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月亮(二合一)
雷劫覆顶。
谢逢野不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场面,却是历次迎雷之中最难忍受的一回。
惊雷躁动如擂鼓在耳侧,非把他此身这些骨头皮肉当做最破旧不堪的鼓面,敲打至筋肉寸断才罢。
哧啦哧啦地劈出大小数个口子,往时那些回忆才能寻着地方倾泄出来。
白迎瑕说曾有金龙献身,浮念成仙,月老从此来。
老怪物说他摔坏了脑袋,所以丢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彼时的小龙略懂些道理,也明白大人总喜欢同孩子撒些自以为是的谎,求些两相心安的自欺慰藉。
其实孩子只是不愿因一言争辩引出些多余又无用的教导来,他们什么都懂。
既然青岁和老妖怪不愿说,那就不追着问罢。
可是这些混球,就连当日歧崖之祸时,说个真相还要半遮半掩讲一半藏一半。
只说俞思化就是月老,其余的不肯再讲。
——他们是真的不怕谢逢野哪天气血上头干脆将这小玉兰打死泄愤。
如今再回百年,温情翩然浮现,知有一人,为他来,为他生,为他死。
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何其不公。
谢逢野想不明白所谓金龙和浮念台有什么关系,成意又为何因他频繁出手。
但能让他在此时知道俞思化就是柴江意,还不算太晚,冥王殿何其感恩。
我有所念人,在远乡,在眼前。
徂年惆怅,始放心上。
自光门中踏出第一步来,见到满屋狼藉,残烟笼雾人影憧憧,乱局一片中,角落里那衫天青却引去了他所有注意。
彼时谢逢野想:完了,他不一定能忍得住。
他实在太爱,实在爱惨了这人。
他想要拉着他质问为何就此离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他想要让他瞬时记起所有,好让他们可以借着昔日情分互诉衷肠。
他想要一刀斩了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新仇旧怨,此后天地只剩他们二人直到地老天荒。
他想要声声相诉爱意,想要拉住他十指相扣,抱住他衣带交缠,和他唇齿相依护递暖意,想要与君共赴巫山云雨。
偏偏这些冷刺荆棘一般的痴念妄想,谢逢野任何一条都做不到。
成意既是本事滔天,又再三相护,明知情劫难道也要毅然抽身,万般定有一个难处。
谢逢野害怕,到头来要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难处。
那他该有多混账……
他曾以为,若心有所属爱意该当宣之于口,可成意一次一次告诉他非是如此。
可叹可恨,天总不尽意。
偏他谢逢野担了这冥王一职,三魂七魄五感五炽,他再熟悉不过了。
诘问也好幻境也罢,即便人间急疾万千,却不能有任何一种让俞思化此身五感顿失两样。
除非劫损。
“是不是看不见了?”
怒雷滚滚如泼如劈,击打到玄色法障上溅出斑斑点点的辉亮,谢逢野却连看都没看。
俞思化垂着睫毛,雷云之下面白若薄纸,几缕烦恼丝飘摇不歇,他循着声音用眼睛去对谢逢野的方向:“好像是刚才光太亮了,所以伤了眼。”
他微微偏了偏头,让耳朵听得清楚些,听得雷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谢逢野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悬于额前,血珠成线连接,龙角顺出,一蓬巨大黑莲花应召倒绽于顶。
方才还汹涌难挡的天雷,在触及这蓬光莲之时尽数被震成了粉尘,无力得不成样子。
梁辰和孟婆齐齐回头,皆看得呆了。
在那俞家小少爷瞧不见的对面,冥王玄袍舞光,寒角生威,衣带悬饰皆于狂风中乱舞不歇,为此悍烈之力不曾漏了半分到那少年郎面上。
光龙从他的身体里现形,顺风而起,竟是将这天道大劫生生撕扯了个遍,那些前一刻还在嚣张横行的光咒符文,尽数被踩于龙趾之下。
巨龙翔天唳鸣,似呜咽,似哀嚎。
光影盛大交错,如创世一般。
冥王只是看着他:“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让尘被圈于梁辰身后,为着提防他寻着机会又要跑,早在抵挡雷劫攻势之时,梁辰就把他拘到了身边。
他呐呐道:“疯了……疯了!这般对抗天道!”
孟婆难得神色严肃:“闭嘴吧你。”
*
风静云停时,他们重回良云知的小院。
所有人都觉得恍若历经大梦一场,乍得平静尚且难以适应,忽觉恍然若失。
彼时冷弦声来得突然,瞬时将众人带走,独留小古和小安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会终于见到他们回来,小古开心得尾巴止不住地画着圆弧。
狗崽在众人之间撒开欢地窜来窜去,可气氛压抑得像是暴雨将至。
“我把白家姐弟连同俞家大哥一道送回俞府去了,也好方便我们快些解决一下良云知的事情。”
孟婆目光不善地看着让尘,旋掌化出灵笺递给尊上。
“这是属下在幽都查到的。”
“嗯。”谢逢野应道,眼神示意了梁辰把俞思化带到窗边那席软塌处落座。
“一世乱道,十世偿还。”他看着孟婆递过来的灵笺,“你明知自己所谓有损道心,有损德行,更是有人将你彼时杀业记到了你们药仙府头上,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不甘,又不愿让师父替你背去这些骂名。”
“所以死都不肯回身子。”谢逢野好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破魂一尊,再不回身子里去会有什么下场,这是下定决心要在这一世自我了解?”
