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成亲前十日(上)
“为何要哭。”
琥珀瞳孔纳着昏黄。
簌簌飞雪从他面前划过。
古鸿意胡乱揉一把眼眶, 倒睫却越发严重,扎得瞳孔痛苦地张缩。
寒风吹走眼泪,留下干涸的泪痕, 要撑裂干燥寒冷的皮肤。
古鸿意忍着痛睁眼。
想看看他。
他少见地束了发, 鬓发工整, 小红系带。
古鸿意很久没见过他束发的样子了。上一次见,似乎还是在华山。
“不高兴吗。”
五年前才听过的声音。他说话向来不重,但很清晰,清音在山与山之间回荡, 落到少年时的衰兰耳中。
古鸿意笑出来酒窝, 错乱地哈着白气, 摇摇头。
“高兴。”
两人隔着赭红门槛。
他擎着灯, 灯火溢出。
照亮了古鸿意稍粗粝的面颊, 他抿出温温柔柔的笑。
古鸿意把银冠放在雪中,又正了正霜寒十四州。
白行玉对着霜寒十四州轻轻蹙眉一刹, 又忽然点头。
古鸿意向他张开双臂。等他扑过来,就捧起他的脸颊吻他。
要吻很多下。
门里,他眼神平静无波。
“衰兰送客手。”
他叫古鸿意的名号。
古鸿意感觉很陌生。还以为他会唤“古鸿意”。
“衰兰。”
他又平静唤一声。
“你如意了。”
“……我如意什么。”
古鸿意怔怔回答。
灯下,那双美目冷冽无比。
“你折磨了我一身疤痕, 打入一根骨钉,弄丢我的一泪……你自然如意。”
“衰兰,华山一败, 你就这般睚眦必报。”
白幽人张大空空的瞳孔, 凝视着雪中满脸泪痕的宿敌。
雪一瞬间便重得铺天盖地, 雪绒凝成了冰粒, 几乎是砸,砸的古鸿意头脑一白。
古鸿意伸手按住霜寒十四州, 走上前去。
白行玉一手提灯不动。
古鸿意慢慢走近。
白行玉反手去握别在腰后的锦水将双泪。
若古鸿意出剑,他便拔剑杀他。
古鸿意一步步迫近,慢慢将霜寒十四州从腰间拔出。
他冷眼等宽剑出鞘。
让这个贼一招,又如何,自己照样能轻而易举杀了他。
良久,没有等到剑出鞘的铮鸣。
古鸿意握着霜寒十四州,举起手臂。
扑通。
玄铁宽剑坠入雪中。
古鸿意毫不犹豫地松手,扔了唯一的武器。
他对着古鸿意不解地皱眉。
这是做甚?
不过,他不做不仁义的事情,既然衰兰亲手丢了武器,那自己也不应提起锦水将双泪与他战斗,这不公平。
衰兰沉默地走近,伸出手搭上他的肩头。
他本想反手拧他的筋骨,却意外发现,
衰兰没有使任何武功。
衰兰到底在做什么?
衰兰到底想如何?
衰兰颤抖着把他环在怀里,慢慢揉他的头发,把他发丝凝结的冰雪用掌心温度一点点化开,再将指尖插入其间,仔细捋顺。
他不喜欢人近自己的身。冷哼一声便把衰兰推开,衰兰一个趔趄,后退一步。
古鸿意并不急恼,垂眼,轻轻蹲下身。
他正疑惑蹙眉,古鸿意一把圈住他的小腿弯,趁他一瞬间的失衡,把他往自己肩头一归,整个坐到自己肩膀上,一手抓他的腿弯,一手控住他的腰,然后起身,将他整个人抗在肩头。
!
