃往黑暗的动力区前,那个人本来想去机库,真正离开阿刻罗号。
“是萨尔沃老师、副长、厄……室长。”乔对萨尔沃的称谓一再变换,两套记忆在他脑中产生一定的混乱,最终,他还是停留在副长这个称呼上,“他知道很多事,他的脑后神经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过去是您的副手,您很信任他。”
“谁的副手?”拉法尔眼皮一抬,盯住他。
“法拉契大人的副手,但,也是您的副手。”乔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顺理成章说了出来,“……您是纽特·法拉契的复制体。”
复制体?
拉法尔内心没有惊异,只是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萨尔沃临终前拼命说的那句“复制”,指的是这个。
“复制体的意思是我跟他有同样的遗传因子,可是我的身躯不是人类的肉体,我们一点也不相似,乔。”拉法尔有些冷淡地陈述事实。
“可、可是,您有他一半的大脑。” 乔缩缩脖子,手攥得更紧了。
“一半。”拉法尔有些好笑,“没被脑污拖累的那一半吗。”
乔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显得紧张极了,可是他确实只是在说他知道的那部分。
“这些都是萨尔沃副长说的……我原本是他的学生,他会说关于您、厄,法拉契大人很多很多事。”
乔说话语气极力保持得小心翼翼,不同的记忆在折磨他,他既无法完全把拉法尔当成他非常喜爱的那位上司,也不能消除他在透过拉法尔看另外一个人的想法,只得愧疚地咬紧嘴唇。
拉法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轻声说:“抬起头,乔。”
随着这句话音,他仿佛彻底荡空这里的紧迫感,驱使乔泪眼迷蒙地抬起脸。
“不用这样面对我。”拉法尔轻拍上他的肩膀,这不是个安抚的动作,鼓励也算不太上,只是单纯做个动作。
“首席……”
“不用相信那些说法。他们是错的。”拉法尔的声音显得冷静又抽离,“我就是我自己,不是谁的复制品。”
这话不像一句蛊惑,如同出口就成真理的事实。拉法尔绯红的眼眸轻轻一眨,强行给乔带去镇定和冷静,他告诉对方,如果找不到方向,就把恐惧和彷徨交给他处理,跟着他的步调。
乔由此捉住一丝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在骤然拔高的支撑中内心一定,用力点头,蹭去眼角的泪水。
他的声音变得坚定不少:“首席,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等外面的人安排好手术室,我先给你做个检查。”拉法尔轻轻挑起嘴角,“愿意当我的小白鼠吗。”
乔扯起笑容:“当然。”
可他笑意又很快收敛,在忧色中问道:“您既然收到我的留言,指挥官是不是阻止您来?他……”
“这件事过后再说。”
拉法尔略微沉吟,内心隐隐覆上一层阴影。
他必须来。看到这里,见到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来龙去脉。
否则,他将永远不知道V苦痛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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