让尘听得嘴唇微微颤抖,身侧的双手渐渐握紧,眼睛闭上,做了一个魂体根本用不着的动作,深深呼吸过后,才坦白地说:“对。”
“你可真是癞蛤蟆,挤一下跳一下的。”谢逢野振臂把灵笺甩到他脸上,可惜那只是灵光所化并无实体,猛力砸去也只能化作微柔辉光散开。
并不能将冥王殿此时的怒意传达万分之一。
灵笺上书,让尘有三错。
一错私自改命:药仙和问花妖族之间的纠葛那是几辈子之前就定下的事情,这般旧恨,妄图改变不是一日之功。且因多代残害,再加上红将军屠了妙手镇,是以药仙府近些年来所受供奉每况愈下,大不如从前。
让尘作为药仙孙祈成得意徒弟,身在其中自然焦虑万分。原来,受那万年诅咒影响,每逢问花妖怪需要献身做丹之时,皆要因背叛而起。
而背叛之人,定要是不世天中药仙府门徒,到了让尘那一回,原不该轮到他下界,应当是他的师弟。
可那个师弟天资超俗,颇有可以继承师门之道风,而背叛这种行为,一旦沾身便如魔咒难除,损身耗德,百代难消。
药仙府已见颓败之势,让尘岂能眼睁睁瞧着它就此没去。
是以私自代替那个师弟下界,如许多辈先人一般,背叛问花妖怪,最终自尽于内疚。
二错无法及时醒悟:本来嘛,历劫历劫,重在历后那些感悟,偏偏让尘此来痛彻心扉,乃至于他回到了药师府后依旧难以摆脱梦魇,心病渐成。
他想试图改变这个存在了千万年的诅咒。
也想要力挽大厦将倾。
最终寻得方法,笑得一妖之怨,若是凡人来消,百世方解,若是仙君身往,十世可除。
说什么情愿爱恨,讲什么痴随一身。
他对那问花妖,对那世轮转中辜负的妖怪,分明没有半分情爱!
怪不得,面对众人指责,他竭力不忿,言语中甚至对于幽都还有诸多不满,故意将每句话都重重砸到冥王的心头恨上。
他就是要尽力拖到自己身死魂销那一刻。
“你可真是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把我们都骗的团团转。”谢逢野冷笑问他,“试问本座若是没忍住脾气,一巴掌把你拍个稀碎。”
“是不是正好方便你把这个过错算到我头上?我说呢,你所做所为各项条理皆为通顺,若非有意安排那就本该如此,倒是难为你,缜密到了这般地步。”
让尘此刻卸下方才于诘问中那些狼狈,那些瞧起来与他这个温润书生面貌格格不入的声嘶力竭,再开口,已然是一个不世天上灵云绕身的仙君。
“本该让我十世殒命,十辈子不得好死,偿了当年之过,略平妖族之痛。”让尘苦笑道,“前面九辈子顺遂非常,我也没料到司命会将我写来百安城做一回他的孙子。”
“本来……用我此世灰飞烟灭,可换百年无虞。”
“好笑!”谢逢野凝着他问,“你是撒开手落得个干净,那些因你而受牵连之人呢?我问你,若是那白家长女香消玉损于你这劫虚妄,这个是你来背,还是你师父来背?届时妖仙因愤而围攻不世天,这笔过错你能背,还是你师父能背?”
