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男朋友
春雨无声无息笼罩了江南大地,密集的雨丝针尖似的,无孔不入连绵不绝。朦胧烟雨中,碧绿的桑田在原野中铺展开去,一望无垠。
清明之后,祭扫了新坟,大家都回归到过去的生活里。顾云鹤给了薛时更大的权限,将收购兼并周氏的重任交给了他。
收购计划被正式提上日程。谈判桌上,周振邦看着那个坐在主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并不咄咄逼人,事实上,整个谈判过程中他都表情温和,仍然客客气气地叫他“二叔”,但是在关键问题上,他对周家丝毫没有手软。
周振邦心里滴着血,在收购合同上签字画押,自此,周家两代人几十年积业,就这样拱手送人,整个周氏纺织产业全都改姓了顾。
签完合同,薛时对他笑了笑:“谢你了,二叔。”他的表情,就好象多年前每次从他们家领了月钱要走的时候。
一系列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薛时果断卖掉了周氏所有设在外省的工厂和所有仓库里积压的存货,所得款项用于偿还欠款、抚恤死难者家属、重建被烧毁的厂房,只留下上海县城近郊的几处工厂,又从银行借了一大笔款子投了进去,这才算把摇摇欲坠几乎成了个空壳子的周氏纺织厂给勉强盘活了。
他虽然在经商方面有天分,但是甫一接触陌生行业,到底是两眼一抹黑,只能从头开始学,这也是这个时节他在浙江几处纺织原料产地到处跑的原因。
他在浙江拜会了一名与顾家有生意往来的老湖商,在这位前辈的引荐下去了浙江乡下几处规模较大的桑田,连续几天在潮湿泥泞的乡村里观摩学习,晚间借宿在桑户家里,桑户的家庭条件多半简陋,睡到半夜会有壁虎掉在枕边,惊醒之后便再也无心睡眠,只能在深夜里听着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每当这时,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总是在想这个时候莱恩是否也没睡,是否还坐在灯下,一手在空气中弹奏,一手在纸上写下几个音符,然后反复推敲、修改——那个人创作时惯有的动作。
他们从来不在家中幽会,日常相处也很平淡,在人多的场合他们甚至避免交谈与眼神接触,他们在外人眼中淡漠得有如君子之交。
薛时有时半夜按捺不住,从自己房间的阳台爬上房顶,蹲在阁楼的窗口向里观望,常常会看到那样一个背影,孤独得让人心疼。他看着难受,就蹲在窗外抽烟,默默守着他。
莱恩对这种暗无天日的地下恋情选择了默认和缄口不言,只有当薛时提出暗示,他们就会各自找一个理由分别出门,选在一个地方幽会,做些恋人之间亲密的事,分开后,又各自回家,神色如常。
这无法触碰的爱人,无处诉说的相思时时烧灼着薛时,让他在江南潮湿的雨夜辗转难眠。
次日,纺织厂一行人照例是在村野之中到处跑,见薛时神色不好,情绪欠佳,陪着他出来的梁经理心惊胆战,几次小心翼翼地问道:“时哥,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收购纺织厂的时候薛时裁撤了一大批忠心周家的老人,这位梁经理是新提拔上来的,三十多岁,会做事也会做人,跟着他身边那些人一起叫他时哥,但毕竟年长他许多,这一路把他当成了小老弟,对他颇为照顾。
薛时按了按太阳穴,青黑着眼圈摇了摇头:“不了,赶紧把正事办完,我要早点回家。”
底下立刻有人讨好地说道:“这穷乡僻壤的,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时哥你犯不着亲自跑一趟,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了。”
薛时笑了笑,不置一词。
为莱恩置办宅子筹备婚礼的时候花掉了他大半积蓄,那是他从少年时代就开始攒给自己的老婆本,然而那房子卖出去的时候因为发生过凶案不吉利折损了很大一笔钱。
