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世家出身的孩子似乎总是要早慧一些。
然而这对于姜陟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天赋,其实更像是一种最终延续进他剩下所有生命里的——
诅咒。
争吵,怨怼以及永远伴随着的冷战,是姜陟对“父母”这两个字的最初印象。
他模糊而又遥远记忆的最早起点,是在一张狭窄低矮的儿童床上,悬挂在床头的玩具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摇摇晃晃,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其实耳边全是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的,两个人几乎要撕破声带的尖利声音。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姜陟早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能大概想起的,便是母亲在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最后,用一种怆然无力的声音颤抖着问那个男人: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他并没有听见男人的回答。
所以母亲第二天早上还和往常一样开门进来叫他起床。
可姜陟却不是从这些事情里认识自己的母亲的。
姜遥青,一个再往前数十年,邶都天师界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的名字。
横空出世的璀璨新星,邶都天师学院成立以来第一位在毕业试炼一举夺魁的女性首席,只用了短短数年就使早已颓势尽显的姜氏重新焕发生机的下一任家主预备役,前途一片光明的天师署调查员,只是可惜……
似乎所有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加上“可惜”两个字。这一个看起来轻飘飘的转折,来自于述说者或真心或假意的叹惋,也藏着巨大的可以称之为“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他们都只会把这之后的事情简要概括为——
结婚生子。
于是,原先对于天才陨落的无尽叹息就变成了一种了然的没有多大意外的洞悉。
在这种苍白无意义的叙述之中,姜遥青光辉灿烂的人生,就只停留在了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之后,翱翔于广袤天地的雌鹰再没有张开翅膀。
所以姜陟眼中的母亲,和他听说过的那些传言中的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有着和所有童话故事里母亲一样的柔顺慈和,会在姜陟哭泣的时候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会给他做很多被赋予了奇思妙想但口味总不尽如人意的吃食,会在他睡觉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有着独属于母亲气味的吻。
只有从她略带着锐气的眉宇之间,才能得以窥见那么一丝昔日的模样来。
姜陟喜欢并依恋着这样的母亲,可他同样也喜欢,那个传闻里无所不能般的母亲。
所以他能看见,母亲在听到那些故事后眼底的哀婉和不甘。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母亲衣柜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那是她所有无处安放的错综心绪最后的寄托。
然而,她带不走姜陟。所以,她大约经历过无数个拿起又放下瞬间,却到底是没能迈出那最后一步。
她无法离开。
当然,这些都是姜陟后来才想通的。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拿起那个行李箱,早已久远得完全记不起具体的时间。大约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那个男人摔门而去,他躺在儿童床里忽然莫名地感到心慌。
于是,他偷偷下了床,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前。
他透过半敞着的门缝,看见那只经常轻柔地抚摸自己额头的葱白的手,提起了行李箱的把手,力气不知为何用的很大,连带着掌心都泛起了一片红色。
他在一片懵懵懂懂的无措之中,蓦然想起了那个男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只有你,可以留下她。”
于是他就下意识地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看见声音落下后,那只手猛然一抖,把手被握在掌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还是放下了那只行李箱。
箱子被重新放进衣柜,并且很久没有再拿出来。
日子就又这么过了下去,同样的,争吵和争吵过后的痛苦也在继续。
直到有一天,母亲眉间那最后一点可以瞧见过去样子的盛气也终于被消磨殆尽,受伤的雌鹰到底囿于囚笼,连最后的利爪都被强行磨平,失去了对天空的渴望。姜陟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他那天,不该叫那一声的。
这所有的一切都终止在姜陟五岁生日那天,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个有些小却十分精致的蛋糕,并当着他的面插上了五根蜡烛。
在蜡烛的盈盈火光之中,在母亲轻柔的歌声里,他许了他所记得的,此生的第一个愿望。
吹完蜡烛之后,他又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母亲。
“我希望你,可以变得和以前一样厉害。”
他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听见了她胸腔深处努力压抑却到底还是从喉咙溢出来的呜咽,似乎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不用只当我的妈妈。”
骄傲的雌鹰即使折断翅膀,也最终还是要飞入无际的苍穹,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归宿。
其实时至今日,姜陟也不清楚五岁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仿佛一颗叫做“早慧”的种子在经历过沉闷的萌芽期之后,终于生出一支完整的枝叶,让他提前十多年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要说出的话。
他从不后悔自己说了那些话。
母亲终于再次拿起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在一个星星很亮,月亮也很圆的晚上离开了家。
临走前她抱着姜陟,说等她变得和之前一样厉害,她就会回来找他。
姜陟问她那会是多长时间,她指着窗外那一枝开得正盛的杏花告诉他,等到这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妈妈就会回来了。
可姜陟没有等到那一天,一个星期之后,男人就带着他搬离了这栋房子。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棵杏树,也没有看到那些杏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所以自然,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知道她的难处,一个被磋磨了有五六年的人,独自一人叛出家族,能不能重新修炼都不好说,更何况变得和当年一样呢?”