让尘闻言,略带惊讶地抬眼看过来,怔怔地说:“冥王对不世天……”
“你管老子对不世天如何!”谢逢野原本就燥烦无比,面前这个拎不清是非的仙君可算是撞上门来给了他一个发泄口。
“呵。”让尘忽地摇头笑了,感慨过几声“难怪,难怪。”
随后才抬头认真说:“先前我是有心惹怒冥王殿动手,毕竟冥王殿在外风评不佳,都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若是脾气上来,便是西方无世祖在前都拦不住。”
谢逢野眯着眼看他,且有把握他是在变着法地骂自己。
让尘接着说:“可见若是要了解一人,需得亲至才知,人云亦云罢了。冥王莫恼,即便几日我命丧你手,也不会有人讲这过错强加于你头上。”
“至于那白家姑娘……还有先前列世因我而亡的故人,经我身销魂灭,亡者便能往生极乐,生者亦可安然无恙,我身亡之时,请罪书会递到天帝面前。”
“至于先前所说魔族围府,他们不过是借我药仙府对幽都之怨,加上我身在此处历劫,用此强做文章罢了。”
“万事都能消于我请罪一书,不过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好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叫谢逢野看得眸光阴翳来。
让尘却没察觉到异样,反而用双手将命缘线奉上:“此乃那个问花妖和心爱之人的命缘线,我若不拿着,实在找不到理由做这些。”
“先前多有冒犯,彼时我将临魂销之时,你们幽都鬼众忽至,小仙只好出此下策。”
他所说的是先前用命缘线借成意之力将幽都几人狠狠弹开之事。
让尘说罢,极快地转头瞧了一眼静静坐在床边侧耳聆听的俞思化,转过来行礼道:“谢过冥王偿小仙心愿,也在此祝冥王得偿所愿。”
小安没能忍住低呼一声,又急急地捂住了嘴。
他是见过叛仙的先例的,毕竟和阿疚首次当差就被派给了崔木上仙,很是惊心动魄地参与了一场乱战。
如今且不说尊上一行弦落之后消失无声,又全员脸色阴郁地回来。
这位药仙府的仙君更是口出惊人之语,震惊小安一辈子。
他在道君座下多年,从小童子听道闻策到了中童子,如今被指派幽都,也算成为了可以稍有作用的鬼吏。
天地三界人神鬼魔妖那些弯弯绕绕的爱恨情仇数不胜数,而无奈之处正如这位仙君所言。
因为太过久远,许是从创世之处就存在的老仇老恨。今人再如何不愿,再如何不满,都不能轻易改变,只好在不违背天道的基础上,一辈辈前扑后继地去做。
如让尘仙君这般愿用身死魂销来消解一二的更是不在少数。
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但好像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说到底,小安呆在幽都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些,对于幽都的行事风格不够了解。
此刻讶异之后捂着嘴环首去看列位尊使,却见他们要么面上一派云清风淡习以为常之姿,要么朝他看过来,眼底含笑,带着一幅过来人的姿态。
再看冥王,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臭。
这便是让尘的第三错了:凡事不论,凡事自己扛。
不世天那个地界就很喜欢宣扬此类并不健康的个仙主义,总喜欢告诉所有神仙:不论何时何地,献身救世理所当然。
哪怕只救一人,一花,一草。一木。
都是狗屁。
谢逢野执掌幽都数年,只瞧见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东西。
而且,幽都这回查出让尘生死薄上和良云知一般,是以他早就算好要在良云知这一劫里死去。
竟是招呼都不打,就把幽都盘算进去了。
“先前,藏着不肯说,是怕冥王不理解。”让尘文雅地递出命缘线,“如今几番诘问之后,识得冥王乃情义之辈,才敢吐露心声。”
谢逢野看他递出命缘线,如同将死的父亲在托孤。
“你说的这对苦鸳鸯,不会就是你那往世里同那姑娘一起联手陷你于杀境的人吧。”
让尘面不改色:“正是。”
谢逢野抱起手来,并不接他递来的东西:“你看我像是个讲道理的?”
让尘略觉得不对,还是点头称是。
谢逢野笑了:“那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我代你向晚一步来的师父说恩言谢,半带哭腔地说那些‘弟子不孝,此去绵绵无期’这种话?”
冥王在幽都听过太多了,张口就能说。
“你凭什么以为你说了苦衷,我就得成全你,你当我跟你一样在不世天上混呢?”
让尘:“……”
事情不对了起来。
“舍我一身,挽世仇一时,我辈……”
“——我呸,想做那光风霁月的英雄,也得离我远些!最讨厌看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师。”谢逢野打断他,“还想挽救世仇?你问过世仇需要挽救吗?”
尺岩听得咕咚咽了口唾沫:“……这可上哪问去。”
“尺岩。”尊上忽地唤他,“给他摁进去。”
让尘凌乱了:“谢逢野!!”
谢逢野慢慢悠悠地让开身子,任由场景重现,让尘又一次被拖向良云知。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走到了俞思化身边,不管身后如何吵闹:“现在还看不见?”
俞思化点点头,乖巧得不行:“可能……还要一会吧。”
“你倒有趣,一下子瞧不见了连怕都不怕?”谢逢野弯身凑脸去瞧,一时间凑得极近,然俞思化察觉不到,就静静地睁着眼,净眸透亮。
谢逢野在里面瞧见了自己。
但即便再瞧不见,俞思化也能感受到谢逢野带来的那阵微风拂过面庞。
他笑道:“就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还没能反应得过来会怕。”
谢逢野一动不动:“嗯。”
俞思化:“……你能不能不要离我这么近。”
“你知道?”
身后让尘声音逐渐变大,一天之内被逼着放弃了两回君子模样。
谢逢野只做不闻,挑眉道:“还是说,你看见了?”
冥王晓得不能急着让月老恢复记忆,但可没保证过能克制自己的情意。
还是在一个眼盲之人面前。
他可以笑得肆无忌惮,也可以说得温情似水。
俞思化当真弄不明白谢逢野这是怎么了,只是面上一阵热:“要不……你还是先把这位,这位人的事情解决了吧,大家都等着呢。”
“怕什么。”谢逢野还是把脸横在他面前,“这一屋子都是我的人。”
他说得轻松又慵懒,好似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偏那尾音飞扬,硬生生拖出些暧昧不明来。
俞思化没有再答。
谢逢野也不多说什么,就一直贪婪地把人看了又看,直到身后动静小了许多,他重新直起身来。
又故意伸手过去,擦着俞思化的脸,拽了一把窗外海棠,捏得指缝漏出花叶数片。
收手回来的时候,故意落下几片粉瓣,落到玉兰脸上。
俞思化:“……”
他被突如起来的细小微痒惊得动了动手指,而后暗暗呼出一口气。
怎么回事?