他需要钱。他已经筹划好在崇明岛创办自己的兵工厂,早日攒够钱他就能早日解除婚约脱离顾家自己单干,从此和莱恩就再也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因此他自北方回来后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将兵工厂和纺织厂都牢牢攥在手里,拼命接订单,没日没夜地干,连顾老爷子都被他这个阵势吓了一跳,赞他这个拼命的劲头简直堪比他当年。
这次桑田之行颇为成功,和桑户签订了一份长期收购合同之后,一行人当晚就返回到县城。天色已晚,春雨绵绵,此时想要强行上路回上海也不合适,不得已,薛时只得又在县城里逗留一晚,住在一间还算干净的旅店里。
几个人在县城的酒馆里喝了点酒,梁经理很会察言观色,见薛时兴致缺缺神不守舍,便给他叫了些热汤热菜,嘱咐他吃了晚饭早些回旅店休息。
薛时并无什么兴致喝酒,也不想回旅店睡觉,听着梁经理的随便吃了些东西果腹,吃完便出门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缩进车里拉上篷子,让车夫在县城里随意转转,用以打发寂寥的时光。
在陌生的异乡,看着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街道,他想一个人想到心里发慌。
他看着黄包车夫卖力拉车的背影,恨不得拉着这名陌生车夫坐在河边,朝他夸耀自己有一个多么英俊多么才华横溢的恋人在等着他回去。
他看到路边依偎在一起举着伞漫步的情侣,他恨不得从黄包车里冲下去,对那姑娘说道:嘿,小姐,你的男朋友连我男朋友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看到因为母亲不肯买糖而哭闹不止的孩童,恨不得将商店里所有的糖都买下来送给她,然后对她说:看到了没有?如果他喜欢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一眼,我就为他全都买下来。
原来想一个人真的会想到生病,他恨不得向每一个遇见的陌生人炫耀他的恋人,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被这相思病折磨疯了。
雨越下越大,水滴打在篷子上,薛时双手抱臂坐在车里,目光发直地望着河岸边陌生的街景,却在一条不起眼的暗巷里看到了暴力的一幕。
几名手持棍棒的小混混将一个年轻人围堵在巷子里,那年轻人显然受了伤,手里也没有武器,但他似乎是个练过的,身手还不错,虽然脸上身上吃了几棍,倒也没让小混混们打垮,还勉力站着,与那帮人对峙。
“停车。”
这时,黄包车夫也看到了街角的一幕,低声劝道:“先生,您一个外地人,还是别掺和这些事,我们快走吧……”
车夫话音未落,却见薛时已经跳下车,回身随手扔了一张钞票给他,朝他摆摆手,让他离开,一边活动着筋骨走进那条巷子。
此时那年轻人背后遭遇偷袭,脑袋上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倒了下去,俯趴在地,却还没有失去意识,强撑着想要站起身。
薛时从刚才开始就觉得那年轻人面熟,这一回走到近前,他才彻底看清楚了他的脸,竟然是凌霄——那个情报局的小狗腿子。
薛时双手插在衣兜里,朝围殴他的那群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什么人?”小混混们吃了一惊,纷纷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见他孤身一人,立时面露凶相,朝他挥舞着手里的棍棒,恶狠狠道:“走走走!识相点,不要多管闲事!”
薛时朝趴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凌霄扬了扬下巴:“我说小子、都几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么没用?”