姜陟的头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乎完全埋进了自己的两膝之间,声音也因此有些发闷。
“我知道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没有做到对我承诺过的事,就不会来见我。当然,我也宁愿她别再出现,就这样各自活着,对彼此都好。”
“她不可能会来见我的。”
“所以,我推测,如果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或许只是一个针对我设下的幻境。它大约是提取了我脑海里所有希望实现的幻想,它让我得到了那些我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这是一场为我量身定制的美梦。”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着听他说完这一切的林微明忽地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姜陟的发顶。
“你既然都已经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了,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也是假的吗?”
姜陟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上半张微微有些发红的脸,他看着眼前这个他自认为并不亲近的人。
“我不知道。”他嗫嚅道,“可能,我只是希望,希望你是真的罢了……”
林微明扔掉了手里的夹着的烟,又凑近了些,直视着姜陟那双因为回忆而显得比往常要柔软得多的眼睛,从大量复杂又不可捉摸的情绪里极为准确地攫取了其中一缕。
“你在害怕。”他突然说。
姜陟被他说得一愣,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直接道出他连自己都不太了解的情绪的,甚至于在他点明之后,他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掩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惶恐和不安。
哦,原来,他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林微明又问他。
姜陟也从来不是一个会藏着掖着的人,意识到了这些后他也十分坦然地回答:
“这个幻境为我植入了不属于我的记忆,创造出了这么一个符合我所有愿望的世界,那如果我离开了呢?现实中的我又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我必然不会拥有在这里拥有的一切,要不然,这些就不会成为我的愿望了。”
他的声音除了因为埋在膝间的沉闷之外,又染上了一点惊惧与茫然,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在那个我不记得的现实之中,我或许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也没有……你。”
“也许我是一个完全的失意人,一个普普通通甚至不配被你放在眼中的失败者。我比不上你,所以就嫉妒你,幻想你喜欢我,从而得到一些卑劣的心理上的满足……”
他越说越觉得可怖,眼神都变得闪烁起来,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抚上了他的侧脸,柔软的指尖带着点鲜明的凉意。
他抬起眼,再一次看向那张无论何时他都觉得清雅出尘的脸。
林微明的眉心不再紧蹙,似乎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松开,眼睛里也像是蔓延上了一层柔和的水色,衬得他冷然的五官都变得亲切软和了许多。
他捧着姜陟的脸,感受掌心之中他面颊的温热,声音沉缓又肃穆:
“我并不清楚这个世界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你的想象,但有一件事我却可以肯定——”
“无论在哪个时空, 我都会喜欢你。”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莫名让姜陟安心。
“所以,即使离开这里我或许就会消失,只要你想,我都会帮你的。”
他忽然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带着姜陟熟悉气味的吻,就这样落在了他的眼睑之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你只要记住这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