为什么先前凶得没边的人,掀门出去同白迎瑕打过一场,再回来就这般的……
俞思化心中很不想用这个比喻,可冥王若有尾巴,此刻应当已经高扬至天穹了。
面上如此,心声也没安静过半分。
絮絮叨叨念了许多,俞思化再从中挑挑拣拣,只有两个字“开心”。
有什么好开心的。
如今胸口不再疼了,俞思化乍听眼盲害不害怕这种话,当真没有半分畏惧。
他只觉得,好像只要有他在,有这个冥王,有这个谢逢野,天大地大,就不该有他俞思化害怕的东西。
不觉唇角已露浅笑,待他发觉时,倏地捏紧了手掌。
神色也即刻冷了下来:“冥王显然还有更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在我这里逗弄一个瞎子。”
“好。”谢逢野回答得甜腻,他只当俞思化是不喜这般轻佻,是以义正言辞。
没再多逗留,旋身往良云知那边去了。
此刻的谢逢野听不着心声,更不知晓身后那窗海棠下,俞思化平生许多煎熬。
——如何能对一个闻名远近的痴情人,有如此依赖。
实在不该。
万般不该。
再看那头,让尘魂归良云知肉身,才睁开眼来,双眸外泛心如死灰,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一下。
谢逢野囫囵往嘴里塞一把花叶,另一只手把那两根命缘线丢到让尘胸口。
这次力道小,却砸得让尘闭上了眼。
“我们幽都啊,向来不讲道理,你越不让我做什么,我越要做什么。”谢逢野烧火不嫌柴高,“要是你不跟我说那么多,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或许我就让你得愿去死了呢?”
让尘闭上眼,念起了清心咒,似是很怕自己当场呕出一口血来直冲天际。
“没你这样的,我也不知是谁教了你这些坏毛病。”谢逢野时常如此受人白眼,倒也习惯。
“天道在上,下有天帝,天帝之下诸神仙统御万物,有道是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前尘如何,无论如何都轮不着你这么个晚辈去换。”
让尘依旧唇启唇合地念着清心咒,谢逢野嘴巴也没停过。
“你们可是神仙,是人间供奉的偶像,没事就该按照自己的位置呆在神龛上,供天下万物膜拜。”
让尘猛地出声问道:“既如你这般说,大家各司其职各守其位,都要将那疾苦视作无物吗?”
“非也。”谢逢野摇摇头,“准确的答案我给不了你,毕竟我向来和天道都不大对付,我只想说,你如今闹这阵仗,可见不世天曾派来一兵一卒相帮?”
“还是说不世天看不到如今之乱?”谢逢野垂眸看他,“不过人有人瞧见,有人又当做没瞧见,有人希望你以此身了却一桩旧怨,好让他们轻松许多,本就有人该对旧怨负责,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你。”
让尘闻言,眨了眨眼,眼珠缓缓下滑,去看被放在胸口处的命缘线。
“至于人间,人家拿你当神仙供奉,又有几人见过你长什么样?又有几人当着你的面跟你吐诉过心声?神前不缺三柱香,世人敬神畏仙,爱的难道是你一腔怜世真心吗?你如今灰飞烟灭而去,难道他们会知道?”
“非到灾祸临头,谁会在乎你这一身救世之功?”
让尘听得没见蕴起薄怒:“照你这么说,世人都是庸碌之辈,神仙岂能有如此想法?”
谢逢野笑道:“为何不能?”又说,“难道你我不庸碌?难道飞升成仙就能脱俗?我看未必。”
他嚼着花叶,嘴里总是有盖不下的酸涩。
“都是活在天地间,大家都一个德性。真有那超世出尘的,早已神魂归于天地,可不会像你我这般,面红耳赤地非要争个高下。”
让尘不语,谢逢野接着讲:“都有念念不忘求而不得之事,若你此身今日消亡能彻底了去旧债一桩,本座亲自送你。”
“但你心知肚明,这就是你的求不得,妄想罢了,镜花水月的东西,舍命实在不值。”
外间廊下忽起微风,卷花飞叶,又静静落下。
谢逢野自己都笑了:“我本来不爱跟人说道理,可如今见你,不知怎的,话就多了。”
让尘问他:“那该何解。”
“自是无解。”谢逢野回道,“若万事皆有解,还要那普度众生作何,还要那满天神佛干嘛。”
让尘语噎:“那你方才分明说神佛无用。”
“我可没说这句话。”谢逢野一连笑出好几个音,“我是说你做神仙住天上就少下来嘚瑟,好好地守着供奉。”
“成神为仙,救世要做,安安稳稳待在神台上也很重要,若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谁都不能少。”
让尘不解:“如何说?”