凌霄看到他,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冷哼一声,擦了擦额角的血迹,试图再次站起来,却被一个混混一脚踩住后背,又跌了回去。
最近,他在负责追查一宗军饷失窃案,本来这种事也不需要情报局出手,但因为涉案金额比较大,上头震怒,勒令情报局刑侦队亲查,他追着线索来到浙江这处小县城,准备顺藤摸瓜。但窃贼显然是有组织的,他无意中打草惊蛇,被追杀了好几日,带来的人手折损了大半,又被人在饭菜里下了药,醒来时一看自己五花大绑,武器都被搜了去,被关在一间仓库里,他拼了命才能逃出来,半途却被人追踪上,怎么甩都甩不脱,被逼到这处暗巷里,好巧不巧,正当虎落平阳的时候却被薛时那个小痞子撞见了。
“本事没有,脾气还挺臭?”薛时看他陷入这样狼狈的处境,心情十分愉悦,“这样吧,看在李先生的份上,我就帮你这一回,不过这份恩情我得记小本本上,将来你要还的。噢、你别担心,不必还给我,要还也是还给李先生。”
“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领头的小混混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冲上来,棍棒夹着劲风就要朝他脸上招呼。
凌霄趴在地上,面无表情地仰起脸。
薛时三两下就解决了那混混头目,随后被一群人围住,他没什么耐心跟他们缠斗,随手掏出枪就朝天鸣了一枪。
不远处的街道上似乎有人听到了枪声,正在朝这边赶来。混混们面面相觑,唯恐枪声引来警察,更怕子弹打在自己身上,他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薛时,背起昏迷过去的同伴拔腿就跑。
凌霄扶着墙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暗巷,身后那人却不依不饶地跟上来:“哟,你这伤势不轻哪,要不去我那对付一宿?不必谢我,我也不是无偿帮忙,都记小本本上呢,这恩情要还给李先生的,李先生在中国没什么朋友,你倒是算一个,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喂……”
“你说够了没有!”凌霄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刚一扭头,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陈设简陋的县城小旅馆里,薛时将一罐伤药放在桌上,又给凌霄倒了杯热水。然后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脱下被雨淋湿的外套,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见凌霄靠在床上,目光发直,薛时冷笑道:“你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上药?行吧,我给你上药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也得记在小本本上……”说罢他竟然真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本子,拔出钢笔就要往上面写东西。
“李先生他怎么样了?听说他离开了上海?”凌霄青紫着一边的唇角,鲜血染红了半边脸,脸色苍白如纸,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几个月前他与莱恩失去联络,到处都找不到他,但是他也拉不下脸去找薛时打听,心急如焚之时却接到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不得已只能暂时放下这些事离开上海去浙江查案。
薛时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就是想向别人炫耀他的男朋友,不为什么。
“噢,李先生啊,年前我和他去北方走了一遭,年后才回来,现在他住我那儿,他好着呢,你不必挂念。”薛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在乡下农田里待了好多天,他没怎么注意仪表,下巴上长出一圈青黑胡茬,这一笑,带了点痞气,眼神里充满快乐。
凌霄特别看不上他这副样子,自然也没什么好声气:“他去北方干什么?你怎么老粘着他?”
这句话一出口,薛时突然不笑了。他坐在凌霄对面的椅子上,坐得笔直,郑重其事道:“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有些不能公开的秘密,憋在他心里,憋得难受,非得找个借口说出来才能舒服。
凌霄一脸愕然,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薛时,仿佛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他所尊敬的李先生,竟然会和一个男人搅在一起,还是个下三滥的、不入流的小痞子?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薛时说完这句话,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大大方方地说:“自己上药,好好休息。我去隔壁睡,明天一早就回上海,这旅馆我付钱,你可以多住几天,养好伤再走。”
说完他披着大衣打开房门,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一脸严肃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讲清楚,不管以前你对他有什么心思,请你现在立刻断了那些念想,我不喜欢别人惦记我的男朋友。他把你当朋友,我自然不会与你为敌,但是我希望你掌握分寸,不要逾越了。”
说罢,薛时带上门离开了。
“哗——”桌上的茶杯被凌霄一把扫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盯着门口恶狠狠地骂道:“有病!”
第二日清晨,薛时天一亮就开始赶路,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晌午,汽车开到院门外就闻到饭菜的香味,家里新近聘请的厨子于老爹烧得一手好菜,听说他今天回来,朱紫琅甚至把酒都带上了车,和陶方圆一道去火车站接回了他。
出门十来天,如今回到家,他看到庭院里草木葱茏春意盎然,不禁驻足。
搬进这宅子时母亲种下的两株桃树已是一树灼灼,开得热烈。落花如雪,拂了满身。屋里传来琴声,从他这个方向隐约可以看到坐在窗户里弹琴的人,他突然就不敢往前走了。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他十九岁那年一个飘雪的冬夜,两处场景重叠在一起,真实而又虚幻,他生怕这是一场梦,只要他一迈步,就会支离破碎。
从漫天飘雪的凛冬走到飞花寂寂的阳春,他竟花了三年的时光。
“时哥,愣着干嘛呢?快进去啊,饭都做好了!”岳锦之在身后催促道。
薛时回过神来,笑了笑:“走吧,吃饭。”
走到玄关,琴声就十分清晰了,借着脱衣换鞋的功夫,薛时仔细听了一会儿,这首钢琴曲浅淡温柔,可是却莫名哀伤,深入人心,仿佛是在向倾听者讲述一个故事。
“李先生新写的曲子,真好听!”岳锦之站在玄关陪着他听了一会儿,由衷赞叹道。
他踏进客厅,琴声戛然而止,叶弥生转向他的方向喜道:“是时哥吗?时哥到家了吗?”
