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想亲政吗?陛下?
当夜,清苑县文院。
案上已经堆了不少纸袋,都已经贴上了红色封条。
文院众人已经睡下,无人发觉,那一堆纸袋中悄然少了一份。
圣院,院长苏润卿正和文相聊天,文相吹了吹茶沫,抬头看了院长一眼,摇摇头,“兄长,何事挂心?”
“泽余,你我兄弟二人不知多少年没有去探望老师了,前些年他来京城,为兄却恰好周游各文院,不在京中,也不知道他近来身体如何,为兄想抽个空去遗忘谷看看。”
苏泽余没有说话,他是文相,也是帝师那场谋划的主要成员之一,自然知道苏仕元已经过世了。
可这个消息他不能跟他的兄长说。
“兄长是圣院院长,会试和殿试还需要兄长主持,且今年绥阳百废待兴,余有些政事不能通解,到时候还要请教兄长。”
苏润卿的眸子里充满了疑惑不解,他迟疑道,“泽余,政事你比我懂,何须问我,我还是想去看看老师,我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再过几年,这把朽骨就再走不得远路了……”
“再等一等,兄长,如今局势动荡,各地拜神会兴起,现在出京不妥……”
“局势局势,你就知道局势!你是不是不想去看老师,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老人家的教导了?”苏院长气得脸红,“你…你……我们的名字还是老师给起的!意为泽润众生,广庇天下寒士!为了一个拜神会你就束手束脚畏首畏尾!就是因为有拜神会我才要去!我不愿让老师知道我放任百姓被蛊惑而坐视不理!”
文相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挣扎片刻,最终闭了闭眼,“兄长,莫怪余长幼不尊……”
苏院长瞳孔一缩,“你……你要作甚!”
“余,恳求兄长就留在圣院,最近便不要外出了,有什么需要的跟门口守卫讲,会有人替兄长买来。”
文相满脸歉意告辞,守卫等他一出门,立刻又将大门关上。
身后传来院长颤抖的高喝,“苏泽余!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你一心只有你的仕途,你忘了我们本是一对乞儿!你忘了是谁将你养大、教导你为官要为民做主!你…你简直……”
苏院长憋了半天,骂道,“有…有辱斯文!”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再也听不见,文相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角有点湿润了,他知道承曦帝或许会对老师不利,毕竟承曦帝的心眼很小,容不得旁人比他声望高。
可是他最终还是大意了,让老师葬身在谷中。
他以为承曦帝不会那么快动手的……那天帝师询问他的意见,要不要分一些人去遗忘谷。
他沉思过后,告诉帝师寻花阁力量有限,漠北那边吃紧,还是先顾那头吧,遗忘谷不一定会出事。
帝师当时看了他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后来帝师特意去拜访秦廊秦老阁主,请老阁主去遗忘谷随行保护,他还觉得帝师大人是小题大做。
可后来遗忘谷的火海终于将多年前苏仕元跟他说过的话验证。
“泽余啊”,苏仕元轻笑着,声音温和,“你不能总是抱有侥幸心理,一次两次运气好没出事,可不代表次次都这样,早晚啊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几十年了,他一直运气不错,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
直到他终于湿了鞋,才发现一切无可挽回。
文相仰头望天,让泪倒流回心底,他在心中轻轻说,“老师……您当年可没说过……吃的这个大亏是要失去您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各地文院都来了钦差,而礼部的人与钦差交接过后,也启程返回自己的职位。
钦差先检查了各个封条,然后一个个拆封,用册子记录姓名与成绩。
记录好后,取前一百五十名张榜,他们不会在这里留宿,张完榜就走。
清苑县令李山看着还未张贴的榜单,皱着眉头,小心询问,“大人,是不是弄掉了?我县今年……”
钦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县今年多少学子参考?”
“这……三百又八十一。”
“没错,已经全部记录了,就是这些。”
李山看着榜首上两个刺目的乙,只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难……难道……
清苑县文院院长向他沉重点头,“我们……极有可能抽中御卷了……”
李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下力度不轻,他疼得龇牙咧嘴,倒抽着凉气道,“还不快扶起本官!”
院长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拉,可李山腿脚已经软了,站不稳也拉不起来,反倒是手一滑让他又磕了一下!
“老…匹夫……你故意的…吧……”
院长憋着笑道,“草民怎敢,大人毕竟官职在身,草民只有文位。”
李山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文位等同官位,县文院的院长跟他这个县令分明一个等级。
老匹夫就是故意在嘲笑他!