“活一个念想啊。”谢逢野咽下口中花叶,“所有的祈求祷告,若能有只耳朵静静聆听,便是这世间三千红尘中,顶顶温柔的事了。”
“你就好好听,莫要再为一人一物做什么丧命的傻事了。”
“让自己死的值得些,若有那日天地遭难,我辈自该挡在众生前面,皆时少一个自以为是灰飞烟灭的蠢货,就能多一分力,多一分胜算。”
谢逢野如是说,让尘眸带惊愕耳中似闻震震轰鸣丝竹,眸里隐约能见鎏光映转。
他认命一般叹气道:“竟不知冥王如此通透……受教了。”
“昂,我向来都知道,只是如今心境开阔,愿意跟你多说几个字罢了。”
让尘想了想,还是问:“冥王说得有理,可……若是有朝一日你因情劫而身陷囹圄。”
“那我甘愿赴死。”谢逢野含笑,一口气推翻了之前的高谈阔论,他说得斩钉截铁,以致于让尘脸上的感动还没消散下去。
孟婆则是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让尘皱眉问:“那你刚才还说那些!”
谢逢野听他声音都高了几分,且精神气十足,不由被引得哈哈大笑。
“你能跟我比吗?我能为了爱人去死,你这么兜兜转转绕一大圈,胸口处放的还是别人的命缘线!”
“连个爱人都没有,你跟我絮絮叨叨。”
变脸之快,众人叹为观止:“……”
让尘一阵气噎,恍惚又头晕。
“冥王当真三界说话不算话第一人。”
谢逢野好性子地跟他聊了半晌,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药仙。
老神仙一脸疲相,纵使从头到脚都有灵光缭绕,可也不难看出他为这个徒弟奔走多时。
初见谢逢野,约莫又想起当日砸殿砸府之仇,脸色稍暗一瞬,才说:“即便冥王曾经荒唐闹事。”
他顿了顿,却见白发垂垂的老神仙躬身行礼:“老仙谢过冥王救我爱徒。”
让尘眼眶泛红跪在一旁,不吭声。
谢逢野大度地挥挥手:“你这老头弄那么严肃,倒叫我不会说话了。”
药仙孙祈成瞧见他手上还捏着花叶,时不时嗑瓜子一般往嘴里递去,问:“冥王如今……还吃草呢?”
谢逢野随口说:“已经吃成习惯了,难改。再说了,这法子当年可是你教给我的。”
孙祈成听罢,脸上又是一暗。
他们药仙府上下可如何都忘不了,冥王当年劫成归来,非要来求药,可他们知道那药之珍之贵,可生幻像满足当时心愿,自然可见心心念念之人。
但更重要的,那味药早已流落人界,可解顽疾,延寿命。
最后一次有过记载的,便是在良家人手里,到了百安城之后就再寻不得。
如今说来,谢逢野却忽地想起彼时风雪满城,柴江书突起恶疾,良密之兄带药前来,没用多久便药到病除。
“你当时怎么不说。”
孙祈成白发流银,满脸长辈慈爱之相,胡乱扯了个理由:“因为你当时说话太冲,我药师府不爽快。”
谢逢野眨了眨眼,再咂咂嘴,最后点点头,才笑说:“老东西,你骨头还挺倔哈。”
孙祈成面不改色惭愧道:“彼此彼此。”
“这个不提,那他。”谢逢野猛地指向地上跪着的让尘,“他为何要说这辈子来良家做孙子都是司命因我而为?”
孙祈成闻言,抬头看来:“你不知道?”
谢逢野:“知道我还问?”
“当年你幼时病重被送去昆仑虚之前,司命曾喊打喊杀的带着你幼时那群小仙童玩伴来讨药。”孙祈成回忆着说,“他一人高高瘦瘦于仙童之间,显得……”药仙顿了顿,评价道,“尤为忠肝义胆。”
“当时我府乃是让尘在守,故而打了照面,没取到药,司命自然记恨。”
“哦?”谢逢野问,“那为何不救我?那药又流落人间了?”
“非也。”孙祈成抬眸看冥王,语调微沉一瞬,“天帝有令不可给,至于你们兄弟之间如何,我便不知了。”
他说是这般说,偏要添补一句:“我……我药师府有苦衷,想来这句话冥王已经听过多次了。”
“这样啊。”谢逢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药老,你年纪大,都快活成个老精怪了,容我问你个问题。”
孙祈成额头青筋微鼓,仍不缺风度,略带些咬牙切齿:“冥王殿请问。”
“我哥他早先和昆仑君熟吗?”谢逢野问,“私情如何?”
“这个嘛……”他问这个问题倒让孙祈成稍显意外,“就我所知,并无甚私交。”
“哦?”谢逢野语调奇怪地扬了一声,又问,“那昆仑君和魔族呢?熟吗?”