“走。”
“……你疯了。”肩头人哈出一口寒气,伸手去拧古鸿意的脖颈。
古鸿意干脆仰头,方便他玩弄自己的喉结。
“不要淋雪。”古鸿意颔首看他,声音温柔。
他坐在肩头,仍稳稳提着灯,俯身瞪古鸿意,眉眼是一片漂亮的冰凌。
“我们的恩怨稍后再议。”
古鸿意声音平稳,步履也稳,爱惜那盏灯。
“那现在……”
他不解蹙眉。
“先去暖暖。不要淋雪……”
扛着他进西厢房前,古鸿意抓着他的腰,把他轻轻放下,不待他脚尖落地,便捞起他的腿弯,改成了横抱。
白行玉习惯性地乖乖抬了脚,姿势很舒服地倚在他怀里。
很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娴熟。
*
古鸿意把白行玉稳稳当当放在床上,便出门将雪地中的桂花冠和霜寒十四州捡回。
上天当真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他不禁哈了一声。
记得花船上,白行玉遥遥指着明月楼,只道,若非自己落风尘,他们二人并无可能熟识。
这话竟应了验。
他怎么就失忆了呢。他怎么偏偏把自己忘了呢。古鸿意跺一脚积雪。
他单手推开西厢房的大门,门开,一道极轻极快的剑气瞬间破开了古鸿意的手掌。
鲜血迸溅到门里人的脸颊上,飞溅成一道血珠溪流。
白行玉双手执剑,横于唇前,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
“莫要挡路。”
古鸿意不慌不忙拭一把手掌,稳声问,“你要去何方?”
对方声音清冽如瓷,“我要回剑门。”
听到“剑门”二字,古鸿意腾升起一阵无名怒气,“呵,剑门……你可知,”话音未落,古鸿意却哽住。
这一切太复杂了。
设想一下,如果自己一身伤痕在宿敌家醒来,
是相信正派师门其实是坏人?
还是相信宿敌其实是妻子?
……
“总之,你不许回剑门。”古鸿意沉声,下了铁令。
“由不得你。”
对方面无波澜,手腕轻轻一翻,锦水将双泪便如高山瀑布飞流而下,纷纭的剑影迅速锁住了古鸿意四周几个后退方位,逼他出剑。
古鸿意咬牙抽出霜寒十四州,抵挡于胸前。
银亮细剑与玄铁宽剑□□撞,火光迸入雪地里,瞬间蒸成白烟。
花船上白行玉亲自教给自己“弄清影”,他的招式路数已然熟稔于心,古鸿意顺着他的剑气使轻功一翻,便破开他锐利的进攻,绕行到他的身后。
白行玉并不转身,只是反手一挑,轻剑便勾起古鸿意的衣襟,柔若无物的细剑霎时划破他的左肩。
血雾喷射而出,落了白行玉一后背。
古鸿意仍稳稳立在原地,双步开立,硬生生接下花剑的锐气。
他横起霜寒十四州拼力抵挡。
论强攻,白幽人那纤薄的细剑,怎么可能敌得过自己的霜寒十四州?
古鸿意狠狠压着宽剑,去压倒锦水将双泪,那双玉色的手持剑反于背后,很快承受不住霜寒十四州的威压,一步步后撤,最后紧贴上脊背。
古鸿意大口大口喘着气,手上再加一把力。
再狠力些,就能近他的身,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拉过头顶,把他锁起来。
不能给他距离使花剑。
论近身强攻,他比不过衰兰送客手的身法和肉搏。
古鸿意咬紧薄唇,直至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
成了。
玉色手腕仅一刹瘫软,古鸿意便不管不顾地近身,抓住他的手腕,手臂穿过他清瘦的腰侧,把它们拉到胸前并拢。
大手青筋暴出,指尖一弹,飞速为白行玉落了锁。
任凭他挣扎,古鸿意一把控住他的腰,把他整个抗在肩头,又重重压在床上。
手腕捏着手腕,呼吸紊乱相触。
白行玉被死死压在身下,双目中蕴着轻蔑,
“我恨你。”
古鸿意错乱地喘着气,捏起他的手腕拉过头顶,“我们成亲。”
“我恨你。”
“我们成亲。”他垂下黧黑眼眸。
“我恨你。……唔!”