京城张贴了两张榜单,一个是在京学子的排名,另一个没有排名,只记录了一个人。
最上面写着:顺元帝:甲、甲。
然后抄录了《秋庭》在下面,包括了改卷人的批注。
最下面一行小字:原御卷在圣院门口桌前,任何人可自行翻阅查看。
皇宫之中,御书房内,江弃言低头坐着,在他对面,蒲听松正在看他的诗。
书房里的气压似乎越来越低,他脑袋也就越来越低,就在他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蒲听松终于瞥了他一眼,嗓音低沉,“陛下可是对臣不满?”
江弃言轻轻抖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
“想亲政吗?陛下?”
江弃言下意识抬头,那种如刀似剑般的目光让他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臣觉得陛下似乎是想的,陛下觉得呢?”蒲听松笑着看他,可江弃言却觉得这笑容非常不怀好意。
江弃言往门口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夺路而逃。
先生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了,快要把他骨头压碎了,他不禁蜷缩了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
“我不想……”他轻声,“先生,我不想。”
蒲听松没听出他语气里有不甘或者不服,只听出来他似乎很害怕,蒲听松笑笑,扫了眼手里的诗,念,“蒲影横阶蔽日华,江柳空垂傍旧槎。好诗。”
江弃言越发抖得厉害,他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翼翼观察着逃跑的时机。
然而才刚刚跑了没几步,肩膀就被搭住,先生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头皮,震得他头皮发麻。
“陛下这是准备上哪去?臣有那么可怕?”
就是很可怕!现在尤甚!
江弃言当机立断放弃了逃跑,他快速转身,双手环住先生的腰,用脸轻轻蹭了蹭。
“逃跑未遂,陛下这是打算跟臣撒娇?”蒲听松的手轻落在他背上,拍了拍,“好,别抖,抖成这样多少有失龙颜。”
魂都快没了,还要龙颜有什么用。
“先生别念了…我…我有点怕。”江弃言小小声,轻轻扯扯先生衣角。
蒲听松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他拉自己衣角是在卖乖还是要抱。
只是一会,蒲听松便弯下腰,把他抱起来,“臣只念了一句陛下就怕成这样,写的时候怎么没见陛下害怕?”
写的时候先生又不在身边,谁管那么多。
更何况……
虽然很怕,可他就是想要先生看到的。
东君未许承新露。
难道他们要永远这样别扭奇怪地相处下去吗?
江弃言把腿盘起来圈在先生腰上,他的脑袋埋在锁骨处,柔软的唇有意无意就印在锁骨中间。
欲拟长门犹讳赋,恐惊庭树又栖鸦。
蒲听松感受着湿软的触感,脑海中想起这最后一句诗,忽然就恍然大悟,依恋似乎变了质,江弃言对他不是那种对长辈的亲赖。
江弃言在这首诗里,隐晦表达了太多爱意。
他原本以为江弃言是托物寄情,以”蒲影横阶”暗喻自己遮蔽朝堂,”江柳空垂”自况孤立无援。颈联”寒蝉”句用《后汉书》杜密”罪使鸣蝉”典故,喻失声之苦;”孤雁”句化用庾信《哀江南赋》意,状彷徨之态。
他以为江弃言在对他表达不满,想要亲政。
但结句化用司马相如《长门赋》,虽以”恐惊栖鸦”暗指自己耳目密布,实际却是用了陈皇后的典故,来向自己表达失宠。
蒲听松为自己的想法震惊,他皱了皱眉,扒拉了一下缠在身上的人。
江弃言纹丝不动抱着他,眼泪哗哗直流,积蓄在他颈窝。
“十二年前,祖宗排位前,我们便已经拜堂”,江弃言带着颤抖的泣音,一字一句,“先生不认,觉得只是玩闹,可是我认。”
“我认了一辈子,把你当了整整十二年的夫君”,江弃言的鼻音越来越重,眼泪也越来越多,“先生你呢?你抛弃我,你控制我,你提防我,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可能会咬人的小宠物?”
江弃言一口咬在蒲听松锁骨上,很轻很轻的咬,他落着泪,含着锁骨模糊不清道,“我急了是会咬你,可我哪次咬你真用了力?”
蒲听松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换成是他想逃离这里了。
他不想听江弃言说这些荒唐话,他想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