孙祈成只笑:“老仙连过往几年都快数不清了,又如何知道创世之事?遑论天帝也好,昆仑君也罢,老仙同那二位,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碍于当今青岁天帝乃龙族出生,又往前推龙族当年大祸仅留下这兄弟俩为昆仑君所救。
但青岁很快便带着弟弟奔赴不世天学道,极少来往昆仑虚。
“直到当日金龙曜日,浮念花败,成意出世。”
谢逢野来了兴致,又装作不在意地问:“都在讲这个故事,却都讲的没头没尾,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着,难不成月老是我生的?”
孙祈成还是难以熟悉冥王这般说话风格,“若问这个,老仙却不熟了,既是旧仇,或许要找上古神仙。”
“老怪物不就是上古神仙。”谢逢野说,昆仑君到底年方几何这个问题他一直都不晓得,但老怪物有意隐瞒多年确是事实了。
“还能找谁。”谢逢野瞥着孙祈成,“白氏妖仙?”
孙祈成不置可否,却笑出了别具一番的“孺子可教。”
突然话头一转,问道:“对于今日此事,冥王如何看?”
“此事?何事?”谢逢野反问道,“是你这好徒弟,还是天帝,还是那昆仑君还是……天道?”
“但看冥王想如何作答。”孙祈成说。
“我嘛,我没什么看法。”谢逢野淡淡地回,“知人不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孙祈成却开始高深莫测起来:“谁人不识局中人,不知已是局中人,天地一盘棋呐。”
“听不懂你们这些老头说话。”谢逢野漠然地转身面向让尘,破指画符,隔空拍到了他额头间。
这是血契,受制之人,不得乱说。
孙祈成在旁未加阻拦,只是待他契成之时才开口:“我徒如今行此大祸,老仙这就要带他回去受罚,自当是没有机会到处去宣扬今日故事的。“
“你懂什么。”谢逢野搓搓指尖,“有的是他不能讲的东西。”
“不过,你如今要带走他,可要将良府安顿好了,毕竟良云知可是金贵公子。”
“这是自然。”孙祈成颔首,“虽然很不想当面如此说,可冥王于我药师府有重恩,今后若有需要,直言便是。”
“省省吧,两次求药都没给。”谢逢野不打算领这情,摆摆手道,“那你们看着办吧,再会。”
让尘看着冥王带着一堆人人鬼鬼离去,身影投进光里,踏过海棠纷纭。
“师父,我好像知道了,为何幽都鬼众对冥王,这般誓死衷心。”
孙祈成晃着脑袋:“为主,掌境,冥王做的通透。”
让尘不解扬首:“那……做人呢?”
不待药仙再回答什么,未走远的对话传进屋里。
俞思化被扶着往前一点点慢慢地挪,谢逢野说是让梁辰来扶,可他才将手搭上去就摸到了冥王袖口那些银贴卷云……
此刻身后一堆鬼围着,他不好戳破,也不理解为何没有鬼戳破,就这么依着他家冥王撒谎。
俞思化只好强找话题,小声地问:“药仙不喜欢你?”
“别乱说,我人缘很好的,上天入地去到哪都是夹道欢迎。”
“那他……”
“我和他八字不合。”
*
从俞府出来时,日近黄昏,柔和霞色遍铺天际。
待将俞思化送回府上,谢逢野又领着鬼众回了姻缘铺。
才进门,孟婆先把脸贴了上来,嫌自己额前挂饰碍事,一把子掀开:“尊上!拍我!拍我拍我!”
尺岩也不遑多让,见孟婆已有所心动,更是摘了自己的脑袋递过来:“老大!先拍我!!”
谢逢野被堵在了门槛边,就连一向沉默少言的梁辰都说:“我身为幽都副使,自该我先来。”
“走开。”谢逢野心情大好地推开面前两张大脸,“你们当本座的血取之无竭吗?”
孟婆见状又改换思路,扯着谢逢野的袖摆:“那好歹就让我们跟你在人间吧!行不行!行不行!!”
谢逢野被她晃得头晕,连忙道:“别,别摇了!哎我说梁辰,你们什么时候能学学目有尊长,啊?你管不管?”
梁辰没回答,倒是一旁的小安看得有些心慌。
——副使笑了哎。
上一次看见这张脸笑,还是在良府门前,众鬼把他团团围住,逼问俞少爷的身份。
小安:!
尊上知道俞少爷的身份了!
他一腔死谏之心浴火重生,当即噗通一声跪在气氛欢快的姻缘铺中。
“尊上!成意上仙多年来未出纰漏,浮念台也井然有序,是以当年之事必有苦衷,上仙此身仍在劫中!!!万万不可伤他啊。”
大家被他这架势劝得一愣,谢逢野越过几道身影去看那伏地而跪的小安:“他此劫若不成,或丧命于他人之手,会如何?”
事到如今,小安不敢隐瞒:“会五感尽失!!劫毁,身亡啊尊上!!!”
谢逢野瞳孔猛地一缩,带着疾风冲杀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五感,五感尽失啊尊上!”
谢逢野怅然若失:“五感……怎会如此。”
小安硬着头皮喊:“你千万别杀他啊!!”