“是,时哥回来了!”岳锦之说罢转向薛时:“时哥你坐会儿,我去厨房瞅瞅鱼汤烧好了没?”
薛时走过去,笑了笑,对叶弥生说了句:“给你们带了很多土特产,二哥和圆子去车里搬了。”说罢,他转向坐在钢琴前的那人,突然弯腰,冷不丁就吻上了他的唇。
莱恩躲闪不及,慌乱之中手指触到琴键,钢琴发出一声低鸣,但在余音结束之前,薛时就放开了他,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容。
“李先生你怎么了?”叶弥生问道。
“没、没什么。”莱恩慌忙用手背擦了一下唇,瞪了薛时一眼。
刚才那一幕很危险,所有人都在附近,叶弥生还坐在他面前,假如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莱恩愤懑地看着他,但也无可奈何。
“时哥你回来得正好,你听听这首曲子,李先生写的,我非常喜欢,打算在舞厅里弹奏它。”叶弥生兴致很高,拍了拍钢琴,对莱恩做了个预备开始的手势,莱恩便开始弹奏。
薛时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只是专注凝视着弹琴的人,窗外开着一树深深浅浅的桃花,阳光透过窗户将那人近乎完美的侧脸线条勾勒出来,这场景美得让他心颤,薛时都看呆了。
两人非常默契地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莱恩闭着眼睛,自信地在琴键上动着手指,身体以微小的幅度摆动,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经意间睁眼,两人目光相触,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一曲完毕,叶弥生满脸期待地问道:“时哥,怎么样?这曲子还没有命名,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
薛时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随意答道:“我一个粗人,不懂音乐,能听出个什么花儿来?还是你们自己决定吧。”
叶弥生笑道:“我想给它命名叫‘情人’。”他并不能看到,他说出这句话时,旁边还在相视而笑的两个人神情骤变,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笑容瞬间消失,转成了紧张的神情。
叶弥生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我觉得这首曲子基调有点悲哀,听了让人难过,像在诉说一场隐秘的爱情,无法表达无处诉说无人倾听,只能在黑暗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自细品,多像在讲述一对不能公开的情人……”说到这里,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哀伤,“永远得不到,但是又放不下,不被理解,不被接受……”
薛时心中立刻拉响警报,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起眉,朝莱恩摇了摇头,因为他看出来,莱恩此刻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薛时伸手握住叶弥生的手,勉强笑道:“怎么这么悲观?这一天到晚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次从北方回来,时哥一直忙,也没空陪你,今天天气这么好,下午没什么事,时哥带你去公园走走,散散心,好不好?”薛时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叶弥生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没再多说什么。
沐浴完毕,莱恩穿了一件丝绸睡衣,将毛巾披在滴水的头发上,慢慢走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关门,坐下。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一本空白的五线谱,但他只是呆坐着,一个音符都写不出来。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坐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玻璃的敲击声,他一惊,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薛时蹲在他的窗户外面朝他挥手。
莱恩走过去,打开窗户。薛时矮身钻进来,落地一个转身,将他紧紧抱住。
“太想你了……”他把脸埋进莱恩潮湿的头发里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叹息一般,声音里透着委屈,“我都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莱恩搂着他,安慰地拍了拍他后背,没说话。
“怎么不擦干?”薛时注意到他头发还在滴水,立刻拿起椅背上的毛巾,按在他头上,轻轻揉搓着。
片刻之后,毛巾掉在了地上,两个人吻在一起,月光从窗口透进来,将两个紧贴在一起的影子印在地毯上。
小别多日,白天又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好不容易夜深人静爬上屋顶潜进来,薛时有些情不自禁,有力的臂膀紧紧扣着他,唇瓣紧贴上来,贪婪地吮吸汲取着他的气息,这一刻,说话不如拥抱重要,呼吸不如亲吻重要。
两人吻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察觉到薛时下面那处已经顶着他了,莱恩才回过神,用力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开,气息有些不稳,轻声拒绝:“不能在家里……我们当初说好的……”
薛时默默点了点头,却又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着,静静等着已经汹涌的情欲退去,片刻之后才哑声说道:“我知道,我在这陪你待一会儿就走。”
“明天晚上我会陪着弥生去百乐门演奏,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我在三楼等你。”莱恩附在他耳边哄孩子似的说道,说完吻了吻他的耳垂。
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薛时从背后搂着他,深深嗅着他发间潮湿的气息,察觉到他异常的沉默,不由问道:“在想白天的事?”