“我们成亲。”
古鸿意一手拎起他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两指强行撬开说着恨意的唇。
指节粗糙,团起。胡乱堵住言语。
!
琥珀瞳孔一瞬间涨大,羽睫发颤。
“唔……”他唇瓣徒劳地动动,拼命摆脱。
言语完全被老茧粗糙的触感撑满、中断,他再无力发声。
指节弓起,碾着上颚。
身下人面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那双清冽的美目很快失神了。
“听清。”古鸿意呼吸全然紊乱,声音嘶哑,
“你的师尊一年见你两面,甚至不愿看见你的脸。”
“你的盟主把你关在深山,除了派你杀人还是杀人。”
白行玉紧紧合眼,不愿看他。
“这些年来,你当真觉得这样的活法没问题?
盟主剿匪的大军就在汴京,呵,你的师门要物尽其用,把你的腿脚折去打成骨剑。
……伤你的人不是我。我想和你成亲。我们的婚期定在十日后。”
“听清了么。”古鸿意稍抽出一节手指,让他回答。
白行玉去咬他的指腹,含混道,“我凭什么信你……放我回师门……”
古鸿意蹙眉,两指张开,把他嘴唇整个撑开。
唇齿之间,水色涟涟。
自己两指分开,牵出银线。
他的面颊涨着不自然的潮红,一路从眉宇涨到脖颈。双腕被捏在大手中一把拉过头顶,整个人牵成一条线,被狠狠压在身下,他却仍在拼命挣扎,心口一下一下起伏。
“放……我走……你这个贼……”
古鸿意手指团起,重新堵住他的口腔,彻底断了他的言语。
俯身看他,琥珀瞳孔一瞬间收缩,他终于渐渐软了下来,放弃了撕咬古鸿意的手指,稍扬起脖颈,顺着古鸿意。
他是在找呼吸。
大雪簌簌落下。
又许久。
身下人手腕渐渐泄了劲,整个人瘫软着。古鸿意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厮打,可那张脸潮红依旧,那双清冽的眼睛半睁着,水色晃晃。
他的瞳孔渐渐失焦。
心口有规律地一下下微弱起伏,偏过头去不安地蹭着被褥,像还未停止攻击。
古鸿意听见很细弱的一声,雪声,
丝丝缕缕,
一点点压抑着溢出,夹杂进雪声里。
一刹那,放弃厮打了。
一刹那,双腿失去反抗,却绷紧。
天色明暗的,临界点,雪骤然停了。
粗糙的老茧和雪一起退出了天色。
他一下子僵了,被抽空魂魄似的。
不打架了。
他抬眼看古鸿意。
睫毛颤颤,挂着潮红。神情很复杂,有疑惑,又有慌神。
古鸿意蹙着眉,迫自己翻身离了床,又沉声道,
“贼讲完话了。”
语罢,他转身拉开大门,闪身离开。
“呼哈,你……去哪……”
“我走了。如你所愿。”
梨花木大门砰一声合上。
白行玉抱着自己的肩头蜷起来,不住地颤抖 ,双腿不舒服地摩挲着。
他埋在被褥间蹭来蹭去。
眼眶酸得难受。
很久后,他嗓音沙哑道,
“衰兰,你回来。”
声音很细弱。
他被衰兰弄得乱七八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那人早决绝地走远了,才听不到。
话语刚落,下一秒,
“轰”一声,房门大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跨入室内。
带着一身寒气,一肩雪绒。
背着银亮的雪影,衰兰送客手的身影只剩高挑挺拔的一条弧线。
“想抱一会儿么。”
“……说话。不然我走了。”
“想。”白幽人蹙着眉,气息紊乱地呼着。一双美目赫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