谢逢野的怅然戛然而止,一时间屋内众鬼看向小安的目光都奇异非常。
还是尊上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后大家的嘲笑都一字不落地落进小安耳里,给他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孟婆把这个忠肝义胆的小仙童扶起来,向他解释原委。
“听明白了吗,所以方才尊上给那让尘下了血誓,是不准他出去道破俞少爷的身份,是在护着他。”
小安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头,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问:“那你们是在?”
“我们。”孟婆扬眉道,“我们当然是在让尊上给我们也下血誓,先让尊上安心,我们就能留在俞少爷身边照顾他。”
孟婆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一暗,又猛地转身而跪:“尊上!我此身此命,乃幽都所救,乃尊上所救,请尊上许我留在人间护住俞少爷!若弄丢了人,我用身死魂销来赔!”
她这头话音未落,尺岩也跪了下来,谢逢野抬起眼皮:“都起来。”
又猛地指向梁辰:“你也跟着胡闹是不是?”
梁辰面无表情:“请尊上允诺。”
“允,允允允。”谢逢野揉揉额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可是……尊上。”孟婆迟疑半晌,还是决定问出来,“即便如今的俞少爷,已非当年的柴江意,您还……”
“我还什么?”谢逢野问她,“情意如初?”
孟婆点头:“嗯。”
“那是自然。”谢逢野低头笑道,“月亮只有一个,阴晴圆缺,他都是我的月亮。”
欢喜只有一次,此后清风明月远山斜照,都是他。
孟婆怔怔地盯着尊上:“您好像变了。”
“变什么了?”
“变得会说人话了。”
“……”
“说起来也怪。”谢逢野乐事在心,不同她计较,他眸光明亮地望着外面清辉月明,梨涡里暖意止不住地往外淌,“我们每一次,都是最适合对方的样子,这可不就是命吗?”
冥王陷入回忆,山蛮子和柴江意,姻缘铺和丧事铺。
孟婆:“每一次,你们不就两次吗?而且,他不记得了呀。”
“不记得又如何。”谢逢野有些急,“不急得也是我的,况且我们还有金龙……”
他忽地转头问孟婆,“当年你为何要来幽都?”
话题转得太快,孟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唔,是你哥告诉我那天罚落不到幽都,我可以去躲命。”
“我哥。”谢逢野眸光暗暗地点了头,又转向尺岩。
尺岩当即回话:“老大,我是你领进去的呀,你不是才看过一遍吗?”
“我问你这个了吗?”谢逢野说,“你妻子当年得一位道长指点,才能留在那处,她可有说过那人是谁?”
“他啊。”说起当年指点盲女的道长,尺岩就面带不快,“我媳妇只说那是一个温润公子,特地说了将来会有一个凶神恶煞之人前来。”
谢逢野最后看了小安,不在问什么了。
他起身向里屋走去:“梁辰过来。”
然后抛了句话给其余几个眼巴巴的鬼:“你们几个分工一下,过几日我要出去,届时你们全天守着他。”
几鬼欢欣狂呼!
“好耶,老大我们一定照顾好俞少爷!”
谢逢野嗤笑着挥手问:“叫他什么?”
孟婆笑眼弯弯:“叫冥君!”
小安在一片欢呼声中,情绪难免被感染:“嘿嘿,你们好像真的很为尊上开心。”
“那可不!”尺岩咧着笑回,“哎呀,我至今都不敢回想尊上当年才回幽都的样子啊,那么放肆不羁的一个神仙……”
这话算是说到孟婆心坎上了,她深表同意地点了头:“要我说,尊上当年真是。”她想了想,只能总结为“可怜”二字。
小安望着他们,实在难以想象那个三神之首,恣意风流的冥王,是做了什么才能得到这两个字。
“冥王找到他想找的人了吗?”小古有些委屈,垂着脑袋说,“那我就没用了呀。”
“怎么会!”孟婆蹲身下去抱起它,“你要跟我们一起努力,再也不让他难过。你们用玉,就是给人带来快乐的呀!”
外间欢乐一片,里屋却气氛凝重。
梁辰先说:“若无天帝,属下不会来幽都。”
“不止吧,还有那新来的两个小神官。”谢逢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台,想得出神,嘴角弧度却越来越大。
“我问你,当年若是司命去药仙府求到了药,我还会去昆仑虚吗?”
“不会。”
“若是司命未结当年之怨,我还能于今日遇见让尘吗?”
“不会。”
“若无今日让尘,我可还有机会同药师府结这情分?若没能阻止让尘,白迎笑身死此劫,我可还能有机会同白氏结恩?”
梁辰眼睛睁大了些:“一切都因当年天帝下令药师府不许给药。”
“还有。”谢逢野接着说,“他深知同你说什么,能让你不顾一切来幽都,更晓得如何借盲女消去尺岩戾气,哪怕是对我,更是知道要怎么说能让我听话。”
他苦笑摇头:“我这个哥啊,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梁辰紧着眉摇头:“属下难猜。”
他想了想又问:“那俞少爷的眼盲,和触感,尊上……”
“你知道‘参归’为什么要叫这名字吗?”谢逢野抬眼说,“因为我当年送到昆仑虚时没了心,五感尽失,三魄外走,犹如行尸走肉。”
“老怪物是用‘参归’来给我压回来的。”
梁辰明白了,可还是问得有些艰难:“尊上是想用你的心,去救俞少爷的五感吗?”