莱恩点点头。
薛时有些着急,抬起身支着头看着他说道:“我下午试探过了,他那一番话,说的不是我们,说的是他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说到这里,他觉得十分困扰,叹了口气:“弥生这孩子,从小多灾多难,后来眼睛坏了家也没了,我一直把他当成亲弟弟,捧在手心里疼,现在长大了,有时候连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怀了那样的心思,简直荒唐!”
“下午我与他出去,跟他说明白了,只要他一直安安分分的,不动别的心思,我就还像从前那样当他的兄长,给他治眼睛,给他挣一份家产让他成家立业自立门户。”
莱恩见他有些激动,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翻过身,轻轻摸了摸他的下巴。
他之所以心惊,是因为叶弥生下午那番话,说的不是他们,又是他们。叶弥生七窍玲珑,竟然将他隐藏在那首钢琴曲里的情愫描述得如此形象准确。不,也许是因为那首曲子让弥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与他相比,自己才是真的荒唐。
他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他同样身为男性,并且有婚约在身。
这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无法解释。
“你为什么不说话?”薛时突然坐起身,担忧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很介意我们这样……跟、跟偷情一样的?”
莱恩刚要辩解,突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李先生,你睡了吗?”叶弥生在门外问道。
两人紧张地对视了一眼,莱恩立刻坐起身,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扣住。
薛时将他扣进怀里,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突然想明白了,这样瞒下去不是办法,该来的迟早要来的,又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我们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去开门吧,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岳父那边,我自己会想办法去应付,或者直接就把这门婚事退了,我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男朋友,他们若是容不下我们,大不了我们就离开上海。”
“胡闹!”莱恩推开他,轻声斥责,然后打开窗户,朝窗外指了指,“回去睡觉,听话。”
“李先生,我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你。”叶弥生又敲了敲门。
莱恩整理了一下头发,系紧睡衣的腰带,快步走到外间的房门前,开门将叶弥生让进了屋,一回头,却看到薛时仍然坐在里屋的床上,晃荡着脚看着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莱恩赶忙朝他使了个眼色,用力摇了摇头。
叶弥生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摸索着走进来,莱恩扶着他让他坐下,他抱歉地笑道:“对不起,打扰你休息,明晚就要在舞厅演奏这首新曲,我觉得有些地方我弹的时候感情表达不到位,李先生能否为我指点一下?”
“好。”
薛时看着坐在灯下探讨音乐的两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悄悄走过去。
莱恩看到他站在了面前,眼中掠过不小的恐慌,心脏突突狂跳,生怕他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
但是薛时没有,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俯下身,唇瓣落在他额上,轻触一下便离开,然后动着嘴唇,唇形先是紧凑,而后微微拉长,似乎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一瞬间,莱恩有些恍神,他在猜测薛时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是晚安?
还是我爱你?
他还在期待那人再说一遍,却看到薛时微微笑了一下,无声无息走到窗边,轻手轻脚翻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