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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觉醒

第56章 觉醒
“这都好几天了, 我儿子为什么一直不理我们?”

段南寻拉住主治医师的手,迫切问。

病房里,几度被下达病危通知书、被医护昼夜不分艰难抢回一条命的青年, 此时怔坐在床上,任黎黛在一旁握着他的手哭泣喊着他的名字, 也毫无响应。

好像只是被抢回了这具身体,并未被抢回他的魂。

医师叹了口气, 望向那年轻的病人。

本该是风华正茂的青年, 此时病容枯槁,一双罕有的漂亮眼眸,此刻死水一般静止, 毫无波澜。

“他听不见你们的声音。”

“为什么?”段南寻不解, “检查报告没说他听力受损……还是他神经哪里出了问题?”

“唉……”医师斟酌片刻, 才找到合适的例子, “段董有没有过注意力高度狭窄的经历?就比如,会议过程中偶尔走神,回神时就发现自己没听清刚才别人汇报的内容, 但实际上, 在你注意力转移的瞬间,那个人并没有停止过汇报。”

声音一直都客观存在。

只是没能被当事人捕捉到。

“病人现在就处于极度偏执的精神状态,俗称六神无主。我们彻查了, 他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器质性病变,所以,是心理问题。”

“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毕竟是多年旧识,出于私交,医师还是给了个并不专业的推测和建议,“我只能说, 这段时日你们最好盯紧他。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很可能脑子里还在规划他没完成的事。”

“你是说……”

“对。”医师点头,“已经和理智无关了。他被魇住了。只要被他钻了空子,他可能还会寻死。”

“……”

“我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只能说,人的注意力是会涣散的。你们持续和他说说话,如果能在他注意短暂从那计划中抽离的瞬间,被他听见,或许还能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留住他。”

“温和的方式?”

“是的。”医师叹气,“否则,接下来的治疗,不管是我,还是接手的心理医生,都只能采用强硬的药物手段,那对他的大脑神经,将带来严重的副作用损伤。”

刚目送医师走出病房,段南寻就听见背后扑通一声。

他回头,只见自己的妻子哭得因脱力跪坐在床边,手还颤抖地牵着长子的手。

“黎黛!”

被丈夫搀扶起时,黎黛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竟有一瞬的断片。

这些时日,她心力交瘁:

先是得知年幼的小儿子出了车祸,救下他的那个青年,年纪特别小,才21岁,正是大学刚毕业,人生才开始的阶段。

一个善良的孩子因自己对幼子管教疏忽,失去了生命,她收到噩耗时,已然悲恸难当,可她不得不收拾好情绪,先安抚年幼受创的、不肯睁眼的小儿子。

这边烂摊子还没收拾好,那边就传来补充的消息,死去的那个青年,是自己大儿子喜欢的人。

巨大的震撼,让她甚至无瑕思考儿子何时喜欢上了同性,她第一次以恐惧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长子,绝望地目睹他死气沉沉的表情。

他口口声声说没事,黎黛却很确定,他的处境只会比她更糟糕。

可太多事情要她处理,他表面上确实还能理智行事,她只能暂时分心于别的事情……

直到她接到通知前往医院,直到她眼见病危通知书的患者名上,写着她大儿子的名字:

段知影。

一场车祸,夺去了一个美好青年的生命。

也几乎摧毁了这对夫妻悉心经营着的小家。

“知影……知影……看看妈妈好不好?”黎黛喃喃地唤,声音已然沙哑。

但段知影只怔坐在那里,毫无变化,像一尊未点睛的木偶。

这些天,段知影接受抢救时,黎黛几乎没合过眼,只要段知影醒时,她就昼夜不分在他耳边说话,可他没给过一次回应。

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魇成那样?

段知影怎么就能一点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到底正经历怎样的创伤,到底内心正遭受怎样的苦痛,才能陷进那样的状态,不得片刻抽离?

黎黛无法想象,自己优秀的儿子,自己英俊又聪颖的孩子,怎么能一心只想着死?

“不许想着死,妈妈求你……不要离开妈妈……你要是走了,妈妈该怎么办……”

段知影没有回应。

“现在书逸也被吓得不轻,妈妈真的好累……知影,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好不好?”

段知影没有回应。

“那个孩子已经走了。妈妈也很难过,妈妈明白你的感受。你告诉妈妈好不好?你有多伤心,都可以告诉妈妈……”

段知影依旧没有回应。

人的耐力是有限的。

黎黛每一句剖心泣血的呼唤,都没能换来段知影哪怕一次回眸。

她疲惫,无助,跌坐在地,终于,不得不直面最糟糕的可能性,那个她一直不敢设想的可能性:

“知影,如果你真的死了,书逸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段知影没有回应。

可黎黛却感觉到,自己掌心攥着的男人僵直的手指,猛然一颤。

黎黛睁大眼睛,心跳加快,她连忙扑到床面,抓住这个间隙,对段知影说:

“知影你知道的,书逸是多么单纯善良的孩子,他那么喜欢你,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恨不得跟你一起去外面流浪……

“他现在还不知道,救了他的人,是哥哥喜欢的人。可他总会知道的,哥哥喜欢的人因为他死了,他会怎么想?

“如果他又知道,连最爱的哥哥也因为他死了,他又会怎样想?

“一个连养的小鸡生病了,都会掉眼泪到发高烧的孩子,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要么,爸爸妈妈会两个儿子都死去。要么,死一个段知影,剩一个生不如死的段书逸。知影,你真的忍心这么对书逸,这么对爸爸妈妈吗?