谢逢野默了默,才说:“权宜之计罢了。”
“之后我去东海之滨,你们……”谢逢野深深吐出一口气,“劳烦帮我看好了他。”
*
谢逢野虽是如此说,可梁辰孟婆他们每日在人间欢欢快快地,也没见他有动身的意思。
俞家小少爷还是眼盲着,但良府那日之后,良云知忽地回光返照一般,精神大好了数日,在此期间同其父良叶说了许多,时常谈到深夜。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但之后良叶自辞城主之位,遣散家奴,未出两日,良府公子魂归九天。
俞思化再得邀请,亲自去操持良云知的凶礼。
俞家两位兄长未加阻拦,一起陪同眼盲的弟弟前去,出殡当日,谢逢野也去了灵堂上香。
良叶老父丧子,形容疲惫,却还是顶着红肿的眼将良府传家之宝“参归”送到了谢逢野手上。
言说当日若非他们亲至,良云知或许就此沉沉睡过去了。
谢逢野看着那半块石头,无言点了头。
此后良府收拾行李,又去俞府辞行,彻底离开百安城。
这段时间,谢逢野整日留在姻缘铺里也不出去,倒是叫孟婆看得心焦。
“尊上啊,您这都把人寻回来了,不去……不去多亲近亲近吗?培养感情呐!”
对此,谢逢野义正言辞地教育道:“既是下定决心要和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就要耐心等他想起我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懂不懂?”
孟婆:……
懂是懂,就是从冥王嘴里说出来,不大让人信服。
不管她信不信,谢逢野就这样又窝了好几天,直到良府清出了宅院,他才重新去了一趟。
这次没了法障阻碍,一路顺遂,待到灵堂瞧见那尊石像之仇,还是难以抑制地感慨了司命此仙之记仇。
又想他声嘶力竭地吼若是毁了石像,他定会回来相助。
也不知可做数么?
谢逢野心带疑虑,推得倒是干脆利落,眼见那丑石头砸地成坑,又碎成石段。
眼瞧着尘归了尘土归了土,司命没来。
谢逢野砸了砸嘴,一掌将那些破石头劈成齑粉。
土生回来时,已是石像被毁的第三天了。
他向来以风雅自居,最喜欢嚼词造句,万般追求一个风度。
而他此时就很没有风度地隐了身形,不要命一般地在百安城街巷之中狂奔。
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要对冥王和月老说,他们两人那些恩情,他们那些念念不忘,他们那些舍身献道。
想当年土生曾于不世天云巅之上感慨众生,念各人有各人的苦,生离死别爱而不得,记得所有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往事如尘烟,凄离而过,倒泼了他这和个局外人一身狼狈,明明两人爱得轰轰烈烈,最后却叫他司命记去了所有。
好他娘的没道理。
偏生那些如火般滚烫的情意,叫他看得热泪盈眶,化作满腔肺腑之言,憋闷许久。
不论承认与否,土生早已将冥王和月老视作挚友了!
最重要的,他生怕自己来晚一步,谢逢野若没理解他当日声嘶力竭吼出来的话。
——他把俞思化杀了怎么办!
他先去了良府,见屋院无人凄惨,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又疾疾奔赴姻缘铺,屋里几个鬼正相谈甚欢,土生乍然出现并未破坏太多他们的情绪。
“冥王呢?”
孟婆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指指里屋。
“这些天一直憋在里面呢,不出来。”
可推开那屋门,哪里有谢逢野的影子!
土生一砸手,懊恼道:“坏了!”
也来不及同幽都鬼众解释什么,他又精疲力竭地往俞府赶,好不容易寻到了俞思化的府院,见院中两个男子忙于争执,他们身后屋门紧闭。
鬼气冲天。
土生想也不想地捏好诀冲进屋里。
电光火石一瞬,万事都凝结了……
俞思化正阖目而眠,呼吸均匀,屋室昏昏,一派恬静。
谢逢野的嘴还停在人家眉间,因为太过忘情沉迷,乃至让土生瞧了好半天才被发现。
冥王变脸如翻书,立时狠戾无比地瞪过来,龙角瞬现,额头上隐着鳞光。
他护食一般朝土生凶狠地呲牙,只为做个噤声的口型。
土生大为不解,踉跄着退出去,这才听清屋外那两个男子在吵什么。
俞思争怒声道:“多少钱都得治!小幺如今这般,你我没护好都有责任!”
“你小声点!他睡着午觉呢!”俞思明晃着一根指头,声音却更大,“这是钱的问题吗!你寻来的那些医师,有几个靠谱的?”
俞思争一把挥开他那根碍眼的指头:“我不靠谱,就你在家里靠谱,逼得小幺去外面开丧事铺!”
“那是我逼的吗?啊?俞思争,你看看你先前给过小幺好脸色没!你……”
他们吵得真情实意,土生在旁看得一言难尽。
还吵。
白菜都没了。