“知影,为了书逸,活下去好不好?

“知影,为了爸爸妈妈,活下去好不好?”

黎黛视线因眼泪模糊,但她还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呆滞了数日的儿子,缓缓地、缓缓地扇动睫羽,死水般的眸前一阵水光晃过。

她看见,段知影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左眼眶蓄着一滴泪。

只有一滴而已。

那滴泪滚落,只堪堪淌下脸颊,就干涸不见。

若不是留下了淡淡痕迹,怕不是会被黎黛当做自己的错觉。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段知影的手反握住。

她看到段知影转过来,直视她,轻启双唇,淡然镇定地回应:

“好。”

*

七年过去,黎黛至今能记得在医院目睹段知影回神后的那个表情。

因为那个表情,她自那之后,看了整整七年。

段知影从那天起,活过来了,因为一个新年,勉强吊着一条贱命。

一如这满温室美艳的反季的花,脆弱得一触即碎。

黎黛平静笑着,模仿段知影的淡然,眼泪却止不住从眼眶滚出来。

作为一个演员,她只是演,都会被模拟的情绪吞没,可段知影却在亲历那样的状态。

更遑论此时眼前已经哭得颤抖的段书逸。

“我们求助过很多人,想让段知影有质量地好好活着。有些人遭受创伤会失忆,那是生命的保护机制,我们甚至祈祷他能忘掉这一切,哪怕连带着忘掉我们也没关系。

“可是,没有发生这样的情节。段知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最痛不过清醒地茍活,他装作不痛,里头却一直在流血、破溃、发烂,无药可医。

“他活下来了。他没有对不起我们任何人,唯独没有对得起他自己。”

*

咚咚。

咚咚。

不知是不是因为读懂了段知影的情绪,车上的妙妙,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异常的心悸感,让妙妙不安,它扭动着身体,却发现自己小小的身体胀得难受,像一个被吹鼓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

这种难受让它产生一种危机感,那是与死生有关的本能,让它心跳愈快,更加难受。

“嗯嗯呜呜……”

妙妙虚弱地哼唧着,难受地扭动着。

驾驶中的段知影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注意到了小猫的异常。

他伸手触摸小猫的身体,蹙眉,“没发烧啊,怎么突然这么难受?是发情了吗?”

“呜嗯……”

妙妙也是第一次当小猫,它不懂,这么丁点大的小猫也会发情吗?

“虽然听说未成年的小猫也会发情,没想到这么点大的也会?”段知影思忖片刻,说,“什么时候带去绝个育?”

“嗷呜!”

妙妙当即支楞。

你听听你听听,说的这是人话吗!

“这就精神了?”段知影无奈一笑,见绿灯闪,才抬指快速揉揉小猫的额头,安抚道,“再稍微撑一下,我先送你去看医生。”

“嗷呜!”

“不会带你去绝育的。只是带你去看看身体。”

“嗷呜……”

刚才被段知影口头逗了下,小猫确实精神不少。

可等安心下来,身体的膨胀感又让它疲倦,它蜷成一团,大脑困顿起来,意识转而昏沉。

这和睡觉的感受不一样。

睡觉是舒服的。

现在这种意识的涣散,是不适的。

妙妙在混沌间迷糊地回忆起,过去,它也经历过两度类似的涣散——

那两片无色的海域。

那两段被它忘却的记忆。

一些声音片段混乱地闯进脑海:

——“我为什么总认为,昨晚的梦与你有关?”

身着睡衣赤脚坐在地上的段知影茫然地问。

——“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画馆门前的段知影赌气地问。

——“快告诉我何为真实吧,我的信标。”

——“我现在只能接受一个答案。小猫咪,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再告诉我。”

抱着它的段知影祈祷着呢喃。

这些声音在小猫雾气迷茫的意识里,炸开一片未知的海域。

它听见一个本该不曾听过的声音,在它耳边说: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

听起来很像段知影的声音,却比现在的段知影青涩一些。

好像是,过去的段知影。

——“公平起见,我也该交换我的名字。xxx”

后面的三个字,好像是段知影在呼唤这边的姓名。

只是小猫的身体打了个寒战,那名字就模糊地散去。

等一下,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我是谁?

告诉我!

可它已然到达极限,身体支撑不住,让它陷入短暂的昏迷。

小猫的身体关机了。

可莫名的,他的意识竟活泛起来。

他睁开眼,赫然见自己身处昏暗的书房,室内几无光线,好像刚停电。

唯一的光源,是书房内站在柜子前的邻家少年,其一手握着个水晶球,球身发着银河般闪烁的光,另一手则执着张大学校园卡。

他认出,那张卡本属于自己。

“我可没乱翻。”少年将校园卡递给他,一边抬下巴示意书柜的位置,“它就在那里。”

“好吧。”他没怪对方,只把手中温热的牛奶杯递给少年,并顺势交接回那张卡,“冥冥注定我们得交换姓名了。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段知影。”

他抬眸,只见自称段知影的少年目光融融地看向自己。

因停电后的昏暗视线,因唯一荧光闪动的水晶球,段知影的眼眸呈现转瞬神秘的光影,像某种沉郁的感情。

被那眸光钓得不由屏息,他莫名慌乱,无端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后,又故作镇定地低头,假装很忙地看手中的东西。

看他自己的校园卡。

上面印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姓名:

温妙然。

身体一激灵。

意识突兀从回忆中抽离。

它猛然睁开眼睛,呼吸骤停。

尚未看清周遭环境,大脑中最后呈现的结论,已然令它仓皇:

我是……

温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